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隐》水烟澜

1、龙隐

　　已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大地草木葱茏人烟繁盛，不似当年荒芜。龙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副陌生的景象，他只觉得欣慰。
　　沉睡了几千年的自己为何会忽然苏醒，他静静地看着不小心落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孩子。这还是条幼龙，真的很小，连龙角都还软软的。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唤醒自己的？
　　敖琰也正疑惑，自己是落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来了？低头戳着底下硬硬的东西，手感和形状都很熟悉。天哪，这不会是鳞片吧？可是哪有这样的鳞片？随便一片都比他脑袋还大。
　　这是什么奇兽？敖琰努力地不住往上蹦，却始终窥不见龙的全貌。敖琰不大福气，又蹦又跳折腾了半日，待到全身没了力气，才气喘吁吁地趴在龙的背上，不再动弹。
　　龙忽然笑了：“小娃娃，尔不蹦矣？”
　　敖琰那费了大力气的蹦跳对于龙而言就跟挠痒痒似的，舒服得很。现在敖琰停了，他很舍不得。
　　他只是低笑，敖琰却感到天地震动，不过围绕在四周的皆是祥云彩雾，华美绚丽得不可思议。
　　首过天际，尾扫山河。兴云作雨，排电施雷。喜，则祥云彩雾满过处；怒，则风驰电掣撼天地……
　　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句子，敖琰瞬间就结巴了：“你你你……你就老祖宗？传……传说中的龙神大人？”
　　龙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当然，他点头敖琰是看不到的，敖琰只是听到遥远的前方传来一声“嗯”。
　　“啊啊啊我居然看到了传说中的老祖宗！”他当即又蹦了起来。由于太过激动，他这回蹦得有点远，蹦出了龙庞大的躯体。
　　眼看着敖琰就要掉入未知的深渊，龙巨尾一扫，接住了敖琰，又是一甩，敖琰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敖琰早就激动得不能自已，抱着龙巨大的角又摸又蹭。
　　也不怪敖琰激动，身为龙族，有哪个不知道这位老祖宗？洪荒时期，天地间出现的第一条神龙，其力之大，撼天动地。他早已成为众龙的信仰，只是他自己尚不知道。
　　“我叫敖琰，老祖宗叫什么？”
　　“吾未曾有名。”他无父无母，并无人给他取过名字。曾有人叫他龙，或许龙便是他的名字，只是自他之后，所有这样的生物都被称作龙。龙字成了一个种族的名称，再不是他独有的。
　　敖琰乐了很久，终于消停下来，坐在龙的脑袋上愣愣道：“可是老祖宗不是已经……”
　　不是已经在神魔大战中牺牲了吗？
　　龙望着天地，低叹一声，未曾答话。
　　神魔大战之后，他筋疲力尽，沉睡在了这片大地之上。身躯化作山河万里，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苏醒的一天。醒来后他只庆幸自己所落之地太过偏僻，无人居住，否则他随意一动都能伤到许多人。
　　“老祖宗……”敖琰皱眉，对这突来的沉寂很不适应。
　　龙想，他还是存在的，只是这尘世已经不需要他存在了。
　　“吾初睁眼时，宇宙洪荒，草木稀疏，未有人烟……”
　　龙回忆道。
　　那时的天地很广阔也很寂寥，难得的喧闹恐怕就是他与那只老凤凰争斗的时候。后来大地上渐渐出现了人，那是种十分脆弱而又热闹的生物，一只他能够随便碾死的野兽就能轻易张口吞掉一个人。他其实挺喜欢那种生物，热闹得挺可爱的，给这片沉寂的土地增添了不少欢乐。
　　但他总觉得他们活不长久。
　　他们的生命很短暂，却能生生不息地繁衍出许多子孙。他们不够有力却很聪明，渐渐摸索出对付野兽的办法，能将当年吞食他们的野兽变作自己的腹中餐，龙觉得，他越来越喜欢关注这些脆弱的小东西了。
　　脆弱的身躯坚强的心，渺小却能给他带来很多惊喜。
　　他看着他们从茹毛饮血到烹烧炒炖，从披星戴月到穿衣戴帽，从山洞石窟到茅屋草房，从石碗石盆到陶碗陶罐，从摘叶刨根到栽菜种谷，他看着他们慢慢地改变了这片土地。
　　他还看过他们画的龙，有些像他，又不太像他。可能是他们画技尚还拙劣，不能完全展现自己的风采，不过他依然很喜欢。被那么多人念着的感觉很好，他们甚至会把自己的画像画在陶罐上，或是纹在身上。
　　他一开始很傻，被人发现了就化作人形与他们交流，与他们做朋友。可他们的一生对他而言不过一瞬，他不记得自己面临了多少丧友之痛。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和人类深交，可他克制不住。那种可以暖到心底的温度，除了那些脆弱幼小的人类以外，再没处得到了。
　　可是后来的后来，他已心疼到麻木的地步。他不敢再看他们，他不死不灭，可他们却会生老病死。那种失去朋友的痛他可以接受一次两次三次，却接受不了无数次。
　　矫首飞升，摆尾遁隐，他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从此独来独往。可他未曾忘记过要保护他们，所以在神魔大战中尽了自己的全力。
　　敖琰静静地听着，只觉得惋惜。
　　“可是他们早不记得老祖宗了。如今有什么城隍庙土地庙的，所有老百姓都去神佛了，没几个记得拜龙神的，知道老祖宗的更是寥寥无几。”
　　龙淡淡一笑：“无所谓矣，人本善忘，且命短矣。过往种种，吾尚记得，足矣。”
　　不论他们记不记得，那些过往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改变不了。他很珍惜那些过往，所以他一直记着，这样已经足够了。
　　而现在这些人，不能算不记得他，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无需知道。庇佑他们走向今日繁华的，早已不是自己了，所以他不需要他们的崇拜。
　　如今无人的地方越来越少，他这庞大的存在则随时会伤到世人，龙不愿如此。既然世间已无人知道他了，也不再需要他了，那他不妨当做未曾存在过。
　　龙温和地看着这个孩子，慈爱道：“汝当记得，护佑世人，有人方有世，有世方有神存之意义。”
　　敖琰犹自发呆，身子却忽的高高飞起，转眼已经落到了他熟悉的地面上。
　　那一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山河动摇，天地震荡。只见圣光一闪，有巨龙飞上云端，不过一瞬，又落回深海之中。
　　敖琰趴在崖上呆呆地看着涨起数丈高的海面，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他才刚刚才见过面的老祖宗再回不来了。
　　曾经见过他的，记得他的人都死了，连龙族中也有好多人开始怀疑老祖宗的存在。他明明活着，却和未曾存在过一样。
　　敖琰还想拉着他回去让所有龙都看看他们的老祖宗还活着，比传说中的更威武庞大。却没想到龙他自己隐匿于深海之下，不愿再出来了。
　　没人记得真的很可怕，连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抹了抹眼泪，敖琰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哭得这样没出息。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人很善忘，命也不长，所以很多东西没法传承下去。
　　但他不一样，他是龙，他可以活很长很长，他会一辈子记得老祖宗，然后把老祖宗和他的精神一起传承下去！
　　敖琰如是想着，擦干了泪水，回到了东海。他想，只要他还记得，龙就是存在的，永远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