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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洗却人间暑气 ...

  •   谢又陵自觉无处可去,又懒得回公主府,心头不由漫生出几许意兴阑珊,一墙之隔的院落今日热闹喧嚣,然而那盛景与自己并无关系,唯有他心中念着的人孤身置于其间,却也是一副淡然惆怅,无计下眉头的形容。正自胡乱想着,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唤他名字。

      那声音带着一抹微醺,三分笑意,不必回头,谢又陵也听得出是庆王李佑堂,他和这人数年来有过多次打交道的机会,也算混得半熟,他回转身,脸上含笑,微微欠身道,“十七爷,臣给您请安。”

      佑堂见了他的笑脸,愈发高兴道,“好说好说,你怎么在这儿,里头那么热闹,你又偷跑出来充什么孤家寡人?”

      谢又陵淡然笑道,“还真是让十七爷说着了,臣本来就是孑然一身。倒是您,怎么这会子就逃席出来了?可是外头有什么人等着呢?”

      佑堂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头一回略微有些羞臊道,“哪儿有什么人啊,我这不是……不耐烦里头人多,我头晕,出来透透气儿。我说里面正唱浣纱记呢,老掉牙的戏码了,爷想听点新鲜的。哎,不如上你那儿去,你给我弹两支曲子听如何?”

      谢又陵在心中冷笑,面上只带了三分嗔意的笑道,“臣那些不入流的把戏,还是别污了十七爷尊耳的好,您要是真闲着没事,可以打发人陪您上演乐胡同去,那有苏州府新选上来的花榜三甲,您正好去会会,三个人嘛,总归能有合您意的。”

      佑堂连连摆手,晒笑道,“不去了不去了,自从我娶了那个母夜叉回家,哪儿还有风流快活的日子,只要我身上沾了一星半点女人味儿,她有本事敞开了跟我大闹三天,我跟她着不起那急。现如今我是深居简出,没处找乐子。要不就借贵宝地让我坐坐,我讨一杯清茶,你陪我说会子话,躲过去那才子佳人的戏文我就走,这总行了罢?”

      谢又陵无奈,一个王爷如此低眉顺眼的求他赏杯茶喝,他再拒绝便是有些轻狂了,他当即笑笑,“那就请王爷移驾,贵人临贱地,可别嫌弃了就好。”

      谢又陵身居长史之位,在公主府中自有一处独立的院落,佑堂满心欢喜的迈步进去,禁不住好奇的东张西望,见那小院收拾的清雅整洁,临墙一隅种了数棵翠竹,更有几株白海棠点缀其间,那一派自在悠然,与主人倒是颇为相得益彰。进得屋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倪瓒的梧竹秀石图,上面有两句题诗云:虚亭映苔竹,聊此息跻攀。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

      佑堂不觉神清气爽,点头笑道,“不想又陵还挺推崇云林子的,这么孤僻的人,不容于世,不好不好,和你这样又伶俐又雅致的人不般配,赶明儿我寻一副赵子昂的秋郊饮马给你,那多有气象,阔朗漂亮,摆在这儿才衬你。”

      谢又陵一壁听着,一壁暗笑,也不多言,自去煮了阳羡茶奉与佑堂,道,“臣这儿没什么好茶,这是公主前日赏赐的,十七爷凑合用些罢。”

      唐人极重阳羡茶,自唐以降,历朝历代都把阳羡纳入贡茶之列,到了本朝依然如是,谢又陵谦辞说没什么好茶,这话却是言不由衷了。佑堂浑不在意这些客套,品着茶,犹是不甘心的问道,“我央求了你那么多回,就不能把你那琵琶绝技露一手,让我开开眼?”

      谢又陵不解佑堂为何会执着于此事,就如同他不解自己为何执着于不满足佑堂,他想了想,许是因为,他总希望那琵琶是弹给自己心里那个人听的,除此之外,他并无弹奏的欲望。

      “恕臣说句无礼的话,”谢又陵半倚在墙边的书架上,笑得散漫疏懒,“臣并非教坊司的伶人乐伎,那琵琶也不是臣惯常做的营生,弹与不弹,端看臣的心情罢了,臣今日无心侍弄乐音,王爷的心愿,臣怕是满足不了。”

      佑堂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竟有几分紧张,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可没有拿你当伶人看的意思,纯是仰慕已久,仰慕已久,你要是实在不乐意,我也绝不勉强,你拒绝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前为了这事,还故意当着我的面把手磕坏了……”他讪讪一笑道,“其实我都知道……”

      佑堂面上闪过的失落无奈,谢又陵看得分明,忽然心思一动,笑着问道,“十七爷今儿怎么有空来捧杨大人的场?臣若是没记错,您对杨大人可是没什么好感。”

      佑堂咧嘴笑起来,也不知是否因为谢又陵记得他的好恶,“我犯不上喜欢他,不过十五哥要给他个面子,我就跟着混一日罢了,如今傅政在家病得七死八活,内阁眼看着就是他杨潜的了,十五哥也该和他多走动些。”

      谢又陵笑了一笑,漫不经心道,“臣还以为,您是给公主面子呢,却原来不是。”

      佑堂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是想说杨慕罢?你倒挺在意他的。”

      谢又陵双眸一亮,灼灼的盯着佑堂,面上疏无一丝笑意,道,“臣是公主的近臣,都尉自然也是臣的主子,臣关心主子并不为过罢。”他修眉一挑,似笑非笑的问道,“十七爷不喜欢都尉?”

      佑堂见他忽然亦嗔亦喜,那清冷的面色上两道斜飞入鬓的修眉蹙得含愁带怨,心里立时咯噔一下,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讨厌杨慕,他好歹是小瑛的相公,我的妹婿,为人也不似他父亲那般可厌,我真的不讨厌他。”

      谢又陵眉头渐渐松开,眼中流动着清亮的光辉,他勾起嘴角浅浅笑道,“十七爷这话当真,可别哄我才是。”

      “真,比珍珠还真!我再不会哄你。”佑堂被他眉梢眼角的风情撩拨的骨头都酥了,只一味呆呆的盯着他,口中讷讷言道。

      谢又陵并不理会他眼中盛放的痴意,笑着转过身,自去里间取了那琵琶出来,横抱怀中,也不就座,只半垂了眼睛,轻声道,“臣此刻心情好,就为十七爷弹一段,您随意听着,听过一笑罢了。”

      他随手叮叮咚咚的拨弄了两声,再一抬手已是目光如定,轮指如飞,片刻之后,只听他缓缓唱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一阙卜算子,佑堂听过多少清倌人吟唱过,那些个女子唱到这支曲子,总不免感伤身世,哀婉自怜。如今谢又陵用圆润纯净的嗓音唱出来,竟自有一股媚气,却又迥异于女子的妩媚,那是带了七分清刚,三分凛冽的媚意,他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处寂寂庭院,目力所及遍是野草闲花满地愁,再一抬头,遥见碧落之上,一道月色正清明如霜。

      佑堂想起从前看到诗文中说,九十莲花一齐笑,天台人立宝光中。那时他只不信,这世间何曾有那样颠倒众生的妙人,不过是文人骚客写出来意淫的,如今他信了,可是又不免信的绝望,信的无奈。这样一个于他而言,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人,绝不同于一般的清绝乾旦或是俊美伶倌,他不敢用强,不能耍横,不愿亵渎,那濯而不妖的男子,只能令人默默的等待,等到他何时回首一顾,望到自己,奄然一笑,便是十万春花齐落梦中。

      七月流火的时节,晌午过后,京城总算落了一场来势汹涌的雷雨,只可惜去势也快,待得云散日出,满地的水气被阳光一晒,蒸腾在半空中,更是令人气闷难捱。

      杨慕在内务府官署中坐得浑身溽热,汗流浃背,眼看着还有几本公文未批完,也只好打起精神,凝目专注于那蝇头小楷写就的字里行间。

      待批完所有公文,他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木樨清露,忽听得一声笑语,“总管大人伏案辛苦了,且歇上一歇,出来透透气罢。”

      杨慕抬首,见谢又陵执了一把折扇立在门旁,含笑望着他,不由莞尔道,“又陵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谢又陵犹自不动,蹙眉扇着扇子道,“你这屋里比外头还闷些,怪不得坐的一头汗。”说着还是行了数步,将腰间系的月白重穗汗巾取下,递给杨慕,“这是我新换的,还没用过。”

      杨慕丝毫不以为异,笑着接过来,拭了拭额间鬓边的细汗,那汗巾上带着一阵清爽的松香气,让他顿时舒泰了许多,“今日出来做什么,是妙瑛又要采买些新鲜玩意?”

      谢又陵摇头道,“十七爷府上新添了个小郡主,公主嫌管家置办的贺礼不够好,令我出来购置些。不过意思意思,正经十七爷自己都不上心,喜欢了两日就丢在脑后头了。”他缓缓打量着屋子,见那冰鉴里的冰早就化得不成形状了,不禁笑道,“怪不得你这屋子这么热,原来冰都用光了,你也不着人去取些,大总管的日子过得这般省俭。”

      杨慕淡淡笑道,“倒不是我省俭,分例就这么多,用完了不好再添。”

      “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谢又陵奇道,“你管着偌大的内务府,用些冰也这么谨守法度,谁还能为这个说你不成?”

      杨慕听了只垂首一笑,并未言语。谢又陵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道,“我知道你一向自有规矩方圆,错不得的,只是也不该太苦了自己。”

      杨慕一壁叠着那块汗巾,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是求心安而已。”

      谢又陵轻轻一震,知道杨慕总是顾及杨潜所做之事,又不便指摘,只好从严规范自己,他不免心疼,又无可奈何,只笑着从杨慕手中抽出汗巾,却没系在腰间,一转手塞入了袖中。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响动,谢又陵略一转头,看见一群侍从们拿着铁锹等物在不远处一块空地上挖开了土,他不解道,“他们挖的这么起劲,那地下可是有宝藏?”

      杨慕低眉笑道,“是我让人整出一块地来,想种些菜蔬,权当学些农事了。你别笑我,我见那地荒着也没用处才偶然想到的。”

      谢又陵果然笑得打跌,道,“你会种菜?当真是新鲜事,只怕得现学罢。”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侍从进来回道,“都尉命下官寻的人,现已带到。”

      杨慕对着谢又陵和悦一笑,便即朝门口走去,谢又陵跟在他身后,见外面太阳地下正站着一个短衣窄袖的老者,想来便是杨慕寻来请教如何种菜蔬的农人了。

      杨慕快步上前,对着那老者躬身一揖,后者登时慌得不知该如何还礼,却见杨慕已含笑扶住他,自腰间取出一把紫檀泥金扇,一面为那老者打扇,一面请他前去那空地上一观。

      空地上的阳光酷烈的洒下来,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侍从忙上前为杨慕和那老者撑伞遮阳。杨慕已让人停了锄地,众人都自去屋内纳凉休息去了。谢又陵站在树荫底下,看着杨慕认真聆听老者说话的样子,初时不免觉得好笑,待看了一阵,发觉杨慕举手投足间尽是对那老年农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又特意着人将老者所说之话记录下来,不由得敛了笑容,正色看了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杨慕才向那老者请教完毕,谢又陵见他又郑重的对着那人行了揖礼,一旁的侍从当即奉上了金帛等物,老者惶恐不已,直要跪下叩谢,却已被杨慕一把拦下,又好言安抚了半日,那老者才欢天喜地的拿了财物离去。

      杨慕一转身,对着靠树而立的谢又陵笑道,“我知道种什么了,回头若是好,就拿去公主府请你吃新鲜的。”

      谢又陵见他为这一桩小事喜悦成这样,脸上那清澈的笑容,恍若稚子般纯净明朗,不知为何,心里却涌上一阵感伤,只迎着那笑意道,“圣人尚且被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如今是立意要强过圣人了?”

      杨慕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大的理想,只盼着公余闲暇,能够亲力亲为,自给自足而已。”

      谢又陵忽然心有所感,脱口道,“诚义的心思,我冒昧猜猜看,可是应了那首击壤歌中所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杨慕眼中现出惊喜之色,半晌又有些惶惑道,“这是我的一点想头,终是太过天真。难得又陵能懂得,于我而言,真可算做平生知己了。”

      谢又陵畅快一笑,为这知己二字,直想痛饮上几杯,他与杨慕并肩往官署内走着,心里的快活似乎要溢将出来,连带头顶那滚烫的烈日都变得分外明艳可爱起来。

      房中的冰早已尽数化做温水,两人坐了一会,更觉闷热,谢又陵扇得手都累了,伸手扯着衣领。杨慕整理着公文,见他如此,笑道,“再等我片刻就好了,你既这般热,索性脱了外面的衣服,左右也没人来,无妨的。”

      谢又陵闻言,三下两下除了腰间革带,将外面的轻纱常服脱去,露出一身的白色中衣,感慨道,“你这总管做得不易,朝廷很该嘉奖你克己勤勉才是。我便好奇,你每日闷坐在这里,除了那些沉闷的公文,可还有别的可供打发时间的,恐怕连诗兴都热没了罢。”

      杨慕想了想,笑道,“本来是没什么,可刚才听那老伯讲些种菜的讲究,忽然就想象起日后丰收的景象,脑子里倒是有了几句,胡乱诹的,也不大好。”

      谢又陵忙道,“管它好不好,你说出来,我给你录下,省得时候一长又忘了。”他走去书案边寻纸笔,却见那笔尖墨迹尚未干透,案子上的纸却已用尽了。

      杨慕见此,一笑道,“算了,今日我记了许多种菜蔬之法,连纸都用光了,外头热也不好让他们跑来跑去的拿给我,改日我想起来再写给你看。”

      谢又陵在案上略翻了翻,却是无一张可用之纸,正自不甘心,忽然想到什么,挑眉笑道,“有了,你来写,我给你找地方录。”

      杨慕不解的望了他,转身拿过笔,润了润墨,再一回身,只见谢又陵扯了自己的中衣袖子,笑看着自己。他怔了一怔,被谢又陵轻轻一推,只笑着仰首催他快些。

      杨慕只得凝神运笔,字迹飘逸淋漓而下:种菜数畦绿,尽含生意深,岂甘学老圃,偶一散幽禁。野簌堪供馔,渴醪时自堪。颇谐蔬食趣,不是卲平心。

      他一面写着,心中忽然有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怀,他知道眼前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笑容,那样纯净如雪的衣襟,是值得最好的字句,最好的笔墨,和最好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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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洗却人间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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