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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鸦 ...

  •   总之,白小姐弄不明白鸦,也没打算弄明白。
      鸦的出现和他的存在一样在白小姐的世界里很不真实。
      有时候白小姐就想,鸦到底是不是自己贫瘠的生活里所出现的一个不真实的调剂品,由想象中生出,又在自己的脑海中生根发芽。
      就好比是,黄粱一梦。
      白小姐有点沮丧,鸦仍是无知无觉的睡在一旁,与那些普通人一样挤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上打盹。
      这么久以来,白小姐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记得过鸦的脸。她原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鸦是个妖怪,是个乐于变化的妖怪,他总是毫无预兆的在她面前变幻出各种模样。
      瘸着腿的小鸟。
      仅仅是双手化作羽翼却仍是人身的鸟人。
      或者是一只翅膀像被子一样把自己盖住的不伦不类的模样。
      变着变着,白小姐就记不清鸦本来的模样了。仿佛每一个模样都可以替代,每一个相貌都仅仅是鸦心血来潮的一个变幻。
      鸦换了个姿势,抱着他足够昂贵却并不能凸显出穿衣者的品味的西服袖口睡得口水横流。
      圆脸,小平头,眼睛不大,鼻子有点塌,嘴唇略厚,三十岁上下,似乎由于残疾而变得微微有点发福。
      鸦的样子真是太平常了,平常得但凡他在大街上的一个回头都只能让白小姐认为这是个只为了看一眼异性而将目光乱扔的荷尔蒙过剩的雄性动物。
      鸦大概是感觉到白小姐的凝视,揉了揉鼻子擦了一把口水睁了眼睛,歪在那儿看着她,“怎么了?”
      白小姐压低了些声音,“我刚刚觉得。你好像从来没告诉我长什么样子。”
      “样子?”鸦的笑意深了一点,捏着自己微胖的脸颊拧了一把,“你猜?”
      白小姐一听这口气,自己的猜测也就显而易见了。
      对于可以看穿鸦的真面目这个期待,让白小姐在接下来的旅途变得有那么一丁点值得期待。
      鸦似乎也没那么困倦了,把自己将要滑到座位下的身子往外拔了拔,缓声道,“我一直以为你看习惯了。”
      “习惯?”白小姐回过了神,“是好奇呀。你说我好歹也认识了一个妖怪。结果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这得多说不过去?”
      “妖怪没有真面目。”鸦想了想道,“就像佛家所说的。佛祖有诸般法相。本来是只乌鸦,严格来说真身就是只鸟。”
      “那法相。”白小姐琢磨了片刻,小声道,“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像暴发户煤老板你知道呢?”
      “知道。我来前上过陕西的地方网站。看着照片变的。”
      白小姐被他严肃的回答逗得愣是没把笑憋住,笑岔了气才指着鸦控诉道,“我觉得。你比我接地气多了。”
      鸦笑了笑,权当赞赏。
      ——
      白小姐陪着老乌鸦乘飞机回了他们的住处,鸦将一堆玉石乱七八糟都堆在了桌上的一副破破烂烂的八卦盘上,按照大小分了类,不多时又挑挑拣拣将其中几块丢在了一边,坐在椅子上发呆。
      白小姐端着一大盆红烧牛肉在他背后来回走了几趟,鸦坚定的意志终于有所动摇,抱着一盆肉猛吃了几口,仰天长叹,“我的钱啊!我竟然看走眼了。”
      白小姐端着盆走了,鸦急匆匆的追了上来,“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白小姐抱着盆,时不时露出点缝让香味透了出来,慢悠悠的说,“你的原样呢?”
      鸦抖了抖胳膊趴地上变成了乌鸦的模样,“呐。不就这样。”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的。”
      “说了没有啊。”鸦似乎有些恼了,盯着白小姐手中的盆恨恨道。
      白小姐索性眼睛一闭,慢悠悠道,“吃不吃随你。反正牛肉就这么多。剩下的都是猪肉。”
      鸦直勾勾的看了看,似乎有些不甘,两条断腿耍赖一样乱蹬了两下,“说这么多下你怎么就不信呢。”
      说着想了想,伏地又化了人形,变成了一个有些苍老的陌生面孔。
      坐了片刻,面孔又变,年轻了些,眼睛大了一点,仍旧不怎么显眼。
      又坐了片刻,他面上的棱角似乎又柔和了,脸长了些,下颌角微有些黄色的胡须。
      这时,鸦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面孔变得快了起来,老人小孩脸上带刀疤的长了媒婆痣的甚或是渺了一目的都被他变了一回。
      白小姐觉得比川剧里头那变脸还精彩呢。
      鸦变着变着,换脸的速度停了下来,扭着手往窗台爬了过去,“我记不清了。我原来用的那张脸记不清了。”
      鸦似乎有些沮丧,想了想又换了发髻的高度和模样。
      白小姐仍旧等着,鸦就在那处迟疑着,一点一点用模糊的记忆改着自己的眉眼,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鸦一脸羞愧的抬头道,“大概是这样。我真记不起来了。”
      白小姐看了看鸦,信了他。
      大抵鸦本来是该是这模样的,鸦黑的头发用象牙骨簪挑着,杏眼,眼睫有些长,挺鼻,薄唇,目光锐利,面色白皙,脸颊清瘦,有两分刻薄两分轻佻兼六分灵慧之相。
      白小姐心想,无论鸦最初相貌如何,总归她所认识的鸦,就是这种聪慧有余却刻薄得让人有几分嫌恶的模样。
      鸦有些不满的看着白小姐,又摸了摸脸,“还不行么?不就是张脸么?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自己长啥样啊?或者你喜欢谁?我应该可以变成他的样子。”
      鸦说着,依照自己模糊的记忆捏了几张脸,都是几年里在电视中电影中活跃过的,又多数年轻了些,然而虽是五官极似,偏是错了几分神色。
      鸦变了几个,口中念念有词,“这个人姓金。这个好像姓刘。这个姓什么来着。算了不带他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喜欢哪个?往后我也可以用他的脸。”鸦边说边改,似乎极为容易,又似乎当脸面如衣服一般轻易更替。
      白小姐看着鸦玩笑一般玩着变脸,许久才制止了他,“我只是想看看你本来的面目。你长得好看,难看,或者就是像个毛脸雷公嘴也没关系。你知道脸的意义么?”
      “脸?看人先看脸呗。”鸦又换到了自己的模样,“其实也不绝对。人长长会变。对了。还有去整容的,把自己直接变成了另一个人。”
      鸦虽说是有点狡辩的成分,白小姐却发现自己赞同得不知道怎么样去反驳,想了半天才道,“但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变的。你又不是橡皮泥。”
      鸦直勾勾的瞪着白小姐抱着的盆,够过来戳了几块肉,边嚼边说,“我做人。当然得像人。再说,要是一直不变老不变模样,那不是肯定会让人看出是妖怪来?”
      鸦埋头苦吃,也不知道是哪处逃荒回来,饿狗一样。嚼了半天又道,“以前是。变个人,然后过几年走了就换。小贩得有小贩的样子,乞丐也有乞丐的脸,还有秀才,当兵的。做什么像什么才不会被人识破。”
      鸦叨叨叨着他的妖怪隐身大法,一盆肉眼见着下去了大半,他才意犹未尽抹了把嘴端着递到白小姐面前,“来点儿?”
      白小姐摇了摇头,“你吃吧。给你做的。”
      鸦才把盆放到了面前,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说,“我不是没看过书。书里面讲那些妖怪。多蠢。你几百年几十年不变样。家里动不动就是宝贝,钱也花不完。可能么?就算是人家跟你没仇也得把你干掉图财害命。所以那些妖怪死得也不冤。”
      白小姐忍不住替那些冤死鬼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祈祷鸦别把他们都气活过来。
      鸦哑着嗓子讲了半天,觉得累了,这才有些兴致缺缺的望着面前的牛肉,“以前的时候户籍管得没现在死板,搬家或者客走他乡比现在容易多了。其实说起来,我换个身份就搬次家,也没人记得。”
      白小姐一听这老乌鸦还是有点可怜巴巴的,这么些年了认识的人都死绝了,一只鸟跑来跑去的。
      白小姐不知道为什么老乌鸦一定要在人堆里混迹,按她的思维,老乌鸦完全可以找个深山老林潜心修炼,至少这样时间可能会过得快一点。眼睛一闭一睁说不定就几十天几个月或者几年过去了。
      鸦无趣的拨着自己看走眼了的两块小玉佩,啥是一对雕工相近的龙凤组佩,鸦丢了一块给了白小姐,另一块栓在腰上道,“算了。不找他们算账了。送你的。”
      白小姐又白捡了一块石头,金钱的驱使让她一下子就感动起来,深情的说,“你每个固定的样子,别人以为你死在外面了想给你上柱香也记不起你长什么样子啊。”
      鸦笑着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看了这张脸就能记住喽?”
      白小姐小心翼翼的问,“这是你做什么行当时候用的?男宠?或者娈童?”
      鸦似乎没反应过来,看着白小姐,等她猜完了才道,“就是我的脸呀。我第一次变人应该就是这样。”
      “你第一次变依照的是谁的脸?”
      “就是心里想的样子。”
      白小姐恍然大悟,鸦这张脸总算不是为了应付她而随便捏出来的假象,而是真的属于鸦的,属于这个把自己的脸早就忘在半路的老妖怪。
      鸦还是不依不饶,“你会记得么?”
      “记得。当然记得。我记性没那么差。”
      鸦哼哼唧唧把头扭了过去,又习惯性的抱着头假装睡觉,“未必。”
      白小姐心想这鸟,怎么又纠结上了?
      鸦的那句未必让白小姐有了一点儿负罪感,却也并不很多。
      鸦趴了片刻,又爬了起来,抓着一大把玉石坐在那边发呆,不多时又用指尖挨个戳着点了点,玉石似乎有了生命,显出莹莹微光。
      鸦眼睛似乎亮了点,指尖胡乱的点着,玉石之上光华渐盛,开始迎着鸦的指尖流转。
      鸦手心一握,玉石之上光华聚在一处,摇摇曳曳往上升去,似轻烟又似薄云。
      鸦又立起一指,指尖拨着光华,屈指一弹,光华径自往白小姐胸前扑去。
      白小姐伸手一接,光华虚无,哪里能像鸦一样攥在手中如有形之物。
      白小姐好奇,几下拍打胸前衣物,并无任何异样。
      鸦似乎来了心情,歪着头又弹了几次,白小姐每每挡空,不由更加好奇,捏起那块玉石查看,此玉光芒顿失,又回复了原本模样。
      鸦笑得鼻子都皱了起来,“怎么样?好玩儿么?”
      白小姐在他后脑勺揍了一巴掌,“老妖怪!”
      鸦猝不及防险些被从窗台上打趴到地上,眼疾手快吊在白小姐的脖子上稳住了,大概觉得有点尴尬,他飞快缩了手,坐稳了,一本正经的抓着白小姐的掌心用指尖摊开,随手拈了块小观音佩放在她的掌心,指尖缓缓凌空画着道,“看好了。等等你自己来。”
      白小姐便见那玉石如先前那般,光华聚了起来。鸦引着她的指尖置于其上,白小姐似乎也得了其中奥妙,指尖向左,流光便向左,指尖向右,流光便向右。
      白小姐兴致一来,骤然换了方向,流光似乎如追逐不及的小犬一般散成一团,慌乱了片刻才又聚成一束追上了白小姐的指尖。
      鸦两掌交握笑道,“怎么样?”
      “你个老乌鸦。光表演这道道就能哄多少无知少女上钩吧?”
      鸦皱了皱鼻子,矢口否认,“胡说八道。除了你我都没让人看过。”
      “你买这么多玉就是为了这么玩儿的?”
      “当然不。”鸦想了想道,“有其他用处。比这个重要多了。毕竟玉算得上是上古灵物。”
      鸦似乎有些不确定的口气让白小姐对于他的计划并不看好。
      白小姐摸了摸有些酸疼的脖子,低头凑到了鸦的面前,“咦。我最近脖子老感觉发冷。还有点疼。你给我看看怎么回事。”
      鸦放下攥在手上的一把石头,够着装模作样在白小姐后颈捋了两下,指尖一滴血飞快地滴了下来,很快没入了她的后颈。
      鸦嘬着手指,昂着头扯了扯她的衣领,心不在焉的说,“颈椎病吧。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着那个小电脑傻笑。”
      鸦说的小电脑是白小姐的pad,白小姐自认并没有太依赖于电子产品,鸦的指控多少就显得有点儿无理取闹了。
      白小姐觉得颈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脑中钻入,乍然一惊,见鸦一副见鬼模样,不觉自己又有些疑惑是否是自己错觉所致,讪讪笑道,“你就知道胡说八道。”
      鸦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无趣的捣鼓着自己的宝贝,闷了好久才憋出话了,“白瑾。你想你的家人么?我是说,你一个人的时候,想不想家人。会不会觉得很冷清?”
      白小姐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不多时又反手在颈后用力捏了两把,平静的说,“我家人都走了。不对。就是死了。我父母。也没有什么亲戚。其实说起来挺奇怪的。一般人都有亲戚的。尤其是我们国家的,就算本来没关系八竿子也能打出点关系来。”
      鸦说,“我知道呀。那你想他们么?”
      “想吧。也没那么想。怎么忽然问这个?”
      鸦包着嘴嘟囔道,“做人有什么好的。命又短又烦人。几十年功夫还成天想这想那。”
      白小姐心想,我还没抱怨呢怎么这老乌鸦先埋怨上了,见他斜着眼睛看自己,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吧?说起来,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了妖怪。那铁定也有鬼啊。那就好了,说不定我死了还能见我父母一面。好像做人做妖怪都没得选的。”
      鸦哼了一声,“才不是这样。”
      “那是哪样?”
      “你说吧。要是我告诉你你不是人,你信不信?”
      “当然不信了。你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鸦讨了个没趣,头偏了一下,“就知道你不信。每回都这样。”
      鸦嗓音不怎么好听,一低声说话嘶哑的声音就把内容给盖没了。
      白小姐见这老乌鸦愁的眉毛都皱起来了,忙宽慰道,“那我信。我信。我也是个妖怪。我是个什么妖怪呢?”白小姐托着腮想自己能想到的那些强大又美丽的妖怪形象,准备随便套一个糊弄糊弄纠结的老乌鸦。
      结果白小姐还没想到,老乌鸦脱口而出,“白鹤。”
      白小姐有点失望,后来一想他没把自己说成个□□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也就点点头,赞同道,“行了。就白鹤了。”
      鸦眼睛似乎亮了,眨着眼笑道,“白瑾。咱们可是约好了的。一诺千金,不可反悔。我再让你选一回,你现在愿不愿意做妖怪?”
      白小姐迟疑着,小心翼翼的听着鸦的胡说八道,斟酌着似乎里面有点儿陷阱,然而陷阱又不至于让自己崴到脚,这才放心答道,“我愿意。”
      “不反悔?”
      “不反悔。”
      “一诺千金?”
      “嗯。”白小姐心里的小鼓敲的更响了,晃了晃老乌鸦,“喂。你老纠结这个做什么?”
      “你自己答应了的。以后可不许找我算账。”
      “不找你算账。”白小姐觉得鸦真是罗嗦,大概活久了的无论是人和妖怪都会变得比较罗嗦。
      鸦也不例外。
      为了终止鸦这样毫无意义的循环论证她是否后悔的问话,白小姐殷切并且主动的说,“那你。不是该给我讲讲我是个什么样的妖怪么?”
      鸦挠了挠头,“你就是只白鹤。嗯。脾气很大,臭美,目中无人,恃才傲物。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太悲天悯人。对了。你是只雄鹤。从来没见你看上任何一只雌鹤。”
      白小姐先还觉得鸦给自己的设定挺有趣的,毕竟怎么着也是个白衣飘飘迎风独立的小仙女,直到他刻意提及雄鹤之时才明白这个老乌鸦的小心眼的坏毛病真是改不了的,竟然会借此来报复自己感慨他情商太低找不到女朋友的话题。
      老乌鸦的报复让白小姐的兴致大减,不由撇撇嘴叹道,“你要不去写小说吧。编故事都不眨眼的。另外,把性别给我改过来,不然别想吃肉了。”
      老乌鸦立刻住了嘴,见白小姐回头走了几步才撇撇嘴抓着玉石往空中抛着玩儿,自言自语道,“本来就是这样。怎么改。”
      可见啊,这无论人还是妖怪,一老,还有个大毛病就是太固执。
      鸦也不例外。
      关于自己也是只鸟这个设定,白小姐只能当成是鸦随口编的一个荒诞的故事。
      白小姐想,做妖怪做成鸦这么潦倒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还有像自己这么接地气的。
      开玩笑,白小姐连自己的出生证明长啥样都见过,是妖怪才见鬼。
      还是只雄鸟,这才是让白小姐坚信鸦是在胡说八道的重要因素。
      鸦在接下来的几天安分了一丁点,天天神神秘秘躲在房间里盘那堆玉石。
      白小姐偷窥了几回,石头还是石头,撑死了也就像几天前老乌鸦得瑟给她看的那样多了点光泽,没变活也没开出花来。
      白小姐心想老乌鸦的确是活太久了,无聊得只能在石头上面找乐子了。
      石头多难改变呀,沧海桑田那样也没见多少石头变,比老乌鸦自己还固执呢!
      老乌鸦每天装模作样的盘着玉石,白小姐也乐见其成,毕竟他没那么磨人了,也没那么聒噪了。
      另白小姐头疼的是,白小姐的“颈椎病”还不见好,反倒有了加重的趋势,连带了白小姐本来深沉的睡眠都受了影响。
      白小姐渐变得多梦起来。
      梦中总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场景,并不可怖,却是残缺不全。
      白小姐好奇心重,往往梦醒仍是辗转反侧,思索再三,好奇不已。也不知为何,总能不由自主想起些许,或是挑着扁担从门前路过的美貌货郎,或是乡里敦厚又好口碑的里正。
      这些路人甲乙丙丁一般的角色不知怎么都与鸦有点轻佻笑意的面孔重叠在了一处,似乎每个故事中鸦都会上前搭话。
      ……
      当中便有书生拢袖道惹,“小姐好相貌。他日定得如意郎君相伴。”
      梦中她羞怯不已,掩窗不见,“兀那书生好生轻佻。”
      书生仍行礼道,“小姐有福相。为大富大贵之貌。郎君如意,诰命加身。今日小生与小姐比邻而居,亦可沾沾喜气。他日兴许也能榜上有名。”
      书生嘴甜,小姐心中欢喜,掩嘴而笑,不免垂首多看两眼。
      书生眉目秀气,然却两颊微消,一副贫困不舒之貌。
      之后的光景就模糊过去,白小姐却似乎得见结局。
      书生终究不是术士,小姐亦未曾嫁与如意郎君。小姐体弱,未过几年渐病势沉重,又逢强人来袭,家道败落,枯骨委顿于路旁。书生不知因何路过,埋骨与大树之下,立碑,上书“白氏瑾娘之墓”,祝祷而去。
      说来也怪,书生见小姐不过数面,倒不知怎知小姐闺名。
      ……
      白小姐心想,大概还是老乌鸦的蛊惑能力太过,便是她梦中故事也得了白瑾之名。
      那日诳过白小姐之后,鸦的心情似乎大好,打量白小姐之时常难掩笑意深长,一眼就让人看出就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小姐不由有点对自己的世界观有所挣扎,其实说起来,真如鸦所说那样也不错。
      白小姐梦境之中,小姐也罢,贵胄公子也罢,无一不是徒然早夭。自己父母也是,年纪轻轻便亡于事故。
      鸦说的没错,人的生命太短了,短得他们想做什么都得匆匆忙忙。
      白小姐盘膝坐在鸦的身边地上,“我最近梦很多。”
      鸦拿捏的那块玉石放了下来,应了一声,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一脸喜悦盯着白小姐。
      白小姐没来由有点恼怒,斥道,“是不是和你有关?”
      “嗯。”鸦想了想又道,“也没什么关系。我现在开不了水镜,不然你就知道了。白瑾。”
      白小姐闷声没有说话。
      鸦想了想又期盼道,“你梦里能见到我么?”
      白小姐有点恼,摇头果断道,“你相貌都变来变去的。谁知道你是哪个呀!”
      鸦被她堵了个哑口无言,目光黯淡了一点儿,“我以为你知道的。我明明一直在你身边。”
      白小姐一听,心又软了,捏着被他摸得光亮光亮的玉石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鸦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捏着两块玉石仍旧上下交错摩挲着,“你说你想入轮回。那就入轮回。你去投胎转世我跟着你,跟不了就再去找你。”也不知为什么,鸦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儿,玉石之间发出一点擦碰的声音,鸦各自攥在了手中,缓声又道,“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入轮回。不是舍不得。如果那样,你我就什么都忘了。我也会像你一样,什么都记不住,甚至不会来找你。总得留一个守着。”
      鸦这句就把白小姐的疑惑解了大半,心里却仍有点堵得慌,这只莫名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老鸟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已经窥视多年。
      鸦说了出来,似乎有些不悦,眉头微微蹙着,手攥紧了,等了好久才骤然把手又伸到了白小姐面前,两掌之间凝着一团绿莹莹的水雾,白小姐用手指拨开了,里面是颗晶莹剔透的裹了一团云翳一样的小珠子。
      鸦展眉笑道,“好看么?给你的。”
      这珠子也不知道先前被他藏在何处,白小姐触手之处只觉冰凉,随即又似有一丝所有若无的气脉从她指尖往脑海之中钻入。
      鸦把一堆失去了光泽的玉石用细布擦净了,嘟囔道,“这些还能卖。反正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卖了就能回本了。”
      鸦忙活着他的贩卖大计,白小姐则是将那颗看了又看的小珠子打量了个遍,“这是什么东西?”
      “玉精。”鸦知道白小姐肯定不明白,“就是玉石的灵性所在。现在矿脉枯了。灵物也不好找。折腾这么多天才弄出这么一点。比没有强。你先戴着。”
      白小姐将信将疑把小玉珠挂在了脖子上,那种穿透心神的凉意更为明显,白小姐仍有些不安,“这有什么用?”
      “用处不大。差不多就是保平安的。和水镜也差不多。说不定你能想起点儿什么。”
      “水镜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只会开。你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法力和回忆都封在里面。我找到你了,你愿意我就打开让你看,你愿意了就自己取回来。你不愿意就当看个故事。”
      鸦想了想又抱怨道,“我现在开不了。只能这么折腾一回。”
      “嗯?”白小姐觉得鸦一别扭起来眼睛就睁圆了,脸鼓起来有点包子样。比装模作样的时候可爱多了,乘机捏着他的脸颊笑道,“你是年纪太大记性不好了吧!”
      鸦当然矢口否认,“当然不。呃,其实也算。毕竟这么多年说修炼也没好好修炼。尤其这几年,环境也不怎么理想。受伤也是一方面。”
      白小姐听他说得可怜兮兮的,就不戳他了,想了想才蹲在他面前道,“但你找到我又怎么样呢?其实说起来我并不是你认识的白瑾。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经历过的事情都是这二十几年里的。那些记忆,对我来说真的像是看的别人的电影。鸦,你懂人么?懂什么是做人么?”
      鸦飞快的点了点头,很快又迟疑了,缓慢地摇了摇,“白瑾。我能让你想起来啊。”
      “但想起来的那个并不是我。”白小姐说,“我并不是不愿意承认。而是,我已经不是你说的那个白鹤精了。”
      鸦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人。”他从窗台上爬了起来,站在了白小姐面前,在她颈后揉了揉,“我不强求你做回白鹤。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你想做人,还是做回妖怪。你可以自己选。你可以慢慢想。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反正我也没那么容易死。我在你身上做过记号,会找到的。”
      “记号。在哪儿呢?”
      “你脖子上。”鸦努努嘴,“其实正常情况下你应该感觉不到的。但是寿数终结之前会越来越明显。”
      白小姐就聪明了那么一回,“我真的感觉脖子上有东西。你是说,我快死了。”
      “每次你都不会活很长。”鸦想想道,“还有两三年。”
      白小姐觉得有点荒谬,不知道为何又对于鸦的措辞深信不疑,“我还能再选多久?”
      鸦听她口风松动,不由目光也明亮起来,“这几年都行。开水镜也需要想办法。”
      “你在这之前会一直陪着我么?”
      “嗯?行啊。”鸦拍着胸脯道,“你不说我也会在的。”
      “要不别这么奇怪的关系了。”
      “嗯?奇怪。”
      “我是觉得时间宝贵。要不你别总变来变去了。像个人一样,会好一点。”
      “哦。好。”鸦有些为难的瞅了瞅白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我一起,像配偶那样?这几年假借这个身份?”白小姐唯恐鸦听不懂,用了更直接的措辞。
      鸦果然听懂了,眼睛都笑小了,“啊。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巢?”
      好像,没什么不对的。
      白小姐被鸦噎了一下,想想如果她真的是白鹤的话,鸦的话也是问得理所当然。
      白小姐觉得鸦精明起来挺精明,蠢起来也是真的蠢。重要的事,他看上去深谙人性,仔细琢磨琢磨其实还是一窍不通。
      鸦没做过人,虽然一直飘在人间,但他终究没有办法去体会人类由于生命终结所带来的恐惧和不安,白小姐的轮回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游戏又打开了一次而已。
      白小姐看着鸦明亮起来的目光,把鸦搂住了,“不是这样。是感情。你应该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鸦嗓门就大了,“就是变着法的找配偶赢得欢心然后繁殖下一代。”
      本来说得还搭得上点路子,一扯上繁殖白小姐就不知道如何接口了。
      好在鸦的鸡同鸭讲让白小姐对于自己命不久矣有点郁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鸦似乎仍在生气,偏了头,指尖在自己胸口不知道摸着什么,过了许久才转过了头,“那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找。”
      白小姐无奈的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要。我想静一静。”
      “静一静?”鸦似乎有些不满,哼了两声才应声,“哦。”接着就在白小姐眼皮子底下立在桌边用只毛笔画着什么。
      白小姐先还只当看不见,过了许久见老乌鸦仍在专注的画着,不由来了兴致,偏头一看只见一人昂首立足于一棵松树一旁,树上盘旋着许多小鸟。那人手执长笛,鸟儿似乎为笛声所惑。
      鸦的画工很是传神,像是在说什么故事,他平时性子很躁,画画时候倒沉得下来。
      白小姐看了半天,鸦又是勾线又是晕墨,生生把一幅简笔画化成了工笔。
      看得白小姐都有点着急了,鸦才落了笔,手指指画纸,又指指白小姐,指尖在那树下立着的人身上圈了一圈。
      “你说这是我?”
      鸦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随即又开始画了第二幅图,第二幅简单得多,大抵是雪地,枯树,一只掉在树下的鸟和前面那个人。
      画完鸦又依样画葫芦,指了指那只小鸟,又指了指自己。仍旧圈了那个人,指向白小姐。示意各自的角色。
      这下白小姐觉察出什么不对劲了,鸦这是在装聋作哑。
      白小姐哭笑不得的吼他道,“你直接说不就行了。装神弄鬼的还指来指去。”
      鸦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然后笑得让白小姐强忍才没把他掐晕的冲动,“你说你想静一静呀。”
      “静一静。静一静?那我也不需要哑巴。不许折腾。”虽说被他气得不轻,白小姐的心情竟不由自主的愉悦起来了。
      也不知道那个叫白瑾的是什么来头,让这个难捉摸透的老乌鸦惦记了这么久。
      鸦摇头晃脑说,“有一年我冻僵了从树上掉下去了。是白瑾把我拣回去的。”
      “咦。那是你还没有成妖怪的时候吧?”
      “嗯。是啊。”
      “那后来你怎么变妖怪的。”
      鸦脸色变了一下,哼哼唧唧的不肯说了,“机缘巧合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记得。反正挺偶然的。”
      白小姐觉得老乌鸦就这点好,一撒谎就能被看出来。
      他说不记得,这鹌鹑模样,不记得才怪。
      鸦把笔墨都收了起来,自己爬到了桌上坐着,托着腮又盯着白小姐发呆,“我想过啦。你们人喜欢逛街,然后看电影,然后找个酒店的房间住一晚上。这样两个人的感情就会变好了。要不明天我们就这么做吧?”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有点让人羞涩的事情从老乌鸦的嘴里说出来总是显得那么让人毫无遐思。
      白小姐翻了翻白眼,把鸦从桌子上扯下来了,“你怎么又上桌子了。早就跟你说过桌子不许坐。坐没坐相。”
      鸦眼睛眨着眨着忽然亮了,“你什么时候说的?”
      白小姐一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没敢命令过这位大爷,也不知道是上辈子,上上辈子还是哪一辈子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脱口而出。
      白小姐有些愧疚,心想鸦肯定很期望她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她抬手正准备习惯性的抚着鸦的头,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想了想道,“正常人都不会坐桌上吧。”
      鸦刨了刨头,偏头思索了片刻,似乎有些顿悟,“也是。礼上也说过。”
      “而且人和人之间,也不是单纯的进行几个仪式。不管做什么,都是需要感情基础的。你知道么?”
      “不知道。”鸦果断的摇了摇头,又一脸期待的笑了起来。
      这回答真是无懈可击。
      白小姐也笑了起来,等了半天才想起来,“你想吃点什么?”
      “没什么想的。”鸦笑得更厉害了,“白瑾。你原来对我不这么好。”
      白小姐觉得有些尴尬,恼了,“我说了我不记得了,也不会是他。”
      鸦忙拽住了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他。”鸦似乎反而高兴了起来,“要是换过来。想轮回的是我,你会跟着我么?”
      “不会。”
      “为什么?”
      “想不到理由。你好吃懒做,而且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你一天到晚想干什么。撇下你还来不及呢。”
      白小姐边吐糟边编排着鸦的缺点,鸦倒不见生气,趴在桌上往前攀了几步,抓住了一颗玉石在桌上画来画去的消磨时间。
      白小姐就停下了自己的编排,一巴掌把鸦手上的东西打落了,“再画,桌子还能要么!”
      “我高兴!”鸦一回头,龇牙咧嘴的笑道。
      白小姐又被他堵得没话了,提着鸦把他丢到了窗台上,擦着被他刻得一团糟的桌子,训斥道,“反正你说了要陪我最后一段时间的。那就我说了算。你不许老爬桌子,不许破坏东西,不许挑食,不许欺负人,不许……”
      鸦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光看着白小姐,白小姐把罗列了半天的条款不许完了,见鸦还是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有点心虚的问道,“你在听么?”
      鸦摇摇头,又笑。
      白小姐心想自己的选择怎么就总是错呢。见这老乌鸦总算严肃了一点,欣喜的凑了过去,鸦攀直了用两腿立在窗台上,伸手招道,“你过来。”
      白小姐顺势就凑了过去。
      鸦胳膊举高了一点还是没瞅到白小姐的后脑勺,便用手搂着白小姐的脑袋往下压了压,“不许动。”
      白小姐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名堂,还是老实的没有动。鸦乘白小姐没动,又刺破了指尖,几滴猩红色的血液凌空窜入白小姐脑后已十分显眼的血符之中。
      鸦这才送开了白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凉凉的。你又在搞什么鬼?”
      鸦搓了搓手指,翻身一转,面向太阳,“你猜啊。”
      这口气。
      白小姐一点想知道的心情都没了。
      ——
      虽然鸦把谈情说爱的过程简化到一个又一个顺理成章又无必然联系的框架之中。
      应白小姐的“临终”期望,他们还是经历了这些,只是他们所经历的与期待有了不少偏差。
      鸦的自大又理所当然的特性,总是让本来有点小情怀又有些温暖的感觉荡然无存。
      简单点说,白小姐在遇到鸦之前,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么会扫兴又让人无可奈何的人。
      妖怪也不曾有过。
      白小姐无数次抗议过鸦在筹划与她一同的电影的时候,最后总是以包场的结局来解决选座位的困难。
      这第一次十足让白小姐目瞪口呆,即使鸦在她的生活中已经足够的偏离常规。
      白小姐望着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回头看看一脸你怎么还不感激涕零的老乌鸦,谨慎道,“咱们。走错地方了吧。”
      鸦有些不耐的摇了摇头,“昨天忘了问你想坐哪里了。”
      “所以呢?”
      “所以还是你自己选座位吧。”
      白小姐瞅了瞅屏幕上摇摇晃晃打出的片名。
      没错。
      片子的确是白小姐想看的恐怖片,但是她并不想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院看。
      鸦看白小姐挑了个地方坐下了,这才在白小姐的身边也坐下了。
      白小姐盯着电影发呆,剧情依然并不怎么吸引她的注意力,于是没多久她就开始注意鸦的表情。
      显然,鸦的表情比影片本身要有趣多了。
      我想,白小姐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再看到一个人,正襟危坐,看到影片里或是恐怖或是血腥或是荒诞的镜头只会笑了吧。
      是那样的皮笑肉不笑。
      白小姐觉得,与老乌鸦一起看恐怖片真是太不明智了。
      事后白小姐问鸦,“你看得那么认真。觉得片子怎么样?”
      鸦摸了摸下巴,熟悉的那种让人讨厌的憨笑又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啊。”
      “那就挺好的。”
      “好在哪儿?”
      “因为你觉得好。”
      虽然鸦这小情话不无敷衍的成分,白小姐心里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儿感情得到发酵的意思。
      同时,发酵的感情又时不时被老乌鸦顺理成章所及时扑灭着。
      白小姐便在每天好不容易想要醉生梦死忘了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被这个老乌鸦雷打不动的看看脑后,然后勤快的提醒着,“你那个更明显了。”
      白小姐根本懒得去想这个让她不愉快的话题。
      鸦却并不会意识到。
      这样每天的提醒抵消着鸦时不时给白小姐带来的小感动,甚或是让白小姐不由得对他怨恨起来。
      于是有一天,鸦坐在窗台上有气无力的说,“你过来。我看看。”
      白小姐霎时间勃然大怒,“你天天要看看看。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会死掉嘛。我不想知道。还能活三天也好,三个月也罢。你别让我知道,别让我常得惦记着。你不是人。你不知道,人都怕死。”
      鸦等白小姐发完火了,扶着墙从窗台上站了起来,捋了捋白小姐额角的发丝,蓦然笑道,“我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白小姐的脖子按到了窗台之上。
      白小姐第一次,除了死亡的威胁之外感到了恐惧,恐惧的根源是这只和自己生活了很久的老乌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鸦控住她的时间特别的久。
      白小姐隐隐约约觉察出脑后似乎有冷热两股细流冲击着,头疼也越发的厉害了。
      大概鸦说的日子也到了。
      白小姐想。
      白小姐的气瞬间消了,忽然不挣扎了,趴在窗台上哭道,“好了。我要死了。以后你又可以自在了。要不我下辈子你也别找了。好好修炼。好好做个大妖怪。故事里妖怪和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鸦似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扣住她脖子的手仍然十分大力,在她脑后汇聚的细流也似乎渐渐充盈,像是成了小溪,又成了小河。
      白小姐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眼前最后一个场景似乎是老乌鸦冰冷的手托住了她的额头,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低哑的声音道,“就不。”
      白小姐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的时候在自己的床上。
      天光大亮,鸦骚包的在窗户前拉着自己熨得笔挺的衣服,听到身后动静兴高采烈的回头道,“白瑾。咱们逛了好几个月的街,看了四场电影。又该去开房了。”
      白小姐点点头,瞥见老乌鸦的脸色不对,爬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才见原来老乌鸦鸦黑色鬓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间上了白色。
      见她盯着,鸦有些不悦,摸了摸头发道,“我都三千多岁了。长两根白头发有什么稀奇的。”
      白小姐更觉异样。
      也不知鸦从哪里找来的手杖,一路双手交换拄着,原本流利的脚步似乎有点打顿了。
      白小姐蹙了蹙眉毛,鸦似乎背后就长了眼睛,两手抱着手杖用力戳了两下地面,恼道,“又不是不知道我腿坏了。你还看。”
      白小姐追过去拉着鸦转身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鸦的眼睛就又笑圆了,捏着白小姐的耳垂搓了搓,“你猜呀!”
      白小姐被他这一捏,心里感觉更加忐忑了,又不知如何逼问这只老乌鸦,见他又自顾自转身走了老远,慌忙追问道,“你会陪我到死的那天吧?”
      “大概吧。”老乌鸦临空扫了扫手杖,砸坏了一块无辜的玻璃。
      开房。
      对于白小姐和鸦来说其实只是找一个陌生的房间共处一室。
      鸦对于这个本来的含义似乎并不了解。
      白小姐也乐见其成。
      这次便仍是按部就班找了地方。
      鸦在洗手间呆了很久很久,出来时脚步更不稳了,扶着墙道,“气窗别关。里面有点闷。”
      这才换了白小姐进去,白小姐盯着他说的气窗看了片刻,总觉得自己洗澡的时候有一股凉风从那处吹入。
      白小姐害怕因此着凉,还是拂逆鸦的话把窗户关上了,然后就忘了再打开。
      鸦仰面躺在床上,白小姐凑近了也未曾发觉,这相较于鸦的警觉,实在太罕见了。
      白小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鸦似乎才回了神,“哦。这次咱们可以开始交////配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白小姐竟然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鸦却又不动了,想了会趴了过去,“算了。下次吧。我困了。”
      白小姐捏了鸦一把,“你们鸟是怎么交/////配的?”
      鸦打起点精神了,“你见过鸡么?”
      “没。”白小姐可是城里人。
      鸦想了想,“你知道后入式么?”
      白小姐脸哗的一下热了,“这太直接了。”
      “动物基本都这样。猫,狗,禽鸟。”鸦声音比原先更觉嘶哑,却出奇的耐心,“本能。繁衍。下一代,然后种族得以留存下去。只有人类,感情才是出发点。多数动物出发点就是繁殖。”
      白小姐心想老乌鸦今天怎么这么会扯,耐着心听了下去。
      只听鸦又道,“我一直想。感情是个什么东西?我能拿到么?价值如何?白瑾。你讨厌我么?”
      “有一点。不是很讨厌。”
      “我以为你会很讨厌。”鸦笑道。
      “我也以为啊。但是你再怎么样,就是讨厌不起来。”
      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执手抚上白小姐的脖子,“你过来。”
      白小姐心想,看就看吧,反正横竖有那么一天。她依言趴在了鸦的身上,鸦却不是像先前一样将掌心抚在她的脑后,鸦有一下没一下用指尖梳着她的毛,“我原来差点冻死在树下。你把我拣回去了。后来我偷吃了你的东西。你生气了。我还缠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生气。”
      白小姐的回忆不知道怎么就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脑海,有那个白瑾勃然大怒拎着一只小乌鸦丢进丹炉中的场景,有见一王者薨逝觉天日无光之时。
      白小姐未及细想,只觉鸦掌刀敲下,颈后一痛,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再醒已是次日。
      鸦。
      不见了。
      55:03
      白小姐一下跳了起来。
      鸦这些天的异样终于一下子堆积在了她的眼前,她尤记当时鸦冲她,“你见过乌鸦会长彩毛么?!”
      乌鸦怎么会长彩毛呢?
      乌鸦也难得会生出白羽。
      大概只有那种年岁很大很大的乌鸦,才会长出白毛,就像老人的白发一样。
      白小姐猜想,会死的应当不是自己,而是消失的老乌鸦。
      鸦说,“我已经很老很老了。三千多岁了,长个白头发不是很正常。”
      白小姐想着老乌鸦大概就是吃准了自己的迟钝才编造那么多的谎言,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话精。
      房间里,鸦的衣服,手杖和假肢还在,唯独少了那个总是习惯赖在窗台上,团缩着打盹的人。
      白小姐擦了急出的眼泪,看门窗紧闭,这样变回原型的老乌鸦应该走不出去。
      白小姐放心了一点。
      床底下。
      柜子中。
      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鸦的存在。
      白小姐神经质的在满屋子寻找着一只不知所踪的小鸟,终于在洗手间的马桶背后的小缝中找到熟悉的又团作一团的黑影。
      白小姐用毛巾把鸦包了起来,鸦反过来扭头狠狠地啄了白小姐一趟,见了血。
      白小姐还是抱着他,提开翅膀吹着翼下不知为何绽开的创口,和声道,“小乌鸦。你怎么又闹着要走了。不是说好一只跟着我的么?”
      鸦仍旧逮着机会就啄白小姐,白小姐吃痛险些把他丢下,捋了捋他颈上几根立起来的细羽,“你生气了?”
      鸦看着白小姐血肉模糊嗯手背,头一扭别开了。
      白小姐发现他的两颊当真有几根泛白的细羽,原来不曾见过的。
      白小姐急匆匆退了房,丢了行礼带着鸦往回走。
      鸦似乎铁定了心不肯说话,兀自团在毛巾之中睡觉。
      白小姐小心翼翼拨了拨鸦的断腿,洗手台上的血渍来处算是找到了。
      也许,鸦是在埋怨她把出气窗口给关了吧,白小姐窃喜。
      鸦的固执变得更加的变本加厉,同时他的伤口似乎也比先前愈合要慢得多得多。
      白小姐用薄被垫了一个收纳盒,鸦住了进去,不如先前那样的麻烦。
      这时候的乌鸦,更像一只彻头彻尾的鸟。
      多数时候,他只是斜在阳光下打盹,等着白小姐的投喂,换药也是无动于衷。
      白小姐有时候会多罗嗦几句,他也从不搭话,烦久了只会像寻常乌鸦一样嘎嘎乱叫。
      乌鸦叫起来并不好听。
      鸦也不会例外。
      白小姐小心翼翼到他的创口痊愈。
      鸦还是一只乌鸦。
      她每天试图和鸦说话,说一些她陆陆续续想起来的往事。
      白瑾不是她,但是在鸦的眼里,白瑾才是他靠近她的理由。
      如果是那样鸦才被她气走,她倒愿意做回白瑾让他再回来。
      鸦有时候像一只小鸟一样摇头摆脑自顾自的顺毛,任她的故事讲得再精彩深情。有时候,却也会像一个极好的听众一样,聚精会神听着白小姐的描述。
      无论是哪一种,鸦并没有再变回来。
      鸦一直消失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小姐都快消失了耐心,白小姐开始以为自己不过是黄粱一梦,鸦只是乌鸦。
      只是而已。
      她推开门,试图从天空中飞着的鸟中再找回一个她熟悉的影子,然而也是枉然。
      鸦的淡漠让白小姐有些疲惫,她开始忽视了鸦的存在,她对于鸦的照料不再每天每天的倾诉衷肠。
      鸦活得更像一只普通的小鸟了。
      一只被主人豢养的小动物。
      住在盒子之中。
      定时投喂。
      无从选择。
      隔三差五回来观望一下。
      鸦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白小姐也渐渐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白小姐酒醉饭足,摇摇晃晃回到无人的家中之时,她抱起了久违的鸦,仔细打量了很久。
      明亮的灯光之下,小乌鸦的翅羽多半变成了灰白色,没什么光泽,一双眼睛仍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白小姐忽然心中一痛,她最害怕的事莫过于她手中的小乌鸦并不是鸦。
      鸦活三千年而未老,手中的小乌鸦不过数百日。
      白小姐晃了晃小乌鸦,小乌鸦目光不改,她颓然把小乌鸦又放了回去。
      如果连小乌鸦也不是鸦,那他去了哪里?
      恐惧,让白小姐不愿再多面对这个小乌鸦。
      于是又过了很多天,小乌鸦也不见了。
      白小姐留着盒子,留着喂食的器具。
      小乌鸦没有回来。
      白小姐想着鸦。
      鸦没有回来。
      想着小乌鸦的时候。
      小乌鸦也没有回来。
      于是白小姐什么都不想了。
      过了几天。
      白小姐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床头微微有些响动。
      她警醒,微微虚了眼睛,一只苍白的手摸向她置于床头的钱包。
      先是摸走了一张合影。
      仍不死心。
      手指又至。
      白小姐从钱包之中抽出了一张零钱递去。
      手指再至。
      白小姐又递。
      如此往复许久,白小姐钱包空了,一把把手抓住了,翻身下床,抽泣道,“你们才来呀。我都要以为自己做梦了。”
      黑影中那人仍不言语,不多时以手支地攀了了出来。夜灯下亦可见其发色花白,面容略微削瘦,面色苍白,但一双杏眼仍旧有一丝神光。
      那人攀走数步,不多时又背身过去,清了清嗓子才有些磕磕巴巴的抱怨,“等了你那么多年。换这几天也不过分。”
      白小姐飞快地点头,用手捋了捋他原本鸦黑乌亮的头发。
      他似乎有些别扭,扭头甩开了,轻咳,“我让你别关窗。害我摔半死。”
      白小姐哭道,“活该。让你想跑。”
      鸦似乎疲倦至极,双手交握置于身前,俯身蜷缩似乎要睡,“我都打回原形了。还留着做什么。”
      白小姐不舍多问,见他困倦,半抱着他躺到了床上。
      鸦扭了扭,“好久没洗澡了。”
      “没事。”白小姐仍旧盯着他发呆。
      鸦闭目,似又睡去。
      白小姐挨在他的身边趴了过去,他指尖把她手握住了,“没事了。以后我好好修炼。说不定就回来了。我是几千年的老妖怪了,有几根头发白了很正常。”
      鸦的言下之意并不确定,白小姐便不再争辩,不多时好奇他颈中所挂的鸦血石所在。
      鸦闭目想了想,“给你了。炼给人的器。我化不了,但是可以给你。炼化时差的几滴血也补进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长生不老。里面道行是正宗的。我是真修过道。没骗你。”
      大概这就是鸦为什么被打回原形的原因了。
      白小姐忍下将这只傻鸟再掐死的冲动,想了想问道,“那我对你说那么多天话你为什么不肯理我。”
      “有口难言。”鸦眼睛微微眯着,“你指望一只鸟跟你说什么?我又不是八哥。”
      “你说不出话?”
      “说不出。”
      “你把修为都送给我搞什么?”
      “我高兴。”鸦哼了一声,爬起来了,“我的东西呢?你都丢了?”
      “什么东西?”
      “那个腿。”
      “生锈了吧?”白小姐把人又拉回来躺着,不肯他走。
      “会生锈?”
      “会。当然会。都锈掉渣了。我还准备扔了的。”白小姐和鸦在一起,胡说八道是学了八成。
      “真不经用。”
      白小姐笑眯眯的把鸦拽住了,“是啊是啊。改天咱们去换个新的。”
      鸦瞅瞅自己两条断腿,似乎有点愁。
      白小姐哪儿留得他伤春悲秋,晃着他道,“这些天你躲哪儿去了。”
      “床底下。”
      “床底?这么近?我怎么没看见?”
      “因为你根本没有弯腰。”鸦笑了起来,“其实看也未必看得到,我躲在角落里。”
      “好好的你又躲什么躲?!”白小姐有点急了,看来鸦传染给她的坏毛病,除了爱撒谎还有就是急躁。
      鸦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回来呀。说不定,一直会是只小乌鸦。不会说人话。说了什么你也听不懂。白瑾。”
      “嗯?”
      “一直等下去。挺可怕的。”
      鸦大概真的老了,只有老人才会慨叹时间所带来的可怕。
      鸦的眼睛眨了眨,转了过来,“做人也罢,妖怪也罢。活得太久了,真的好多事就麻木了。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还有好多事忘了。时间长一点,说不定你就把我忘了。你喜欢鸟,再养一只,八哥,鹦鹉,相思……那么多品种,随便买都可以。”鸦说着醋味就重了,“你不用养乌鸦了。叫的也不好听。长得也不好看。”
      白小姐抓住了他的指尖,缘着他的胳膊顺了上去,鸦的耳垂有点薄,没什么福相。
      白小姐捏了一把,红了。
      鸦就不出声了。
      躺在那边闭目养神。
      然后白小姐趴在他的耳边道,“你这些天吃的什么?”
      “什么都没吃。”鸦吧唧着嘴,“妖怪不怎么容易饿。”
      白小姐看着鸦的眼角,有一丝由于撒谎而带来的羞愧。
      白小姐心满意足的笑了,“我去给你找点东西。”
      鸦反手把她抓住了,“白瑾不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他。”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偷偷摸摸把道行都给了我?”
      “因为你不是他。”鸦想了想,翻身爬了起来,“你对我多好。我为什么不给你?”
      “要是。我并不想长生不老呢?”
      “也不行。”鸦瞥了她一眼,目光仍旧如同先前一般锐利。
      白小姐哆嗦了一下,心想老乌鸦原来真的回来了。
      ——
      老乌鸦休整了很久很久,毛色还是灰白相间,比原来的精神差了很多。
      甚或是,化为人形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孱弱。
      白小姐确定老乌鸦真的不会逃走之后才把丢在仓库的两条假肢还给了他。
      鸦的动作生疏了,摸了半天才穿了回去,一站又扑倒了,两手一伸,坦然道,“我腿没力。”
      白小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鸦摇摇晃晃站着,阳光把他灰白相间的发色照成了金色,她抱着手打量着鸦,鸦小心翼翼扶着墙迈了几步,转身又道,“我腿没力。”
      “那你想干什么?”
      “你扶我。”
      白小姐心想,你就是诳我扶着你吧?
      鸦见白小姐无动于衷,也无动于衷。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僵持着,不多时鸦又迈了两步。
      白小姐眼见他走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颤颤巍巍,心一软,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鸦立刻站稳了,步子也不再打晃。回首笑道,“我闷很久了。我要去逛街。”
      白小姐算算日子是挺久的,同意了。
      鸦当真是缺了白小姐这一把扶着的力,逛街时的动作又恢复了先前的灵活。
      白小姐甫一松手,他立刻晃了晃扶在了路边的树上,慢吞吞的说,“我走不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白小姐可不愿意背负抛弃弱势群体的罪名,只得寸步不离。
      做了这么久的小乌鸦,鸦却变得很像人了。
      白小姐小心翼翼跟着他漫无目的的乱看,直到他停在树边的一个乞丐身旁。
      乞丐双目凹陷,一侧眼角翻着黄豆大小的息肉,眼球泛白,另一侧未曾闭合的眼缝上糊满了眼屎。
      听到有人停下,忙磕头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乞丐不少,白小姐也见过不少。
      鸦似乎笑了起来,眼角少许细纹被这笑意带起,白小姐竟不由有些欣喜。
      鸦自己扶着树站稳了,摊手对白小姐道,“有零钱么?”
      白小姐翻了翻给他递了张纸币。
      鸦大声道,“多了。从她包里拿了个硬币。”
      乞丐面前有个掉了瓷的饭碗,鸦弯腰不得,站着把钱投了进去,硬币入碗发出叮当回响。乞丐似乎磕头道谢。
      鸦一言不发,抓着白小姐离开。
      行至大桥正中,鸦才脱了白小姐的手将什么投入水中。
      “你丢了什么?”
      “钥匙。”
      “谁的?”
      “乞丐。”
      白小姐似乎顿悟。
      鸦说过,自己逃走之时啄伤过那人眼睛,乞丐的眼角有被禽鸟所伤的痕迹。
      白小姐等了片刻,鸦笑了起来,“好了。”
      白小姐说,“别老惦记着。”
      鸦摸了摸鼻子笑道,“乌鸦的记性。记什么都是一辈子的。”
      白小姐仍旧不甘,“那咱们想点好事。”
      鸦蹒跚着追上又把他手松开了的白小姐,笑道,“好啊。那咱们要是交////配?是会下蛋。还是?”
      白小姐脸色一黑,“除了交////配。”
      鸦想了想,“那。没了。”
      原来在老乌鸦的心里,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只为交////配二字,白小姐心想。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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