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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   Chapter 3
      喝了酒再被风一吹,唐亦佳走路都有些摇晃,只要靠着墙,睡意就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看着暗淡的灯光和路上渐行渐少的人,唐亦佳终于有点灰头丧气,在地上随便坐了下来。
      宫里的更鼓声传来,显见有半个时辰了,蒋之修还没来。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走了还是在宫里,唐亦佳连脾气也没有了,只是把胳膊放在膝盖上,阖上了眼睛。

      窸窸窣窣的衣服声音,眼前一暗,好像是披风罩了下来,然后有人靠近,一直胳膊穿过膝弯,另一只扶在后背,然后……仿佛是被人抱了起来。意识一点点清晰,唐亦佳睁开模糊的眼睛,还是在宫里,朱红宫墙,还有守夜的小太监们。
      嗯,确实是被抱在怀里的。
      唐亦佳怔怔从那人肩上侧过头,看到的就是夜色中蒋之修明暗交织的侧脸。
      他真好看。
      唐亦佳嘴角牵出一个朦胧的笑。
      “蒋之修。”
      蒋之修步子一顿:“醒了?”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唐亦佳扶着他的肩膀站稳在地上。
      “宫门外就是我府上的马车了,多走几步去车里等多好,怎么坐地上就睡了?”蒋之修拢了拢她的披风,把帽子给她戴上。
      唐亦佳此时多了几分清醒:“没有很困,不过是酒劲上头。”
      “宫里没有备下解酒药吗?”
      唐亦佳紧攥了攥手心里舒良给的解酒药:“我出来得急,忘记了。”
      蒋之修嗯了一声,替她掀开车帘。

      马车里竟然生着小火炉,不过刚刚入了秋,尽管夜里凉,蒋之修也不至于这么畏寒吧?唐亦佳禁不住看蒋之修一眼,似是考量他的身子骨到底有没有这么弱。
      “是舒良说,今天宴席必定结束得晚,初秋后半夜露水多,寒气重,你刚喝完酒,风一吹必定觉得冷,生个小火炉让你发发汗,明早不会受凉,也不会头疼。”蒋之修笑,“我这才让人现成生的火。”
      “他是内务府的官,负责的不是后宫娘娘们的起居冷暖吗?怎么对我也上起心来?”
      蒋之修笑:“怎么这么不领情?”
      “这人情往来,哪是容易收下的?”唐亦佳想起舒良,知道这话拿来说他那样的人实在是说重了。
      蒋之修摇摇头,笑:“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和舒良交情匪浅?”
      蒋之修不答:“我有更要紧的事和你说。”
      “是今天下午皇上急宣你进宫的事情?”
      “嗯,关于西北柔然一族,你知道多少?”蒋之修熄了马车内壁上点的灯。
      “柔然?”马车内一暗,唐亦佳顿时放松下来,懒懒靠着车厢,“我知道一些。”
      关于祁景王朝的边疆部族,红馆内不设教习课程,但唐亦佳听唐明儒多多少少说起过一些。西北三部族:柔然,胡羌,夷狄。三部族都善骑射,使刀兵。柔然于武器一道尤其精通,地域,物产,实力也是三部族中最优,要说柔然,最初也是从夷狄一族中后来独立起来的一部,发展壮大了才自立名号,所以柔然和夷狄多年联姻,两部族互送质子。夷狄因为六十四年前夷狄王叛变,内战一年消耗极大,实力亏空,是靠着柔然王拓跋甲插手内政才渡过一劫。名义上两部井水不犯河水,可实际上夷狄已经沦落为柔然的藩属部族。胡羌人散漫,族中不设胡羌王,靠着十三个大家长管事,始终不成气候。所以现在的西北,可以说是,柔然独大。
      “那拓跋甲之子拓跋圭这个人,你知道吗?”
      “拓跋圭?“狐马大人”?”唐亦佳问。
      拓跋圭为人奸狡,又性烈威猛,人称“狐马大人”。
      “此人不安分,有进犯我祁景的狼子野心。”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是有重量的,那种冷静和力度,就是蒋之修的标志。
      “边境不是……素来安稳吗?”小火炉烧的越发旺,唐亦佳感觉酒意又上头来。
      “柔然集结三部的动作被探子察觉,皇上前不久秘密派人出使,拓跋圭剖白心迹,说自己绝无二心,与其他二部王聚首也只是为了商量荒漠过冬之事。”
      “这借口未免……编的太低劣了。”唐亦佳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痛。
      “但是拓跋圭最近必然也会有所收敛,皇上的意思是,让我们也暗中准备着,到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我们?你和谁?”
      “我和木庭合。”
      “嗯。”唐亦佳有些被上头的酒意弄得有些昏昏沉沉,以至于听到这个本该惊讶的名字时却没做出多余反应。“你说前不久皇上派人出使柔然,派谁去了?”
      “舒良。”
      “嗯。”唐亦佳感觉外来的声音变得都不真切起来,沉沉的,身子直往一边倒。
      “所以过几天,舒良会来内阁任职,和我一样的品级,从二品大员。”
      “嗯。”
      “唐亦佳?”蒋之修终于意识到眼前人的不对劲,点亮了灯。唐亦佳的脸是烧起来的绯红,额头上汗湿了的头发一缕一缕。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蒋之修皱眉,一只手揽过七摇八晃的唐亦佳,一只手把小火炉拉得离她更近些。
      而唐亦佳终于等到自己完全不省人事的这一刻,不管是在哪里,不管身边有谁,她只想沉柯一梦,最好醒来后物是人非。

      有人想要醉,就有人想要醒。
      宫人们来回穿梭,收拾着残羹冷炙,舒良站在殿前,半倚着有三人合抱那么粗的柱子。吏部刚刚把新做好的二品大员服给他送过来,那布料映着烛火反射着柔和的光泽,品红色,是远比蟹壳青要尊贵得多的,花纹的细致和缝制的功夫,也是一眼能看出区别的,他毕竟也是在内务府待了两年之久,掌管的就是后宫妃子们的饮食起居,对极其相似的蜀锦和苏锦都能一眼分辨出来,拗口繁杂的各类首饰名字也能说得一字不差,知道各品级妃子服饰上该绣哪种花纹,了解宴席上演奏的几百种礼乐……不管在太医院还是在内务府,他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唯有一件事情,怎么做都是错。
      朝中三公之一翁子扬是祁景八年进士科的主考官,舒良就是那一年的二甲进士。当年翁子扬见他第一面就说:“此子高士也,何以进官场?”
      他每次想到这句话总要笑,这个老头子看人,向来是最不准的。
      乡试的秀才,会试的举人,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凭的是少年意气,为的是天下黎民。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抱负和野心?
      阴差阳错,在太医院院首严山居的恩情和引荐下,他还是进了太医院,然后遇到她,然后再也逃不掉,又为了她到了内务府,做个五品的小官,一待就是两年。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明天早上吏部的文书送到府上的时候结束。
      四品往上,官员们想要进阶是很难的,四品和三品,三品和二品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鸿沟。所以人人都说舒大人是天之骄子,轻轻一跃就从五品到了二品。果然,所有人都以为他出身内务府,却忘了他也是三年前进士科榜上赫赫有名的少年进士。

      大殿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了,已经收拾得很妥当,几个宫人向他告退,舒良点点头应了,举步往西宫去。
      玉棠宫。这个宫名是他亲自拟好了递上去的,她也正好选了这个。不能说是正好,这其中不完全是偶然和心有灵犀,因为她肯定知道这个名字是他取的,所以旁的都不再看,只轻轻在这三个字后打勾。
      可能是这一夜太特殊,天亮之后他就要离开这待了四年的皇宫——或者说后宫,以后他就成了外臣,而不再是内子,会离她很远很远,前所未有的远,所以回忆纷至沓来,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的挽留。
      当年她才十六岁,是刚入宫的秀女,同年,他进太医院。本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在一个漆黑可怖的夜晚却成了过命之交,共同埋藏着同一个秘密。
      那是冬天,晚上值夜总是很辛苦,他点着火盆看着医书,突然储秀宫的姑姑蒲敬欢扑进来,带着绝望和扭曲的表情:“我家小主要不成了,太医快来看看。”
      他慌忙收拾了东西,路上两个人东躲西藏,避开巡夜的人,到了储秀宫。他第一眼看到的她的样子实在是恐怖骇人的,脸色白得像纸,身下却一滩血,嘴里咬着一团布,痛苦得浑身痉挛。
      他一边把药箱子搁在桌上,一边回头问:“小主是怎么了?”他的表情冷静而镇定,这多少给了蒲敬欢一点信心:“小主自己偷偷服了堕胎药。”
      舒良皱眉,他不记得最近宫里有哪位小主有了身孕,堕胎就更莫名其妙。不过这不是该问问题的时候。
      用剪子把衣服全部剪开,他愕然发现腹中胎儿尚且有救,失血并没有让它胎死腹中,舒良抬头,看着那张快要晕厥过去的苍白的脸:“孩子还在,是要保还是要流掉?”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眼睛里却突然亮起了光芒:“还能……保住吗?”舒良知道她是后悔了,十六岁的女孩子,可能没做好为人母的准备,但却绝不可能已经具备扼杀一个婴孩生命的铁血心肠。他冲她点点头,示意蒲敬欢拿一个软枕垫在她身下:“小主只要别睡过去,我保你们母子平安。”他的声音说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冷硬,却在那一刻让人无比安心。
      就是这一句话,成了他对她永久的承诺。

      舒良满手沾血,看着睡过去的她平稳呼吸,心里是安然的。蒲敬欢打来热水让他洗手,她仍然是惊魂未定的双手发抖,看着舒良终于鼓足一口气说道:“太医,这件事还请帮忙瞒着,到时候我家小主生产,也请太医您亲自接生。”
      舒良用毛巾擦手:“我刚到太医院,妃嫔怀有龙裔这样的大事,太医院绝不可能交给我来管,如果小主硬要我这个人,难免多生事端,多心的人保不准会把今天的事情也给抖出来。”
      蒲敬欢腿一软:“可是交给别的太医看,难免会察觉出小主身子不对劲,今天的事情还是瞒不住啊!”
      舒良拿起桌子上的药箱子,目光一沉:“那就让小主装病,只有我治得了、别人都束手无策的病。”
      蒲敬欢一惊:“那我该怎么办?”
      舒良扫一眼狼藉的地面:“把这些好好收拾了,别留痕迹,剩下的,按我说的做。”

      舒良后半夜失眠,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瞒天过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暗处的眼睛盯着,可是如果瞒不住,三个人,一个都别想活。杀害皇嗣——哪怕它还没成形——这样的罪责谁都担不住。
      那整整一年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让三个人眼里都生出一种默契。宫里所有人都在议论储秀宫宫里的新秀女有了身孕,但是命不好,身子虚的很,没过半月就生了病,整个人只会昏睡,滴水不进,孩子眼看就要保不住,皇帝连夜陪着,太医院束手无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却偶然进荐良方,秀女起死回生。皇帝钦令这个太医为秀女陪侍,至此终于有惊无险。
      整个事件的度,舒良把握得很好,等事态恶化到每个人都无暇顾及突然冒出来的小太医是多么巧合以及这个事情里哪个地方不对劲的时候,他才会出手。蒲敬欢越发干练和滴水不漏,陪着她圣宠极盛的小主度过每一次难关。而她,侥幸死里逃生之后已经极度抑郁,对来探望的皇帝也不露个笑脸,只会拉着蒲敬欢的手呆呆坐着,神情苍老完全不像是个十六岁的秀女。
      因为她身子不好,皇帝准许太医同宫而居。他在宫里种下大片桔梗,让她看那紫色的不张扬的花朵,他陪她在院子里坐着,给她讲少年时在太学里的那些迂腐的老夫子,也给她讲她爱听的缠绵悱恻的狐妖故事,告诉她外面的大好山川,也告诉她将来有一天她可以和她的孩子一起看看那些山川。舒良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只为哄一个人开心,这总让他觉得他把自己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她睡觉的时候,他和蒲敬欢轮番在旁边守着,她才睡得安稳。
      就这样过了多久?大概有三个月,她渐渐好起来,聊天时会接话,讲讲自己的爹娘和小弟,以及逢年过节时翘首盼望的那一件新衣裳,也开始会取笑蒲敬欢训斥下人时过于严肃的表情,开始会在他煮药的时候捣乱,拉着他的手看掌纹算命,说他这辈子一定会长命百岁。
      她终于开始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了。
      次年春天,她临盆。那场景仿佛是复制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她疼得撕心裂肺,他冷静地竭尽全力。那个小小的男孩子长得像她,乖巧中透着伶俐。他还记得在院子里时她抱着那个小孩子,在一大片桔梗花旁回头向他笑:“将来如果真的有一天,我能带着他去看你说过的秀丽山川,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
      他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是已经不可能有这一天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在甚至都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夭折了。高烧,呼吸困难,浑身抽搐,舒良到底也没能留下他。
      那几天他过得有点恍惚,周围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意识在高空飘着,只觉得这人间太悲惨。他陪着她,日日夜夜地陪着她,可是这陪伴的意义是不大的。她整个人都如同死了一般,见不到一点生气,他能感觉到她已经生无所求,对这人世不再有半分眷恋,她十六岁这一年,上天实在是亏欠她。
      她眼圈青黑,肤色如缟素,目光已经失了准头,光彩都散了,喃喃对他说着:“当初……要是真的……没能救回他……就好了…”她的眼睛已经快要干枯,忽然死死盯紧了他,声音凄厉似鬼:“你救了他一次,怎么就没能救他第二次!”舒良缓缓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直着身子跪下去,头深深叩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到最后她沙哑着嗓子扑过来掐他咬他,形容疯癫,表情绝望。
      皇帝心痛之余晋了她的位分,她的孩子是皇子,皇子殡天是国丧,她成了年纪最小的皇贵妃,皇上也依然宠爱她,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在她那里待上五六个夜晚,毕竟她年纪太小,模样又倾国倾城。她成了圣眷齐天的典范,可没人会想要这样得来的宠爱。
      她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段日子,舒良不敢想象。可是谁都知道她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好,不用苦心积虑但依然享受着一堆妃子们争破头也想要的东西。她好些以后,舒良去了内务府,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为她择了封号,选了宫邸,她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经他的手,她也极为依赖他。她是个聪慧的人,知道怎样用最小的力气收获最大的利益,她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能稳坐如今高位的最好武器。
      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丢了。

      朱红底色漆金的三个字“玉棠宫”赫然已在面前,舒良停住步子。这个地方,他最熟悉。桔梗花是他种的,那个小药炉是他搭的,桌子床榻是他亲手选的,熏香是他挑好了送过来的……用四年时光,陪着她受苦受难。
      顾京瑶。

      宫门突然开了,随着门缝展开的是她素净的脸。藕色上衣,雪青的裙子,头发用簪子挽着,目光凝静。
      “都到门口了,怎么不敲门?”她不动,还在门内站着,隔着门槛看他。
      “时候太晚了。”他答。
      “你知道我在等你的。”顾京瑶的神色被月光衬得有点冷,可她语气还是轻缓的。
      舒良走过去,颇有些无奈:“夏末夜里已经有些凉了,该多穿件衣裳。”
      顾京瑶低头看,他停在门槛另一边。她抬头,微微向右偏,模样带些俏皮:“不进来吗?”
      舒良摇摇头,盯着门槛看了好久方才抬头冲她笑:“不进去了。”
      她没有太多失望,仿佛他的所有念头她都知道。
      “我就知道总归会有这一天,”她浅浅地笑,纯洁天真仿佛不曾经历过人事,“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内务府耗上一辈子。”
      他不说话。只低头看她,看了四年还没看够似的。
      “你出去了也好,我感觉这日子总要有点变化,才让人有心思过下去。”顾京瑶垂下眼睛,嘴角微弯,笑得很好看。
      舒良没有说话。气氛沉默却不尴尬。
      顾京瑶最终伸出手臂抱住了他,脸颊贴在他胸口。舒良的眼睛望向院子里的桔梗,没有回应。

      契合无间的拥抱,中间半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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