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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恨隔炉烟看未真 ...

  •   杨慕一夜无眠,耳畔萦绕的是更漏单调清冷又无起伏的韵律,恍惚间第一缕晨曦照进佛堂,窗外渐渐传来鸟雀细碎清莹的鸣唱,怀中的人轻轻动了动身子,睁开了双眼。彼此凝望之际,目光中都有着清透的忧伤,在这静谧幽暗的房中,他们又共度了一个难耐的夜晚,如同许多个相拥而眠的长夜那般,互相慰藉着对方心底静静淌血的伤口。

      妙瑛望了望外头的天光,发觉自己头枕在杨慕的臂弯中,她坐直了些,挽着鬓边的一缕落发,带了几分羞惭道,“你累了罢,这样坐了一夜。你该叫醒我的。”

      杨慕半日未曾挪动过身子,双腿早已僵硬,此时略微一动便觉得乏力酸痛,身上明明已是疲惫不堪,精神却矍铄异常,他摇头笑了笑,并未多言。妙瑛望着他眼里的两片青色,心中泛起一阵疼惜,她略整了整衣衫,先起身打开了房门,唤来外间上夜的人,吩咐道,“去安儿房里问问什么情形,再来回我。”

      那人匆匆去了,过得片刻返来回道,“绿衣姑娘说,哥儿的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许多。”

      妙瑛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神佛还是听到了她的祝告。杨慕神情一松,眼里也露出一份欣慰之色。二人相携回到房中,盥洗之后用了些早饭,才要命人去请院判前来,只见侍女来报,“绿衣姐姐说,安哥儿一直在叫爹娘,这会子神智极清楚,请公主和都尉去陪他说说话,只隔着帘子就好,不必进去。”

      杨慕忙拉着妙瑛去到杨瞻房门前,不知为何,一路上他的眉心又没来由的跳了几下,站在廊下,隔着一道暖帘,只听杨瞻细嫩的声音响起道,“爹爹和娘亲怎么还不来,他们都不想我么?”

      杨慕和妙瑛都听得眼中一酸,待要答话,却听他又道,“绿衣姐姐怎么老是用个帕子挡着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会过给人的病?姐姐,我身上好痒,你帮我抓抓罢。”

      妙瑛忙在帘外笑着安慰道,“安儿忍着些,不能抓的。”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又道,“抓破了会留疤,可就不漂亮了。我和你爹爹都在外头陪着你呢,这会儿你觉得好些了么?”

      杨瞻语意兴奋中带着几分含混道,“你们怎么不进来?我……都想你们了。”

      这话听得人欲断肠,杨慕实在忍耐不得,随手向侍女要了块帕子覆在面上,便即毫不犹豫地进了房中。

      杨慕乍一见躺在床上的杨瞻,心下猛地一凉,只见那白皙的面庞上已是布满突起的痘痕,连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上也星星点点一片红色,他走近些看时,见杨瞻虽是睁着眼睛,目光却并不清明,反倒是有种迷离的癫狂。他不解地看向绿衣,却见她眸中露出凄楚之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杨瞻小手晃了晃,想要去搔脸上的痒处,杨慕上前轻轻抓住他的手,柔声道,“安儿别抓,忍忍就过去了。爹爹陪着你,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杨瞻浑身痛痒难过,正烦乱的扭动身子,奋力地想要抽出手臂来,听得杨慕的话,却是凝眉望了望他,半晌才稍稍安静了些,轻轻笑道,“爹爹可算来看我了,哦,还有娘亲。”他的目光越过杨慕,望向疾步朝他走来的妙瑛。

      “我刚才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呢。”杨瞻忽然甜甜一笑,柔嫩的声音一如往昔般清亮,“我梦到好多好看的地方,有月夜下的太湖,春城飞花时的姑苏,竹繁叶茂的峨眉,还有烟霞弥漫的富春江畔。爹爹说要我长大做一个游遍锦绣山川的人,我肯定是太想长大,太想去看看了,才会做这个梦罢。”

      杨慕心底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却是不敢多想,握着杨瞻的手,和悦的笑道,“这些景致,待安儿长大了,一定都能亲眼去看的,你快些把病养好,爹爹还要带你去骑马打猎呢。”

      “我也很想快些好,可是好难啊。”杨瞻清亮的眼中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朝母亲站立的方向伸出手去,他看到母亲美丽的双眸里尽是摇荡的水波,忽然很想伸手为她拂去那将要坠下的泪滴,却只看到自己布满红色痘粒的狰狞手臂,他有些惊怕又有些畏惧的垂下手,黯然道,“娘亲别哭,我只是现下难受而已……会,会好的。爹爹,我,还是有些舍不得……小红马还没长大,还没起名字,也不知道它以后会不会很寂寞……爹爹,我会不会见到祖父和方姨奶奶,他们还会像从前那样疼我么……如果那样也不错,我至少还可以见到亲人。可我总是舍不得你们……我好想长大,看看你说过的那些地方,替你看一看,就可以完成你的一个心愿……可惜,还是不成的……”

      杨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到杨慕与妙瑛奋力地捕捉仍是听不到一丝一毫,他眼中闪烁的光蓦然间一黯,似是精神已用尽了一般,慢慢垂下了头,双眼缓缓合上,陷入了漆黑一片的永夜之中。

      妙瑛已然撑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杨慕怔怔地看着儿子的手臂倏然滑落下去,便惶然无措地望向他,杨瞻柔嫩的身形蜷在床上竟显得那般娇小稚嫩。杨慕记得拥抱那身体的感觉,是那么绵软温暖,他恍惚间听到一个清越幼嫩的声音说着,爹爹教我骑马,爹爹听我读书......原来就在不久前他还在马背上对自己展露欢快愉悦的笑颜,还在诉说着对这个世间美好的留恋,还在畅往着对未来的诸多希冀,却在转瞬之间带着不尽的遗憾和惘然,猝然离开人寰。

      杨慕只觉得一颗心被扯得片片碎裂开去,腹内气血汹涌翻腾,一股温热的液体一直冲上他的喉咙,延绵无尽的空洞无依感包裹着他,他步履踉跄的向后退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苍天要收取他挚爱的亲人的性命,如果这些都是他此生业罪的报偿,那为什么不干脆夺去他的命,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向上天求恳,你把我的命拿去罢,求你让他活过来——他奋力提起一口气,张了张嘴,那压抑在喉头的热血却是先于那句呐喊,喷薄涌出,鲜血洒落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点点斑斑,如同在茫茫雪雾中开出了朵朵朦胧细弱的凄艳梅花。

      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公主府上下已换成了一片缟素。妙瑛茫然地望着满目间的苍白,已记不清这是府内第几次悬挂起这些惨白的帷帐和灯饰,只知道那刺目的颜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生命中仅剩的不多的一点欢愉业已被上苍无情的剥夺了个干净。

      杨慕自那日呕出一口鲜血,便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妙瑛只得强打起精神处理杨瞻丧事的一应事宜,白日里又要应酬答对来吊唁的宗亲。幸而有谢又陵从旁照应,才省去了她不少精力。这日二人正在商议出殡之事,有内侍来报,“司礼监常公公来了,正在花厅候着。”

      妙瑛知道常喜此番前来,定是受了皇帝的指派,只得整了整衣衫匆忙赶往前头。常喜先去杨瞻灵前祭拜过,看着那小小的棺椁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难过和悔意,那不过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此刻他凝望着沿曲廊逶迤行来的妙瑛,见她身穿沉香色博古花卉缎绣袍,下摆处绣有海水江崖与宝纹,随着她轻移莲步,海水便如同生成了浪花般摇漾起伏,常喜知道,那花纹的寓意正是福山寿海。他心中一颤,凝目看向妙瑛苍白缄默的面庞,承受丧子之痛令她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却更突显出纤细挺秀的脖颈,傲岸颀长的身形,她双唇紧闭,目光悠远,分明于沉默的忧伤中涌动着某种静寂而又倨傲的力量。

      常喜忽然意识到,正在朝他缓缓走来的女子是大魏地位最尊崇,终咸平一朝荣宠最盛的燕国公主。属于她的骄傲早已深深刻进了骨血之中,令她不会轻易展露憔悴与哀伤,更不会需要旁人无谓的怜悯与同情。

      待她走近,常喜不由自主地端正敛容行礼,恭敬言道,“臣见过公主千岁,千岁万福金安。”他略一回首,令跟随的内侍奉上一个锦盒,仍是毕恭毕敬道,“这是皇上赏安少爷的赐祭,皇上知悉此事心痛交加,又恐公主伤身伤怀,令臣转告公主,切勿过分伤心,保重玉体要紧。”

      妙瑛示意谢又陵接过赐祭,微微欠身道,“劳烦掌印替我转达,妙瑛叩谢皇上恩典,也请皇上珍重圣躬。”

      常喜颌首称是,二人叙了一会话,见天色不早,常喜便即起身告辞,临去时终是面带关切的问道,“听闻都尉身子不适,可是为了安少爷的事,伤心太过之故?果真如此,那还须公主从旁多开解些才是。”

      妙瑛略一颌首,轻轻叹道,“父子亲情,一遭恸失,是需要些时日方能缓解的。他日前呕血,如今仍是昏迷,可见是真的伤情伤绪。”

      常喜早已知晓杨慕呕血一事,此刻也只得做出悚然惊讶之色,他缓缓摇头叹息,却在一抬眼之际,望到了妙瑛眸中一抹焦灼的忧伤,虽是一闪而过,仍足以令他有片刻的动容,他沉吟良久,摇头惋惜道,“可怜安少爷,年纪尚小,怎么好端端的就......唉,也是苍天不仁哪。”

      出了公主府,常喜翻身上马,却也不着急回宫,自是好整以暇的慢悠悠催马向前。跟在他身侧的内侍是他的心腹,二人日常皆以师徒相称,那内侍心中满腹狐疑,见左右并无人近前,索性打马上前两步,低声道,“师傅,徒弟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老人家请教。”

      常喜猜到他心中疑虑,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是想问,我最后和公主说的那番话,是何用意?”

      “是,师傅睿智,徒弟的心思瞒不过您。”那内侍由衷佩服道,“您那时用了个好端端三个字,似在暗示公主,安少爷的病来得蹊跷,莫非您是想提醒公主……”

      常喜轻轻一笑,摇头道,“我不过那么一说,说者即便有心,也要看听者有没有意。眼下公主千头万绪,我看也未必理会得这一句半句。但你猜得不错,我确是要提醒她,杨瞻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

      见徒弟脸上惊疑之色大盛,常喜不急不缓道,“我且问你,这让杨瞻死的人是谁?”

      那内侍被他问得一激灵,慌忙垂首道,“您,您这话问的,徒弟倒不敢说了。”

      常喜一笑道,“不敢说不要紧,心里明白就行。你不敢道明的那位要杨瞻死,为得又是什么?不过是嫌恶他乃是杨潜的嫡孙,还有一层便是——杨瞻也是燕国公主的嫡长子。宗室之中,相互勾结翻云覆雨的例子还少么?那位便是防着这个,所以才要永绝后患。可咱们的公主若是不明白这点,日后再为杨家诞育一个子嗣,岂不是违背天心,届时恐怕还要承受一番丧子之痛。”他停顿片刻,沉沉一叹道,“一个女子,接二连三的遭受这样的打击,情何以堪哪。与其让她蒙在鼓里,不如早点让她清醒,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人保不住,也许反倒能让她日后过得安稳些。”

      那内侍恍然大悟般的点着头,却仍是不解道,“可是万一公主猜到了您的意思,真查起来,查出那福奎,您就不怕他把受谁人指使交代的一清二楚,那……公主会不会和,和皇上闹将起来?”

      常喜冷冷笑道,“公主是谁?皇上又是谁?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妹,且那一位还是九五至尊。你当公主是市井泼妇,会不知轻重的去和皇上闹?那你可真小瞧了这位宗女里位秩最高的主儿了!她自然知道该拿谁祭奠杨瞻。那人本就死有余辜,即便公主不杀他,我也留不得这种背主忘恩的人。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我该当把这个报仇的机会送给公主。”

      那内侍听得他咬牙切齿的说着最后那几句,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半晌压低了声音小心问道,“那您就不怕,公主连您一并怪罪上?这事咱们虽未明着出头,可到底是脱不了干系,公主只要想清楚这个中细节,自然也就不难推断的出啊。”

      常喜轻轻一哂,带着几分自嘲的笑道,“我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公主心如明镜,岂会真的和我一般见识。”

      那内侍倒吸了一口气,半晌呐呐道,“是,是,公主若想明白了,原该感激您才是。”他自觉说错了话,才引得常喜适才一番自轻自贱,连忙找补道,“您不光送了她个人情,还提点了她,想来福奎那般贪财忘义之人,必然受不得一点皮肉之苦,为求保命自会将背后之事和盘托出,公主自然也就明白圣意难违,知道日后该当如何自处。这么一来,皇上放心,公主也无虞,一举两得,方显出您平衡斡旋的手段高明。”

      常喜哈哈一笑,眼中却疏无喜色,那笑容渐渐凝固,嘴角的自嘲意味便更浓了些,他倒转马鞭,用手柄轻轻敲了敲徒弟的头,却是一笑道,“端看公主后续如何动作罢。什么平衡斡旋,我可没那么大本事。须知天心不可测,天心不可说,咱们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谁又有本事真望得见十步开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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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恨隔炉烟看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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