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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葵散天启(1) ...

  •   他又梦见了。
      他在河水里扑腾,有人拉着他,艰难地向河对岸游去。
      他听到那个人的喘息声逐渐变得沉重,抓着他的手也逐渐无力。
      身后的岸上,羽林天军已经摆好阵型,铺天的箭雨再一次落下。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拉他渡水的人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
      他转过头,想要拉那人上岸。
      可是他看见,那一袭青衣已经被血染尽。
      “秀行!”白渝行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颤抖不止。
      他在刚入河时就已中箭,怎么还有力气,拉着自己渡过宽阔的西江?
      那时候自己是那么懦弱无能,一路上都要仰仗着他们的保护,什么忙都帮不上。
      最终他们全都死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他记得很清楚,转过身的那一刻,他想抓住苏秀行的手,却看见他背后的羽箭,和染血的青衣。
      他的尸体沉入西江,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再也不会有人一路奚落他又保护他,再也不会有人那般凌厉洒脱,在辰月的追杀下还能谈笑自若,游刃有余。
      他终是为了保护当年那个无能的自己,死在了西江,死在了辰月教手中。
      白渝行坐在黑暗中,呼吸渐渐平复,可身体却越来越冰冷。
      寝殿中弥漫着熏香的气息,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百里恬自尽前说过的话。
      “披着旧时代脏血的秀行死了,同样披着旧时代脏血的我也该死去。”
      “……活下来的,都是干净的人。”
      白渝行的登基,被看做是葵花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
      可是他很清楚,旧时代留下的印记,永远再难抹去。
      “干净的人……”他冷笑着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大胤天宝十五年,秋。
      这一日秋风甚烈,直要把人吹飞起来。白敛墨十分后悔选择了这一日微服出行,此时他身在马车之中,尚能听见车窗外可怕的狂风呼啸之声,更是苦了拉车的马和车夫。
      皇城大街上平日熙熙攘攘喧闹不已,今日几乎一人也无,马车肆无忌惮飞驰而过,只为快些回到皇宫。
      “太子殿下!”车夫忽然喊了一声,接着便闻马儿嘶鸣,马车渐渐刹住,停在路中央,“前面……好像躺着一个死人!”
      “死人?”白敛墨吓了一跳,这大风天的,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是何等凄惨。
      他掀开车前厚重的幕帘,冷风一股脑儿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看见车前十几步远处,确实躺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十分瘦弱单薄,面朝下横在路中间。
      “快去看看,说不定还活着。”白敛墨吩咐道。
      随行的四名骑手之一翻身下马,上前将那人的身体翻过来,探了探脉搏,回头喊道:“殿下,他还活着!”
      “救人要紧,把他扶过来,先带回宫里医治!”白敛墨顶着风道,“这么个鬼天气,哪儿都去不了。”

      于是乎这小子稀里糊涂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太清宫某处舒适的暖榻上。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听到动静,瞟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气道:“醒了?吃点东西,待会儿有人送你出宫。”说罢用下巴指了指房间正中桌上的几盘点心。
      他略微茫然,一下床就头晕眼花,便知道是饿的,急忙坐到桌边随便抓起一个糕饼往嘴里塞。
      “这是……哪里?”
      “太子东宫。”小太监不耐烦道,“我们太子爷好心把你救回来,让太医给你把了脉,谁知道你小子就是饿晕的。这皇宫里没你呆的地方,这间房是我住的,你快些吃,吃完了赶快出宫,我们可没功夫管你。”
      “太子……东宫?”他愣住了。
      “快吃快吃!”小太监又催道,“吃不了就带走。”
      谁知这人兀自出神了片刻,突然站起来道:“我不走。”
      小太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出去也是饿死。”他却说道,“那个……这位公公,可否让我留在皇宫里领一份差事?”
      “哟,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在宫里做事儿?谁知道你是什么来头。”小太监好笑道,“再说了,除了皇上和太子爷,这宫里住的男人可都是阉人,你这么想当阉人不成?”
      他犹豫了一下,汗颜道:“总比饿死要好。”
      小太监似是觉得好笑,又笑了几声,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我要是你,宁可在外面挨饿。行行,今天时候不早了,你先在我这儿打个地铺睡下,明天我替你跟太子爷说说。我们太子爷心肠好,保不准儿就同意了。”
      “谢公公。”他松了口气。

      第二天那小太监一说,白敛墨果然同意他留在宫里,但是也只准了一个月,说是会在外面替他找个活计,保证他饿不死,这一个月里他先留在宫里做事,不必为了活命去做太监。
      晚间,白敛墨还特地跑来看了他一眼。他此时已洗漱干净,换上宫人的服装,整洁了不少,却仍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墨言,水墨的墨,言语的言。”少年笑了笑,退后几步下跪道:“在下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如此,我救你回来又不是让你当我的下人,过些日子就走吧。”白敛墨无奈道,“宫里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墨言起身,在烛光映照下,他的头发和眼瞳显现出淡淡的褐色。
      白敛墨微微蹙眉,“你是羽人?”
      墨言一愣,点头道,“是。”
      “怪不得这么瘦,怕是做不了力气活儿吧。”白敛墨思索道,“也罢,我认识一个卖玉的公子,到时候给你在他那儿谋个轻松些的差事。”
      墨言又是一愣,这位太子殿下,心肠的确不是一般的好。
      他只好又跪下,第二次道了谢。

      此后一个月,墨言就在宫里安顿下来,总算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太子东宫里的气氛相当诡异,下人们之间勾心斗角,关系绝算不上融洽。那些年纪稍大的尤其喜欢对新来的颐指气使,甚至动不动就动手打人。
      的确,在宫里当下人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只要衣食无忧,墨言便顾不得那么多。这点委屈和他以前所受的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回到故土,再也不愿回忆以前所遭受的种种。

      这天,墨言又被老太监们指使出去做事,归途中不幸迷路,在太清宫中转悠半天,愣是找不到太子东宫的位置。
      转眼已是傍晚,他想找个人问问路,可是周围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随便进了一处宫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谁知进去一看,这竟是一处比太子东宫还要精致华美的宫院,亭台水榭,花圃藤架,小桥流水,样样俱全,青石铺砌的小路延伸至恢弘的宫殿门前,檐下书着洒脱不羁的三个字。
      “流觞殿?”墨言不由自主念了出来,抬脚朝里走去。
      还没走进去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熟悉到令人头疼的声音。
      “哎哎哎,你小子往哪儿走呢?回来!”
      又是那个最喜欢指使自己的老太监。
      墨言无奈,只好退了出来,解释道:“公公,我迷路了。”
      “迷路了也不能往那儿走啊。”老太监狠狠瞪他一眼,“敢跑到烟殿下的寝宫里去,活得不耐烦了吧?”
      “……烟殿下?”墨言好奇地抬起头,这宫里,除了太子白敛墨,还有谁能被呼作殿下?
      “走走走!”老太监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回走,力气大得简直要把他的耳朵摘下来。
      “哎呦,公公手下留情!”墨言一边痛呼一边踉跄着往前走,心里把这公公骂了一千八百遍。

      第二天一早,白敛墨更衣准备早朝,看到墨言侍立一边,笑问道:“听说你昨天迷路,跑到流觞殿去了?”
      墨言窘迫地点了点头。
      “现在可认路了?”白敛墨一笑,从案上拿起一块用丝帛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的不明物体,递给他道,“帮我把这块玉石送去给流觞殿的烟殿下,我今天忙得很,也没时间去一趟。”
      墨言小心翼翼接过玉石,忍不住问:“烟殿下是……”
      “啊,是我妹妹,大家都叫她烟殿下。”白敛墨抬起双臂,方便宫女为他系上腰带和佩玉,“她喜欢穿黑衣服,头发是白色的,你见了,不要惊讶。”
      “白色的?”墨言果然惊讶了,按说天生白发应当不会出现在东陆华族人身上,更何况是白氏皇族的嫡系血脉。
      白敛墨知道他的心思,苦笑道:“不是天生的,不过你要问我为什么的话,我也说不清楚。”

      于是上午时分,墨言依言来到流觞殿,进了宫院几步,便远远看见湖心凉亭上有两个人在下棋,棋桌旁边架着一只小火炉,其上煮着一壶茶。
      那两人,其中一人的确是黑衣白发,应是烟殿下无疑,另一人着锦衣华服,看上去像个中年人,相貌看不太清楚。
      墨言整了整衣装,向内走去。

      “昨日我回去的路上,恰好在御花园遇到陛下,你猜他对我讲什么?”郑辰昭落下一子,兴致勃勃地对白初烟道。
      “要你以后行为检点些,别再把我这里的宫女弄哭了。”白初烟盯着棋盘,语气平平淡淡。
      “不是啦。”郑辰昭厚脸皮地笑道,“陛下竟然要我的义子苏煊接任少府卿一职,掌管山海池泽之税。”
      “父皇早就看上了苏二公子的经商才能,想让他为朝廷管管金银钱财。”白初烟将一旁已经沸了的茶壶提起,起身给自己和对面的青瓷茶杯里都续上了茶,“你怎么说的?”
      “这事我怎么能做主?只不过煊儿四处做生意,一年回不了天启几次,他哥哥苏砚又整日呆在天罗山堂。陛下见不到他们两人,只好来跟我说。”郑辰昭抿了口茶道,“不过要我说,煊儿在天罗管着黄金之渠,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哪里还有闲工夫领朝廷的差事。这事儿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嗯,你总跟我说苏二公子自由惯了,不喜欢受拘束,那么朝廷的这些条条框框的确不太适合他。”白初烟手里把玩着黑玉磨成的温润棋子,“只不过,身在天罗,即使贵为二当家,就真能自由自在么?”
      郑辰昭愣了一下,面上笑容渐渐淡去,“这些年,他还是过得不错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比起葵花时代的天罗,已经好太多了。”
      “是呀。”白初烟将棋子凌空抛起,又接住,笑道:“毕竟是苏家人,有朝廷的庇佑,不太受山堂牵制。只要不与辰月扯上关系,就能一直太平无事。”
      郑辰昭一怔,抬眼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烟儿,其实他……”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影从湖岸边趋近这里,郑辰昭警惕地望了一眼,只好闭上嘴。
      墨言来到凉亭之时,这两人沉默不语,连棋都不继续下了,并且都看着他,搞得他头皮发麻,头都不敢抬,只能恭恭敬敬地将那块丝帛包裹的玉石奉上。
      “烟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让在下送来的。”墨言尽量装得不那么紧张。
      白初烟眼睛一亮,接过那块玉石,却没有打开,只是笑道:“你就是墨公子?”
      墨……公子?
      墨言汗颜道:“在下不敢。”
      “皇兄和我说过你的事。”白初烟慢慢揭开那一层层丝帛,露出其中莹润的青玉,“他不是说要把你介绍给一位卖玉的公子么,这块玉,就是那位公子铺子里新进的货。”
      墨言还未答话,就听一旁郑辰昭讶然道:“公子羽?”
      “对。”白初烟笑道。
      “……你皇兄还真是个滥好人。”
      “这点和父皇很像吧。”白初烟将青玉举起,在阳光下细细欣赏,玉石通体透亮,光华令人目眩神迷。
      “多谢你,墨公子。”白初烟对他道。
      墨言绝想不到自己会受这等礼遇,感觉冷汗都要下来,急忙告辞退了下去。
      他走后,白初烟又看向郑辰昭,“阿昭,你刚才……想说什么?”
      郑辰昭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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