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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曾识京华倦客 ...

  •   七月流火的时节,妙瑛已行过了及笈礼,皇帝果然力排众议下旨晋升其为燕国公主,食邑同亲王例,这样的恩典落在一个嫔妃所出的公主身上,在大魏朝还从未有过。言官们自然极力劝谏,奈何皇帝心意已决,内阁中除了杨潜对此事不发声,其余人也多有非议,最后还是首辅傅政出面,劝慰众人道,不过是个公主,嫡庶之分本就没有皇子那么清晰,端看皇帝喜好而已,实在不必太过较真。众人闻言,亦觉得有些道理,才终于停止上疏谏言。

      妙瑛进了秩,杨慕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燕国公主驸马都尉,位在侯、伯之上,秩视公爵。皇帝旋即又命钦天监算了日子,最终定下十一月丁未,为燕国公主出降日。

      杨慕已从官学中结了业,镇日忙着大婚前的一应准备,时常又要去宫中谢恩,日子倒比上学时还忙碌些。这日刚巧得了空闲,堂兄杨崇并几个京中勋戚子弟便来相邀,曹拂知他如今大了,行事愈发稳重,也并不阻拦,自放他出去交际了。

      一行人缓缓骑行于闹市区,杨崇笑问道,“今儿好不容易出来逛逛,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们陪你就是。”

      杨慕想了想,笑道,“金风送爽的时节,该到西山看玉泉流虹,只是你们必然嫌远不肯去,我也就无所谓了,全听你们安排罢。”

      博陵郡王李用和是小辈里的风雅之人,听了这话回眸笑道,“今年的雨少,那玉泉水也飞不起瀑了,不如等到冬天晴日里去看雪,西山的金水院,我已是许久没去住过了。等到落第一场雪时,你已和六公主完婚,你二人若是去游幸,可记得叫上我啊。”

      定国公世子蔡震听了,笑道,“人家是新婚燕尔,你跟着干嘛?说道行宫,你家近日在西郊建的那处园子,叫个什么风烟里,可是备受文人骚客称颂,前些日子我听人念叨了几句,刚好记住了,我一边说,你们一边想象着。”众人都说好,他于是清清嗓子诵道,“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歌板放秋船。如何?光听着可也算是帝京一绝了罢。”

      李用和一笑道,“这是九江佥事王谑庵做的,他的诗才情烂漫,不拘格套,颇值得一读。”

      杨崇忙打断他道,“咱们这说园子呢,谁问你诗的事。你且不说何时请我们去逛逛,倒来打岔。”

      李用和无奈,只得点头笑道,“好,各位几时有空,我自当下帖子诚邀。不过论园子,诚义府上已俱大观之象了,又何用舍近求远。”

      蔡震附和道,“可不是,内城里谁不知道杨阁老家的宅邸占尽风流,再加上公主府,浩浩荡荡把半个十刹海都包圆了。说起这个,还有个笑话,听说十七爷看上杨府了,前儿跟宫里几位爷一处闲磨牙,他大赞杨第风水好,够气派,原话是这么说的,他是不指望坐上那个位置了,日后无论哪位哥哥得了大位,想着他点,替他跟杨阁老求一半院子,他只要一半,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杨慕眉心微微一跳,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然则转念想想,庆王用的是求字,并非其他,也许还是自己多心罢。

      杨崇一晒道,“有本事自己圈地建府去,何用别人现成的。这位庆王爷真是别的毛病没有,唯一懒字害死人。”

      正说着,忽然闻到路边一阵茶饭香气,蔡震一摸肚子却是咕噜噜直叫,当即道,“说得我都饿了,咱们先寻个好地方吃饭是正经,这儿离米市胡同不远,咱们上那吃填鸭去。”

      众人都道好,一行人又赶着饭点行至米市胡同,杨慕下了马抬头一看,匾额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金陵烤鸭,正是大魏建国时的老字号招牌,因太宗迁都,这家酒楼也就从南京一并跟了过来,历经百年,生意依旧红火兴隆。

      店伙计见他四人衣饰华贵,气度不俗,虽在天子脚下,常见达官要员,也看得出他们是贵人,于是并不多话领着他们到了二楼的房间,坐定后蔡震便嚷嚷着要一整只烤鸭,又叫了些鸭四宝并一些酒菜,待那填鸭上来,众人一看,却是色泽红润,那如胭脂脯般的脆皮上又泛着油亮的光泽,让人一见已是食指大动。

      杨慕就着那金陵佳酿露华清吃了几口鸭肉,便倚在窗檐边看起下面的街景,米市胡同位于京城繁华地段,商铺林立,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他这些日子鲜少出门游走,往来频繁的不过是杨府和禁城之间的一段路,那路上多是官员宅邸,离禁城越近就更是清净舒朗,如今这样坐在高处看着,倒让他有一阵恍惚,仿佛许久未曾感受过这紫陌红尘中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他随意望去,见路边的面点摊铺摆着一摞蒸剔,上头冒着滚滚的热气,一团白雾里,他隐约看见店家被蒸得泛红的脸上流淌着满足的笑意。不远处有卖新鲜时蔬的小贩,那牛车上正摆着碧绿的莼菜,清晨的露水早已干透,小贩便用手指沾了清水洒在菜上,一颗颗剔透的水珠被阳光一映,泛出七彩的光芒,像是搭着一道道小巧秀气的虹桥。

      他向近处看去,目光很快被一个青衫秀士的书画摊吸引,隔着并不远的距离,他看见那摊上摆着一副五代人李成的读碑窠石图拓本,他知道那是拓本,皆因杨潜日前才收了真迹,然而一眼望过去,即可看到画中轻岚萧瑟,石若流云,用笔恬淡明润,宛立风骨。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这画技不俗的秀士是何等样人。

      席间三个人见他忽然看着楼下出神,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杨崇道,“楼下可有美人,看得那般认真?”

      杨慕指着那秀士道,“我瞧他的画做的不错,学李成倒有八/九分像,有些意思。”

      蔡震定睛看了一会,待那秀士转过身来,忽然双眸圆睁,恍然道,“怪不得,原来是他。”

      杨慕忙问道,“你认得他?”

      “自然认得,只是他未必认得我就是了。”蔡震一笑,点头道,“我说什么人能仿的那般好呢,是他就不奇怪了。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些书画往日里都是他家所藏之物,天天见的,岂有不熟之理。”

      杨慕愈发奇道,“此人究竟是谁?听你话里的意思,也是世家子弟,怎么会沦落到此间来卖画?”

      蔡震听他问起,笑得颇有几分勉强,只拿眼睛去瞟李用和,后者会意,亦有几分无奈道,“说起这个人,和令尊杨阁老还有几分渊源。他是吴中一带的旺族,姓林名继,父亲原是咸平二十年的进士,后在南京户部任职,官运也还算平坦,不想他父亲是个功名心极重的人,并不满足南京户部的闲职,便想靠着手里的家资谋一个京里六部的缺,于是就走了赵旭的路子,据说花了六万两银子,当然他家也不缺这点钱。本来一切顺风顺水,偏生刚谋定位置,这人的祖父便下世了,他父亲一想到好容易到手的位置又要因着三年丁忧打水漂,三年之后还不一定怎么样呢,一时心有不甘,就向朝廷隐瞒了其父去世的消息。结果到底还是被有心的人查出来告发了。本来令尊是想要提拔他任户部侍郎的,为了这事倒弄的好没面子。”

      杨慕静静的听他说完,又联想起之前他和蔡震之间颇为神秘难言的表情,便已隐约猜出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般简单,这林继的父亲买官走的路子恐怕不只赵旭,还有自己的父亲。他淡淡一笑,问道,“后来,这林继的父亲该是被判了重罪,他家也被抄没了,所以才流落此地,以卖画为生?”

      李用和轻轻点点头,一叹道,“可怜啊,他是无辜被牵连,原本也是个颇有才情之人。”

      蔡震摇头道,“也不算无辜了,谁叫他有个连自己爹都不孝顺的爹呢!这也是他的命,只可惜他是罪籍,永生都不能再下场考试,这辈子是入不得仕了。”

      杨慕轻轻一笑道,“恐怕他有机会,也未必肯了,仕途荆棘,富贵浮云,他都见识过了,又何必再埋骨其中呢。”

      他的胳膊被杨崇轻轻一撞,只见杨崇指着他笑道,“咱们这谁发这样的感慨皆可,唯有你却不合宜,盖因不久之后,你便是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君,所以你也’莫愁前路无知己’,只管大踏步的奔着你的富贵荣华而去罢。”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一时那三人又都举杯来贺杨慕,借着微微的酒意,四人又天南地北的闲谈了半日。

      出得酒楼大门,已是近傍晚时分,四人就此散了,杨崇仍是和杨慕一道,杨慕见那林继正收拾书画,准备归去,便迎上去拱手含笑道,“先生请留步,在下想问先生求几幅李成的画作。”

      林继回身,见对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相貌清俊温雅,登时心中有些好感,道,“不知公子想要哪一副,我找找看。”

      杨慕微微笑道,“不必找了,凡是李成的,在下都要。”

      林继怔忡半晌,略有些不悦道,“公子连林某的画作都还没看过,全然不顾优劣,岂有这般买画之人。请问公子,可是识得在下,或是识得在下的家人?”

      杨慕缓缓摇头,诚挚言道,“在下与先生素昧平生,也并不认识先生家人,但适才酒楼之上,却已看过您的画作,深觉先生画技纯熟,意境脱俗,即使是拓本也与李成之作相差不远,所以心生仰慕,故来相求,冒昧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林继见他态度谦虚,语气诚恳,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将所有李成画作的摹本都拿了出来,一一展开,笑道,“公子诚意,林某不该猜疑,但又实在好奇,这李成的画风倒有哪些好处,可以令公子这般欣赏?”

      杨慕含笑道,“李成山水,其墨润而笔净,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拘,善画风雨明晦中,层林清旷,气象萧疏,故宋人时称其为古今山水第一人也。”

      林继负了双手默默听着,禁不住哈哈一笑道,“好,既遇知己,云胡不喜。林某能得公子青眼,幸甚至哉。公子若不弃,林某就将这些画送与你了。”

      杨慕知他生活不易,本就是存了尽绵薄之力的意思,岂能接受其分文不取,当即连连摆手道,“不可。如此,在下便不敢向先生求画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一声绵软的童声叫道,“爹爹,你还不回家,娘带我们来寻你了。”

      只见一个总角大的男孩子手里拉着一个更小些的女孩朝林继跑来,后面跟着一个清秀的妇人,正含笑望着前面的一对小儿女。林继忙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了两个小娃娃,一面亲昵的笑道,“爹爹很快就收拾好,咱们一道回家去。”

      他起身一壁为杨慕装好那些画,忽然心有所动,回首道,“公子才情既高,又知我心中所喜,只可惜偶然际会,恐日后再难相遇,可否请公子赐一幅书,以慰今日之缘。”

      杨慕当即颌首,蘸取笔墨后,略一思忖,在那纸上写道:’世事难穷,人生无定,偶然蓬转浮萍。为谁教我,从宦到京都。还似翩翩海燕,乘春至,归及凉秋。回头笑,浑家数口,又泛五湖舟。’写罢,又在其旁题了京都杨诚义几个字。

      那林继看他起首所写的几句,便已料定他知道自己身世,但他既不愿承认,自己也无谓相逼,倒是看他劝慰自己远离京畿,携妻儿归家安享天伦,已算是金玉良言,心中怀着一份感激,他接过杨慕手中的笔,续道:’当此去,黄童白叟,莫漫相留。但溪山好处,深负重游。珍重杨君送我,临歧泪,欲语未流。应须记,从今风月,相忆在金楼。’

      杨慕待他写完,不禁道了一声好,两人相顾而笑。杨慕见林继的目光清亮,带着份洒脱与不羁,令他既羡慕又有些迷惑,他不合时宜的想,倘或易地而处,他值此人生遭际,也不知能否还有这般爽朗轻快的笑容,和明净无俦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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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曾识京华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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