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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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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回来那天,云栖山落了雪。
他立在阶前,向紫胤报得边城一战,夏国险胜。又问安闲话了几句,立得一肩乱雪,一领山风,辞去时不提防,竟扶在曲阑上,呕出一口血来。
紫胤才知他伤了,唤来红玉,取了针砭药石,扶他入阁中调理。
这是览书观棋之地,平日里一向僻静,忽听得廊外一声清唳,一羽白鸟栖在阑上,紫胤一振袖,狂风乍起,阁门轩窗应声而阖。
陵越抬了抬眸,见师尊不许他分神,只得复又闭目调息,惦念门外那一个人,心不静,气血上涌,渡给他的内力一时竟压不住那伤。
待紫胤踏出阁门,已是天色向晚。
白羽飞掠而过,十六岁的少年立在庭中雪里,于阁门的开与阖之间,抬头,眸色犹如烟花,亮了,又熄灭。
少年拜于紫胤膝前,并无一字言语。
紫胤俯身,轻扬起他的下巴,那瞳中,似有怯意。
时如逝水,陵越十六岁那年,从边地一座空城下捡回的孩子,竟长这么大了。
山中有谷,名为雁来,一岁只逢春夏两季,少年在谷中习剑,不谙人间冷暖,来时衫裳单薄,长发未挽,紫胤心下不忍,解了氅衣与他披在肩上。
少年低眸,仍是不语。
大雪长落不止,紫胤缓步行去,念及方才不是那白鸟振羽唳鸣之声,竟不知他来,想是他已悟得了本门雁过无痕的身法。
这孩子幼时既资质天成,这一见,更掩不住骨秀神清,若当年一念心软,纳为门下,今时今日,他的修为或可与陵越比肩也未可知。
紫胤停了停,终是一叹而去。
三更时分,雪渐落渐止。
红玉捧了一碗粥,共一丸镇痛止血的药来,见少年抱臂倚在庭中槐树下,侧望阁门出神。
他知紫胤为他披衣,是怕他惊扰阁中人,教他等在阁外之意。故而谨守分寸,风雪不避。
红玉步上前去,把粥和药递与他端稳了,抬手掸落他发上霜,襟上雪,少年一时局促,向后退了一步,红玉不怪,只浅笑了一回。
这云栖山上无人不晓,他是陵越在马背上带大的孩子,从小就只与陵越一人亲近。
记得他初来时,因在烽烟里受了惊吓,一句话也不会说。
陵越牵了他,在山下跪了一日一夜,求师尊将他收为弟子。紫胤执意不允,只说烽火遗孤,岂知不是生死之敌,为师若传他本门之学,有朝一日你二人挥戈相向,又当如何?
他并未告诉陵越,那孩子眉心一记伤红,血光之色,肃杀枯落之象,他于陵越,怕是命中一场劫数。
紫胤曾是夏君信臣,十几年前得一门生,想来是极称心,遂辞高位,入山隐居,授之以毕生所学。
他身远朝堂,心怀天下,陵越又是唯一的后继之人,他不欲他尘缘过深,令将孩子交予山民抚养。
谁知,陵越放心不下,又把孩子带回边城,营中帐下,添衣束发,事事不假他人之手。
听说,那孩子倒也安之若素,就这么血一程火一程,随他奔徙三载,只是依旧不肯说话。
紫胤心疼徒儿,终是虽未将孩子收入门下,却允了他留在山中,昔年陵越长大的雁来谷,就成了他学书习剑之地。
谷中雁去雁来,一晃,就是五个春夏。
少年入得阁中,转身轻阖了阁门,一步步极轻浅地走过去,把粥和药安放在小案上,坐在榻旁,望了一会。
榻上的人未醒,少年俯身,向他苍白的额上,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像风过池塘,陵越唇边,缓缓,漾开一抹笑意。“屠苏。”他小心念出这两字,张开双目,望向上方的人。
几个月不见,竟这么好看了。
屠苏见他醒了,心中喜悦,却没什么话,只一味地盯着他看。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但昏沉中,一直记得屠苏守在门外,陵越撑起身来,拉过他冻得冰凉的手捂在怀里,见了他肩上那氅衣,心头一起念,问他:“见过师尊了?”
屠苏点头。
“师尊怎么说?”
又摇头。
收徒之事,陵越从未再提,紫胤亦是不闻不问。
这几年陵越转战边城,少有时光在山上尽孝,听红玉说,屠苏每日必在天光初白时分,向师尊阶前洒扫奉茶,他一日一日长大,师尊看在眼里,面上虽冷淡,心里怕是极喜欢的。
陵越沉吟片时,抬头忽道:“你不叫我?”
屠苏垂目,踌躇半晌,才轻唤了一声:“师兄。”
声中苦涩,怕是好久没和人说过话。
记得屠苏第一次说话,是师尊许他留在雁来谷的头一年。
那年陵越春末下山,待到从边城回来,已是隆冬。想两人昔日在营中,坐卧同席,出入同车,竟从未分离过这么久。陵越俯身,把屠苏拥在怀里,许久,忽听他在耳畔,一字一字,念出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是陵越在这世上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后来,陵越怕屠苏寄人篱下,心中没个着落,虽未有同门之名,却悄悄许了他叫他师兄。那时屠苏年纪尚小,师兄,师兄,一天须得唤上十回八回。如今长大了,明白了事理,师兄二字反倒叫出了几许生分。
陵越心中不是滋味,抬手抚在他颊边,道:“等过几天我好了,咱们一起去见师尊,再求他收你为徒,可好?”
屠苏唇角扬了扬,未答言,似是想起什么,他起身,至小案旁,捧了那碗粥来。
陵越不接,只望定他,绽然一笑。
屠苏心知其意,又坐近了些许,盛起一匙粥,吹了吹,送到陵越唇边。
红玉煮的粥,从来只有伤病才得一尝,陵越这会却不以为稀罕,目光仍停在屠苏脸上不放。抿了一口,才觉粥中多加了一味桂花莲子,想是有人怕药苦,用这法子来解。
莲子是雁来谷云泊湖的莲子,桂花是师尊携陵越入山那年,亲手植下的桂花,逢着秋凉月满,摘来酿在一处,温香沁喉,清甘萦齿。
屠苏幼时,初到陵越营中,常于夜间惊悸,风吹草动不能入寐。陵越遂托师尊旧识,求得一剂良方,药是好药,苦也苦得终生不忘,一并记得的,便是以这桂花莲子哄屠苏吃药。
他倒是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念至此,陵越不觉伸手,扣住屠苏的颈子,轻揽过来,以唇压在他的唇上,把齿间那颗未及细尝的莲子,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