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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方寸之间难自省 ...

  •   下了学后,王振文果然依言将杨慕和罗祥留了下来,却不过只是说些不疼不痒的教导之语,且话中之意多为警示罗祥,告诫其今后少生事端,否则便要告到英国公府,告到御前云云,如是一番说教后,便即放二人各自归家。

      杨慕不想再惹事端,等到罗祥走后才出了咸安宫,外面车马散去,唯剩自家的车孤零零的停在院中,素砚见他出来,忙上前问安,一面仔细瞧着他的脸,关切问道,“二爷可有受伤?”说着又要拉起他的手臂来看。

      杨慕笑着将手抽出来,拍了拍素砚的头,道,“我没事,累你担心了。”

      “可不是嘛,听说里头出了乱子,再一打听竟是您和罗家的小子打架,吓得我了不得,满京城里谁不知道那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我可真怕他伤着您。”素砚满面忧色,说道此处却又一拍大腿,哂笑道,“我也是瞎操心,您是有功夫的,老爷没白给您请那骑射先生,连带拳脚剑术都一并修习了。不管怎么说,打今儿起,我也算服了您了,往后外头行走,还得请二爷多照料我才是。”

      杨慕听他说得热闹,不禁一笑,揉了揉他的头,道,“还不快些回去呢,站在这里贫嘴。”

      刚上了车,杨慕忽然想起什么,掀开垂帷,道,“走快些,务必敢在老爷回来前到家。”

      素砚微微愣了一会儿,一边催促着车夫快些,一边问道,“二爷可是怕老爷听说这事儿,先回去和太太求个情儿?”

      杨慕摇摇头,苦笑道,“老爷一定会知道,瞒不过去,也躲不过去,我并不想让太太为难。”

      “那二爷要赶早回去是什么意思?”素砚不解问道。

      杨慕垂下眼睛,半晌低声道,“请罪总得有个样子。”

      素砚一时无语,他知道自家小爷心思细腻,大概想到今日事会令老爷震怒,只怕已做好了请老爷惩处的准备。

      杨慕回到家,见杨潜尚未归来,先去清华轩给曹拂请了安,曹拂显然不知道在学堂发生的事,杨慕便也只字未提。

      回到涵虚阁中,玉笙笑着迎了上来,“二爷今日书读的可好?那官学的先生比咱们家的如何?”

      杨慕把文房之物递给她,接过她新沏好的紫笋茶饮了几口,放下后吩咐道,“帮我打水,天儿太热,我想先沐浴。”

      玉笙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目光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没再多问自去备水了。

      因杨慕素喜干净,杨潜便令人在涵虚阁的耳房里专门凿了一个小池,用打磨得光滑平整的汉白玉砌好,以供杨慕日常沐浴时用。那浴室四周挂着轻纱帷幔,门口处放着一座紫檀嵌玉山屏,将那一池静水隔绝于安静的空间内。

      博山炉内的松香缥缈若游丝,缱绻的融进一室的温热白雾里,杨慕被一阵流动的静谧环绕着,一颗心在层层雾气中,渐渐明朗清晰起来。

      他想着今日罗祥的那些话,还有他说那话时,周围人投来的轻蔑窃笑的目光。他并不知道父亲的发迹史,但他相信绝不会是罗祥嘴里说的那般不堪,至少绝不仅因为那一个原因。他从前就听说父亲年幼失去双亲,少年时代过得颇为艰辛,然而他心里一直存着一个想法,觉得耳闻父亲的辛酸过往是对父亲的不敬,又实在怕自己听了会觉得尴尬,所以从来也不曾向母亲和家中之人探问。

      但他如今长大了,有些事即便不听不问,也一样会在他身边萦绕,他不愿搁在心里胡乱猜度,也不愿为此再去揭开父亲的伤疤,他知道,如果那是父亲成长岁月里的伤痛,那么从现在开始,该轮到他替父亲背负了。

      杨慕更换了家常的白衫,并未束发,接过玉笙递过的巾帕将发梢的水拭净,便问道,“你出去看着,老爷回来了即刻告诉我。”

      玉笙觉得他今日处处透着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她去了一会儿便即返回,告诉杨慕道,“老爷回来了,这会儿在外书房呢。”

      “老爷面色如何?”杨慕问道。

      素简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是不大好呢,书房的珊瑚说,老爷一脸铁青,好像是在生气。”

      杨慕虽已做好了准备,心里还是一颤,他不再犹豫,迈步向外书房走去。

      “二爷,您还没梳头呢。”玉笙追出来急道。

      杨慕淡淡一笑,并未答言。除冠跣足,请罪原本就该有请罪的样子。

      杨潜的书房唤做世纶堂,杨慕出现时,门前侍候的丫头小厮们都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杨慕低眉不去看旁人的目光,走到门口的珠帘前,咬了咬牙,双膝跪倒,道,“儿子今日犯了大错,来向老爷请罪,请老爷责罚。”

      杨潜在帘后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声音里一丝细弱的颤抖都能听到,他原本正自焦灼气苦,听到那坚定又尚显稚嫩的声音,一颗心不由得柔软平静了下来。

      可他不能当此事从未发生,第一天入学便打架生事,说出去不仅丢他的脸面,还得让人指着骂一句,不过是麻雀变凤凰,攀了高枝便不知道该怎生张狂了。他不知道杨慕因何与人打架,也不想知道那些细枝末节,他能做的便是给杨慕一个铭记在心的教训,让他从今往后再不会犯此类错误。

      杨潜一狠心,喝道,“你还知道错?说,错在何处?”

      杨慕听到这声喝问,心里莫名的踏实了许多,至少父亲给了他回应,他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畏惧道,“儿子不禁旁人言语,心绪浮躁,处事荒唐不计后果,累及父亲伤心伤神,筑下此大错,儿子甘愿受父亲惩罚,不敢有半句多言。”

      杨潜不禁冷哼了一声,惩罚?杨慕大概不记得了,他现在已是国朝的驸马都尉,那是有爵位的皇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由父亲惩罚的白身少年。

      杨潜想到此关节,不禁怒从胆边生,焉知杨慕便是清楚他如今的身份,故意这样拿乔,果然他有恃无恐,那便更是罪不容恕。

      他快步走到门前,霍地一下掀开珠帘,也不看跪在地下的杨慕,对院中侍立的众人道,“今日跟他出去上学的人,全都给我撵出府去,一个都不留。”

      众人面面相觑,在一阵噤若寒蝉的无声战栗中,已有人匆忙跑去前院传杨潜的话。

      杨慕心头一阵刺痛,他完全没想到杨潜会用这个方式惩罚他,这是殃及池鱼,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代他受过。

      他急忙膝行几步,俯身叩首道,“请老爷息怒,老爷责罚儿子一人就是,今日之事实与旁人无关,求老爷放过他们,重重责罚儿子。”

      杨潜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杨慕,那轻薄的春衫下是他清瘦修长的背脊,微微突显的肩胛骨薄如蝉翼,精巧而纤细,他的一头乌发从肩膀处逶迤至地,发梢上挂着的水珠随着他身体的颤抖滴落在地上,蔓延渗透进地下的石壁里。

      他在害怕,怕自己动怒,更怕自己惩罚他身边之人。杨潜森然道,“你早知如此,又为何要做下错事?当时只图一时痛快,就没有想到后果么?你犯了错,自然不仅你要承担,那些跟着你的人一样免不了受罚,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时时谨言慎行。”

      杨慕听得一阵心寒,却不敢抬头,也不敢辩驳,只连连叩首道,“求老爷责罚儿子一人,求老爷开恩放过其余人等……”

      杨潜怒极反笑,道,“责罚你一人?要如何罚?打你一顿么?”

      杨慕的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回答,“如果能令老爷息怒,儿子恭请老爷责打。”

      “你想挨打,我却没有那么大胆子呢。”杨潜冷冷喝道,“你现是驸马都尉,有爵位在身之人,皇上的女婿!我焉敢责打于你!”

      这话如五雷轰顶般,震醒了杨慕,原来杨潜迟迟不惩罚他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他却已将这个身份忘却的一干二净。

      杨慕心痛如绞,却毫无办法,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因用力按在地下已暴起了根根青筋,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儿子无论是什么身份,始终是您的儿子,您管教我,我绝不敢有任何怨怼,更不敢声张于外,只求老爷宽恕无辜之人。”杨慕抬起头,求恳道。

      在他抬眼的一瞬,杨潜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有水波荡漾,那哀哀欲绝的语气令周围侍立的仆从们为之恻然,却并没有打动杨潜。

      “你百般求我,也罢,你便说说看,今日你为何打架?只要你能说出合理的解释,我便饶了他们。”

      杨慕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原本想的只是自己主动请罪,然后恭请父亲责打自己一顿,至于那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从未出现在他的设想里,那是他立意要守住的秘密,绝不能说给父亲听的话!可是现在,他企盼的责罚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在父亲面前陈述那些话,以救那无辜受牵连之人呢。

      杨潜见他沉默,猜他根本没有能说得出口的理由,不禁冷笑道,“你且好生记下,这便是逞一时之快,要付出的代价。”

      杨慕垂首看着地下,渐觉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想到早起素砚来接他时还没睡醒的样子,朦胧的眼神里却还透着一丝雀跃,他是为自己进官学而高兴,素砚今年不过九岁而已,若被赶了出去,他要如何自处谋生,倘若就此流落街头……而这一切竟然都是拜他所赐。

      杨慕念及此,觉得自己无法忍耐下去,他趁着一滴泪尚未滑落便猛然抬头,借着上扬的弧度将泪水逼回了眼眶,他看着杨潜,恭敬而诚恳的道,“父亲,儿子今日有错,却也有冤。起因是那罗祥,以为儿子是好龙阳之人,便来行引诱之事。初时言语不堪,而后渐次有侮辱之嫌,儿子实在气不过,才出手教训他。事后儿子也后悔了,不该这么焦躁,可当时那等情形下,儿子那一拳若不挥出,只怕他再不肯轻易罢休的。”

      他顿了一顿,之后恳切言道,“儿子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请父亲明鉴。”说完,他再度俯身下去,重重的叩首不已。

      杨潜听着他的话,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杨慕从来不是一个为几句言语之争便动怒的人,尤其是那些针对他自己的言语,今次的事也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他几乎能想象出,罗祥侮辱的话语里一定涉及了自己,因为那些话对于他来说,太过熟悉,那些攻击他以貌而求得晋升,容色妖媚有惑主之嫌的语言,在他九年的拔擢道路上从未停息过。

      那些人何尝有一天认真与他讨论过朝政,何尝有一天认真与他论及过学问之道,他们看到的只是皇帝对他的莫名宠信,却不曾知晓,自己为皇帝注意时,却是因为他能将关于经义的所有问题对答如流,能替皇帝管理好天下税收,管理好内廷用度,开源节流,使外帑内帑皆充裕,唯有如此,才能给皇帝想要肆意挥霍的晚年生活提供最大程度的便利。

      他无法解释,也无法令别人相信他的能力和才华,他不仅仅是他们看到的那副恭敬献媚的样子,他是皇帝真正需要的人。可是他受宠的结果早已激怒了他们,他们恶毒的贬损他,他可以忍耐,忍到他的牙根都咬得发酸发胀,他还是在忍,可忍耐的结果,竟然轮到他的儿子也来承受这些侮辱的言语。

      杨潜的拳头在袖子暗暗捏紧,他觉得那股熟悉的酸涩感再度涌上,那酸意从舌头一直蔓延到喉咙,再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点点的腐蚀着他的心灵和身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方寸之间难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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