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常（原名：情结半生恨无常）》清*

3、第 3 章

　　在北平这地方呆得久了，不知不觉就会沾染上一些老北京人的喜好，例如听戏，喝豆汁等等。周缘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老家是在沈阳，自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之后，便一直在《新文艺周刊》的报社做记者，两三年的时间里，除年节时分回家住几天之外，其它时候他宁可赖在宿舍里写稿子。他不肯回家的借口是为了忙于工作，当然各中缘由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接受的都是新派的东西，最看不惯也最想急于否定的就是自己所生长的旧式家庭，那个家和大多数旧式宅门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规矩和纷繁复杂的利害关系，自己作为长子，并没有起到父亲所希望的对弟妹们的表率作用，相反每每回家都会因为与父亲意见相左而弄得关系紧张，再加上父亲的两个姨太太在旁边夹枪带棒的挑唆，父子间就更难有转圜余地，他不愿意看到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令母亲总是唉声叹气，然而他自己也没什么对策，因此他只有采取逃避的办法，尽管这样父亲只要一见到他仍旧是嗤之以鼻，人前人后一口一个不肖子。
　　像这样一个人在外，倒也落个清闲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闲着没事就出来散散步，或是约上几个人喝茶聊天。不过今天他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主编派给他一份工作，因此他一大早就约了同事赵伟谦，两人在长乐戏院门口碰了面。
　　缘清到了戏院门口，心里这才暗暗叹道：“难怪伟谦让我早点到，乖乖，竟有这么多人！”
　　这天日场的戏是《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十点半才开演，早上九点不到长乐大戏院门口就已经挤了黑压压一堆人，卖票的窗口早就摆上“售完”的木牌，但仍有人不甘心，守在门口等着余票。
　　缘清历来就不适应过于热闹的环境，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背后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忙回头一看。“伟谦！”缘清像找到救星似的欣喜异常。
　　“我的大才子！瞎转悠什么呢？还不进去！”
　　两人连推带挤的随着人群走进戏院，而戏院里面热闹喧嚷的环境让周缘清更加头晕脑胀，卖瓜子的，卖香烟的，飞手巾的……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嗡嗡声，一股脑的往耳朵里钻，一会儿功夫周缘清就觉得心慌气短。
　　“伟谦，我……我得出去呆会儿……”缘清说着站起了身，却被伟谦一把拽住。“这可是工作，听完了戏还要做采访，你不会连主编给的工作都不想做了吧？”
　　“你听完了戏出来叫我，我好歹问几个问题交差罢了……”
　　“那可不成！”伟谦故作严肃。“你想敷衍了事，那主编一看一个准，小心你的饭碗！”说着伟谦使劲把缘清一拽又拽回到椅子上。
　　缘清不情不愿的坐回座位，索性闭目养神，尽量把周遭的纷扰排除在外，不听不闻不看。
　　自己一直是对戏曲不怎么感兴趣，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差不多已经入乡随俗，唯有听戏这一样，始终欣赏不来，一则是自己觉得戏曲是遗老遗少喜好的玩意，过于陈旧，另一则自己也确实没长着这根筋，大学时中国戏曲文学这门课是各科中分数最低的，看来看去还是西洋新式话剧比较合乎自己的口味。
　　偏头看看旁边的伟谦，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正听得入神，缘清不禁笑着，端起茶盅洇了一口清茶，心里只得感慨，这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上次自己请他去看西洋话剧，看到最后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而这位赵仁兄竟浑然忘我的睡起大觉来，那呼噜打得堪称是惊天动地，旁人纷纷侧目，当时弄得自己也是尴尬万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彩声雷动，观众纷纷站了起来，伟谦也跟着站起身可劲鼓掌叫好，缘清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他伸伸脖子，仍是看不到，索性不看，心想什么样的好戏至于被如此狂热的追捧。
　　待众人重新落座，压轴戏已经开锣，缘清只是往台上扫了一眼，好歹才看见牌子上写着几个字：白菊晗《游园惊梦》。
　　上大学时戏曲这门课好像学过这本戏，那里面的词句是很美的，可是个什么故事情节？似乎不大清楚了。缘清努力搜索着记忆残片，他想着待会儿去采访的时候，也能就这出戏说上几句，可别让那位白老板看出自己其实是个门外汉。
　　再抬头看戏台上，杜丽娘已经随着众人的喝彩声翩翩上场，抬头亮相，清丽的容貌一下子投入眼帘，缘清心中猛然一颤，他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年初那场大雪，自己刚刚从沈阳老家回来，又是因为些琐事闹得不愉快，心中愤懑抑郁难以排解。独自坐在宿舍窗边上，已经是深夜时分，身边的同事都已经睡熟，唯独自己毫无睡意，呆呆的看窗外雪景，那雪后清澄的夜空，月色笼罩下的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还没有被人迹践踏的雪，泛着凛凛的光芒，清洌无暇。自己就是在看到那一片雪之后，心情竟豁然开朗起来，之前的种种便全都抛诸脑后。
　　而现在，此时此地，在不堪忍受的嘈杂纷繁之中，台上这位女子的目光，一如自己所看到的那片雪一般，带着凛凛的光芒，教人一看而忘忧，二看则忘愁，再看就已经不知世事何如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婉转悠扬的曲调传入耳中，缘清已经漂远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他集中心思仔细听着唱词，越听便越是觉出这词这曲有着别样的妙处，似是只能心领神会，但是说却说不清楚，只觉得听在耳中，如清泉春雨般自心底流淌，令人心怀畅然，若是将词句反复品嚼，则更是齿颊留香，回味无限。
　　再看台上的人，身影轻盈，水袖翻飞，每唱上一句，自袖口中只微微露出指尖的兰花指便似有无穷的婉转袅娜，摇着折扇轻轻掩在面前，仿佛是要挡住吹面而来的如烟细雨，抑或是要挽留转瞬即逝的青春韶华。
　　如此的戏，如此的人，缘清心中默默慨叹，今时今日方才体味到戏的妙处，之前在大学课堂中怎么会错过这么绝妙的好东西，想到此他心里多少有些后悔，然后又盘算着什么时候回学校补一补这门课。
　　不知不觉间，戏已经落幕，缘清有些懵懵懂懂的随着众人起立鼓掌，在前面人的脑袋肩膀的缝隙间，他只能勉勉强强看到方才的杜丽娘又翩然上台，做万福礼答谢众人，缘清望着台上这位翩跹少女，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温暖，他由衷的微笑起来。
　　“喂，快点！”伟谦使劲拽了拽缘清的衣袖催促着，“去后台采访了！再晚点只怕白老板要走掉了！”
　　两人在人群之中费力的穿行，脚步也被众人挤得凌乱起来，总算是稀里糊涂的挤到后台里面，这下可好，缘清更晕头转向起来，未上妆的素脸，上了妆的脸，还有卸了一半妆的脸，花花绿绿，无数五彩斑斓的行头靠旗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样的后台简直比前台还乱，缘清连忙扭头去叫伟谦，却发现那位赵仁兄却已经不见踪影。
　　“伟谦！伟谦……”他喊道，像个迷路的孩子，心里又急又惶恐，还没走上两步，迎面走上来一位勾着花脸的男人，瓮声瓮气的问道：“这位先生，您找谁呀？看客是不能进后台的！”被他这么一说，周缘清很是尴尬，他忙解释道：“我……我是记者！我来做采访……”
　　话音未落，那个花脸“呵呵”一笑：“哦，是大记者啊！那肯定不是采访我的，麻烦您！借光，让一让！”说着他一偏身，越过缘清的肩膀，一把抄起桌上的小茶壶，就着壶嘴洇了洇。
　　“麻烦您让一下！”又一个人走过来要取行头，示意缘清让开道。
　　“让让！让让！”缘清很奇怪自己怎么总是妨碍别人，在他眼中看来混乱不堪的后台，其实是有着它自己的秩序的，上戏的上戏，化妆的化妆，管理的管理，各人各司其职，一点儿也不乱，只不过他这个外行人看不出来罢了。
　　被人左一个“让让”右一个“借光”，缘清又让又避，自觉处境尴尬，便悄悄退至角落，他觉得头脑有些发蒙，急切的想找个清静地方休息，恍惚间看到身旁的一扇门是虚掩着的，他来不及多想，推门就进。
　　却不料想惊扰到房间里的人，那人原本背对着门，周缘清莽撞的闯进来，那人便下意识的一回头，两人，四目相对……
　　惊鸿一瞥。
　　眼前的人柳眉凤目，浓厚的油彩脂粉像一付面具挡在脸上，竟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如冰雪般清澄的双眸一闪一闪的亮，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
　　那人一怔，缘清也是一怔，愣了愣，缘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竟顺嘴说道：“你……你不就是刚才那个……杜丽娘！”话一出口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莽撞，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道歉，站在一旁的包头师傅已经走过来，略有怒色道：“您这位先生怎么推门就进？也不知道敲门呢？”
　　缘清此时更觉得尴尬万分，忙赔上笑脸解释：“对……对不起……我是作采访的记者……”话没说完，只觉背后被人拍了一记，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什么人，这么热衷于从背后偷袭别人的还能有谁呢？
　　“缘清，你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一通好找！”伟谦气喘吁吁地问道。
　　缘清哭笑不得：“你还问我，从进了后台就不见你的踪影，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我去找班主和经理说清楚采访的事宜嘛！”伟谦说完这才看到面前还站着两个人。“哎呀，白老板！幸会幸会，我是《新文艺周刊》的记者赵伟谦，这位是我的同事，周缘清，我们今天特地来是想给您做个专访，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伟谦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炒崩豆似的快言快语，缘清不禁暗地里佩服他的专业素质。
　　眼前的杜丽娘只是抿嘴笑笑，没有作声，低垂下眼帘对身旁的包头师傅点点头，老师傅对这种场面自然也见识得多了，便上前不冷不热的回道：“采访可以，不过得容白老板卸了妆才行，您二位先坐着等一等，喝杯茶歇歇。”说罢一拱手礼貌的将两人请出屋外。
　　缘清扭回头的功夫，看到那杜丽娘好像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闪开目光，只是嘴角尚留着一丝清浅的笑容。缘清有些茫然的退了出去，看着房门无声地掩上，呆站了会儿，方轻轻地叹口气走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