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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钩吻 ...

  •   一、钩吻

      钩吻死了。
      他死在腊月廿三的夜里,这江南最好的戏子,死的模样也艳诡且凄惶。滴水成冰的时节,夷光阁原本燃着上好的丝碳,可他的房间却和外面雪地一样的冷,将进去的人冻的牙齿打颤。
      室内的烛台灯炉一应俱全,却熄的熄灭的灭。而钩吻本人便倒在地上,一汪血泊将他的深衣浸得发黑。可他依然是美的,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一如生前模样,唇角依稀存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雪一样白的一张脸,墨一样漆黑的长发,红莲般艳丽的深衣,还有凝固成半红半墨的血。
      他倒在雪洞般冰冷的房间,死的凄惶且诡艳。
      钩吻的死引发了江南十三州一场轩然大波,这多出文人骚客、满地秦楼楚馆的风流胜地,失去了这样一位绝佳的名角儿。曾有多少男女为他神魂颠倒,如今便有多少人因他的死痛断肝肠。无数花魁娘子不知偷偷抹了几夜眼泪,便是嫁了人的新妇,也难免私下里唏嘘不已。
      他生前声名鼎盛,识得无数显贵。身后虽无血亲,却不缺为他筹备丧葬之人。甚至千里外的京城内,有亲王闻得此事后,叹息一声,命门客作一挽联,当夜快马送去扬州。
      有人说,戏子能做到他这份上,也是值了——除钩吻之外,王朝绵延百年,再无一伶人能在死时,得半城缟素,一片哀声。
      七日后是除夕新节,亦是钩吻头七之日。这一日清晨,近日曾在钩吻身边多次现身的神秘红颜,不知如何偷入夷光阁,缢死在大堂偏梁之上。
      这般为情所殇,自然又引起旁人一阵议论。便是新年的腾腾热意,也无法与之相比。
      很快,这女子的身份便被探寻出来——她姓陆,闺名知更。

      二、姜华

      陆知更从来都不想死,可当她因窒息而失去意识时,真的以为自己无法再醒来。
      但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虽然在睁开眼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不过缓刑。
      “钩吻,你没死。”
      她看着坐在她床前的男子,生就一副上天眷顾的容貌。那双桃花眼永远含着三分笑意,即使是杀人的时候。
      这张脸曾让她以为此生不渝,却又将她陷入无穷无尽的翻覆颠倒之中。陆知更有片刻的恍惚,很快却收敛了一切表情:
      “不,你不是他,”她的声音慢而冰冷,恍然有种洞穿一切的错觉:“如今也该摊开了罢——你,是姜家的什么人?”
      姜家是北方的大户,至今已有数千年。期间或声名鼎盛,或芸芸碌碌,陆知更对它的了解不多,却已够她猜到对方的来历。
      “钩吻”静静的凝视她,最终微微一笑。或许入戏太深,学得太久,早已相似的如同真正的那个人,“我叫姜华。”
      这默认她猜测的回答,让陆知更闭上了眼:“那么,钩吻他……死了吗?”
      她从不是习惯于逃避的人,否则一切也不会是今日的模样。而这个关于死亡的问题,针对的却不是七天前的那场假死做戏,而是远在五年之前,那至今蒙在迷雾中的过去——
      陆知更对钩吻的记忆,被分割成两部分。十五岁芳华及笄的年少心动,与五年后相见不识的物是人非。
      陆家世代经商,虽未做到皇商富甲,却也算得上一方小富。为商者极重关系往来,陆父更是无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多少有些交往门路。
      陆知更年满十五的时候,正是遇上祖母的六十大寿。老人家上了年纪,没有其他爱好,只爱听个戏。陆父是个孝子,费了不小的功夫,从夷光阁请来几位唱功颇佳的伶人,却还请不动钩吻。
      那年钩吻将将弱冠年纪,却已将一支《牡丹亭》唱的前无古人。而他有个私交不错的师弟,正是陆父所请几人中的一个。
      所谓世事无常,就在寿辰的前一日,这师弟却因为不慎着凉,损了嗓子。
      夷光阁的鸨母又是惊怒又是无奈,她与陆父私交不错,之前已满口承诺,必将钩吻之外的绝好戏子带来。谁想中途出现这种事,即使此刻撕了这人的心都有,却也不知道怎么去找一个唱功相差不多的。
      那位陆府寿星自小便爱听戏,是十足的内行,其中门道一听便知。老鸨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时却有人在楼上轻笑一声:“罢了罢了,不劳妈妈你为难,师弟平日多有相助,我便帮他一回。”

      三、追鱼

      陆知更在唱曲,她自己编的曲。
      她的祖母既是爱戏之人,她又自小长于祖母膝下。耳濡目染之间,渐渐也学了六七分。
      “一年一度春来,何时是了。花落花开浑是梦,只解把人引调。”
      她唱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回忆着之前编的最后一句,却又有些不太满意。于是皱着一张小脸苦苦思索,刚刚想到个新的开头,眼前一亮正要开口,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唱音:
      “绿水青山,四时都好。”
      她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退了三步,扶住桌子才没摔倒。对方因为她的反应愕然了片刻,很快笑出声来:“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我没那么吓人吧?”
      她惊魂未定,还没看清罪魁祸首的模样,已一个白眼翻了过去:“你忽然出声唬我,现在居然来说我一惊一乍,这是什么道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我已经十五了,才不是什么小丫……”
      这话没说完,因为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是个五官清秀的男子,却生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瞳仁黑白并不分明,显出一种似醉非醉的风情,而唇角微勾,天生带着三分笑意。
      她毫无疑问的看呆了,半晌吞了吞口水,却已忘了之前的话题:“那个……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被她逗得又是一乐,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服了你了,这趟替人来府,倒也不虚此行。”说完忽然正了神色,单手捏了个起式,径自唱道:
      “遇笔题诗,逢人饮酒,世间万事,看尽多多少少。怎得似,羽扇纶巾,云屏烟障,几曾受些儿烦恼。”
      裂若金石,婉若游珑。
      陆知更听着他突然的唱词,恍惚便想起这八个字。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人却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眼睛,多情又冷漠。将他人的心轻易的勾陷其中,自己却远在泥沼之外,一身霁月风清。
      “按照你改后的词,依你前两句的唱法,这样应该可以吧?”他两句唱罢,点了点她搁在桌案上的宣纸,最上面一张写着六句词,簪花小楷是女儿特有的柔婉。
      陆知更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红了脸。将之前的事林林总总合计一番,本能的想赶这莫名其妙的人出去,又舍不得刚才听你了小半阙的戏。
      心里天人交战一番,她最终决定豁出去脸面,抬头看他:“哥哥,你可是爹爹请来,为祖母祝寿的人?”
      他心里彻底服了,自见面起不到一刻,这丫头的脸倒是变了三四回。如今有求于人,干脆连哥哥都叫上了:“是又如何?”
      她笑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哥哥的戏唱的这样好,能否帮我指点一下这首词?另外明日祖母的寿辰上,我听说会有一折《追鱼》,想扮个小旦上去,添这几句唱一唱,尽一份心意,搏祖母一笑。”
      寻常人自然是无法做主的,可对他来讲,寿宴曲目如何,全在他一言之间。于是他稍稍思索,顺便读完她纸上最后一句,“唔,就以你如此精妙的变脸绝技,我也不能不答应啊。”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陆知更先是一喜,然后才明白对方在调侃他。瞪圆了眼正要发作,却最终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哥哥,谢谢你啦。”

      四、朝暮

      “哥哥,谢谢你啦。”
      陆知更笑的眯起了眼,对着眼前的男子,已不知是第几次道谢。
      钩吻扶额叹气,最后也只熟门熟路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要是少来找我几次,就是不谢我都是好的。”
      “那怎么行?”陆知更歪了歪脑袋,故作无辜表情:“而且,我要真的再不来了,你确定你不会牵挂我?不会想我?不会找人去问我?”
      一连三个问句,问的钩吻哑口无言。初见时笑的满眼桃花风流的男子,此刻对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却说不出半句狠话。
      从那场寿辰之后,陆知更和钩吻,已经相识了三月有余。
      起先是她一次次来寻他,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撒泼耍赖。他总是最后妥协的那个人,区别在于妥协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不知不觉间,也教了她许多。
      从《贵妃醉酒》到《霸王别姬》,从《西厢记》到《牡丹亭》。一折折一幕幕,都是陆知更喜欢的调子。从字句声调的拿捏控制,到手绕翻花的万千变化。
      有一回钩吻教她化戏妆,对着镜子专注的描眉。她半阖着眼,忽然轻声道:“从前书上说‘画眉深浅入时无’,你我今日这样,算不算是提前感受了?”感觉眉间那只手顿了顿,她吐了吐舌头,做出个丑角的模样:“开个玩笑啦。”
      他盯着她半晌,最后在她额间画了只王八。她睁眼后从镜子里看到,登时气的柳眉倒竖。却听对方淡定道:“我也开个玩笑。”
      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一个人感到快乐的时候,似乎光阴永远溜走的无声无息。从二月到五月,草长莺飞仿佛仍在眼前,眨眼映日荷花便露尖尖角,含苞欲放。
      这是个雨若泼天的夜晚,夏至的雨不再如春时缠绵,而是澎湃汹涌如枪林剑雨,噼里啪啦打在房檐。连檐外的柳树都蔫蔫的,半垂半挂提不起精神。
      路上早已没了行人的影子,这样的天气行走在外,就算不被豆大的雨点打死,也足以连人带伞淋成落汤鸡。房间里的光线有些黯淡,钩吻却没有点灯,就着这半昏半昧的光线,低低的唱着什么。
      天边滚过“轰隆隆”一阵雷鸣,将他的声音压得听不清。雷声后的瞬间格外安静,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就在这一刻响在窗外,然后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钩吻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比如这混在大雨之中,熟悉的脚步声。他几乎是错愕的站起身,三两步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瞬间被檐下的漏雨浇了一头。
      “噗嗤。”少女站在楼下的墙边,打着一把内外皆湿的油纸伞。她身上也是半湿半干的模样,刘海贴在额上,狼狈的模样一点都不好看,却在笑话楼上望下来的男子,此时似惊似异的表情。
      钩吻抿了抿唇,难得的没有做声。只彻底开了窗户,轻轻巧巧的从二楼落下,扔了陆知更手中的伞,抱起她一跃而上。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毕竟夷光阁这种地方,不该是良家女子来的。在头两回她不伦不类的女扮男装之后,他不得不表示妥协。自此之后,便让她到这边的墙头找他。
      只是今日这样大的一场雨,她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时候。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抱进了自己住的地方。
      “这种天气跑来这里,是生怕自己不得病吗?!”他难得动气,顾不上人还在怀里,已低下头训斥,“何况你已许了人家,和我这样的人搅在一起,莫非恨不得自己嫁不出去?”
      他骂完便放开手,转身去点灯,顺便找她能穿的衣服。然而一点烛火刚刚亮起,身后就响起个轻轻的声音:
      “是啊,我恨不得嫁不出去,才会疯了一样,恋慕于你这样的人。”
      他点灯的手一抖,仿佛一月之前画眉的时候。身后的少女苍白着一张脸,风吹雨淋冻得发抖,此刻看着他转过身来,眼睛里却映出他身边亮起的烛光,仿佛瞳孔燃起一把火:
      “钩吻,我要嫁人了,是城北李家的公子。”她微微勾起唇,那模样经过这数月的相处,已像了他七分,“听说李公子是个有些傻的,却是李老爷唯一的儿子。我的二哥惹了不该惹的,李老爷正是唯一能打点的人。何况他不会纳妾,又是独子,我嫁过去后,好处自然是无数的,可我却点不下去这个头。”
      钩吻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找衣服。
      “我说的这些,估计你都知道了吧。”她似叹似笑,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不知落向了何处,“你说,人是不是总在贪求一些看不清内里、又得不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寻常的戏子,更知道你最初接近我并非意外。可即使如此,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个月不断来找你,更控制不了第一眼就喜欢上你。”
      她说完便沉默下去,一边忐忑着他会说什么,一边觉得自己的忐忑着实可笑。
      可最终,她还是等到了他的回答。他熄灭了点燃不久的灯火,声音再无往日一丝靡丽,冰冷干净的如同雪原上不化的冰:
      “既然已经看的明白,为何还要来问?我们本也没有什么关系,忘了我,好好的嫁人过日子吧。”
      “……好。”
      “我送你下去。”

      五、知更

      “那么,钩吻他……死了吗?”
      五年以后,年已二十的陆知更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男子,问出这个问题。
      她缺损了五年的记忆。
      五年前的那个暴雨之夜,她独自离开了夷光阁。却在半路上与一辆马车在雨中冲撞,之后的记忆便彻底模糊了。
      她隐隐记得自己被人送回陆府,记得大夫无奈的叹息,亲人惊惶悲伤的神色。后来她就那样成了亲,新郎是李家的独子,一个相貌寻常稍显清秀,却因娘胎里带下来的毛病,自小口不能言的傻子。
      那时她坐在喜床边,听旁边的人没什么顾忌的议论着:原先觉得陆家小姐可惜了,如今变成这般模样,一个痴儿一个傻子,倒也是绝配。
      记忆始终是模糊又破碎的,如同之后五年中的每一天。最清晰的意象,是她终日发呆时,从李家大院看到的一片蓝天,院旁栽着一棵松树,四季常青。
      她还隐隐记得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脸上的神情却像个稚拙的孩子,眼睛也是黑白分明。他们始终没有发生过什么,即使李家人用了各种方法尽力促成,可那时的她无知无觉,平日里除了正常的吃睡便是看着天空发呆。而李家公子却有癔症,时不时就会发作起来,尤其对男女方面的事排斥至极,冲动时甚至将下人打得重伤。
      但平时的他倒还好,虽然她也没有多少记忆,却似乎对她还算关心。看她发呆就过来一起,坐在大院里一下午,两只青蛙一样仰着脖子看天。
      她痴怔了五年,日子过得混混沌沌,更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五年后李家老爷病重,将偌大家业交予自己唯一的儿子。辅佐的管事仆从带着他们两个“吉祥物”外出祭祖,路过夷光阁所在的城东时,她看到筑起的高台之上,一个戏子绛红长衣,扮作女相,正唱道:
      “丫环使女难分辨,
      我生身的爹娘也认不清。
      她一样到花园焚宝鼎,
      占绣楼走神针。
      鱼目竟将珠玉混,
      望大人明镜高悬判假真。
      哎呀,大人啊!……”
      那熟悉的声音与模样,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混沌这些年的迷雾被一把炮仗驱散。几乎是下意识推开身边挨着她坐的男人,大喊一声,“停轿!”
      轿夫与丫鬟齐齐抖了抖,她没等轿子停稳,身体已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两步揭开帘子跳下去去,向着水阁唱台的方向奔去。
      五年来第一次踏出府门,久未多动的双腿很快发麻发软。何况她戴着一头琳琅环佩,跑两步就掉一串,一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金玉。
      等到下人们从这意外间回过神来,陆知更已手脚并用爬上了高台。反应过来的家丁很快挤进人群,随着她爬了上来。台边守着的几人弄不清她身份,不敢随意阻拦,稍一迟疑,竟让她直直的冲着那红衣戏子去了。
      “钩吻——”
      她喊着他的名字扑了上去,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抛开了理智抛开了身份抛开了一切。直到整个人都栽进那个怀抱,久违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她闭上眼抱住他,才发现自己已累的几乎脱力。
      “我是钩吻,”那声音依然是曾经的动听,她模糊的梦境里残留的记忆,仿佛天生带着三分笑意:“只是这位夫人,我们是否曾是旧识?”
      陆知更愕然的松开手,下一刻便腿软的栽了下去。然后腰被人死死的抱住,是她的傻子丈夫。
      她却没有心思在意身后,只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容颜如旧,昔人如故。只是那双动人的眼睛里,再也寻不到半分她的影子。

      六、非鱼

      “你是从那时起,怀疑我不是钩吻的?”
      姜华坐在陆知更的床前,神情认真的问。仿佛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个难解的字谜。
      “当然不是,”她摇了摇头,“我又不是神仙,那时心慌意乱,又是刚刚恢复清醒,怎么可能往这方面想?”她甚至勾了下唇,不知讽刺或者自嘲,“何况三月相识,钟情一眼,之后却是五年的分别——世间万物都是会变的,何况是人。若说他早在这五年间,为世间浮华所迷,流连花丛左右逢源,将曾经的一个小小倾慕者忘在脑后,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
      “所以?”姜华饶有兴趣道。
      “但他不可能不认得我,这点不对劲。”陆知更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帐顶的绣花,“或许被钩吻如今的仰慕者们听说,会笑话我自作多情,但我很清楚,他对我有情。虽然他是个有太多秘密的家伙,虽然不知这情起自何时何地,但我不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她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什么,“就是当初他告诉我‘忘了他’,却在后来又抱着我下去。按照他的性子,若是决绝之意,不会这样藕断丝连,所以我想,那时的他是陷进了什么困境,怕牵连到我因此拉开距离,却又希望解决之后我们仍有将来……这个傻子。”
      “啊,这点我后来也曾疑过,他是否对某个人动了心,可惜他将你藏得太好。”姜华耸了耸肩,“就那一次露出马脚,可他前后故意约见了五六个人。我们无法靠近,只能大概的知道他和谁见过,然后分别对这几人下手。纵然后来除掉他,却也不知道,谁是他真正的心上人。”
      即使已有了准备,可听到最后那句,依然让陆知更的呼吸停了一瞬。
      姜华很满意她这样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脸,“没错,我的傻姑娘,钩吻那家伙已经死了——五年前,你被我们派去的马车劫持之后,下了药作为诱饵,将他杀死了,”他说着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声音中满满的恶意:“是你亲自动手的。”
      “你骗人——!!!”
      这样的答案,比她能够想象的极限,更加的残忍。陆知更只觉得心口涌上一股热意,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在心脏下方的地方,尖锐的痛。
      然后姜华露出得逞的笑容,右手灵活的在她发疼的地方一按一引。一根毫针般纤细的东西直直穿破布料,飞进他手中。
      同时心口一冷,陆知更低头,看到心口扎进一柄锋利的匕首,干脆利落直接没柄。
      “七日前你用这匕首杀我,七日后我便还你这一刀,也算公平。”他看着她倒了下去,鲜血渐渐涌出浸透布料,遂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傻瓜,我的确是骗你的,我连你是否是他心上人都不知道,何况让你动手杀他?可惜我们互探三月,你只猜到我们皆是姜家子弟,我为得家主之位而除钩吻,就这么凑了上来。却不知要做姜家家主,所需的一样东西,便是‘钩吻’。”
      “你一直叫他钩吻,可知真正的‘钩吻’,究竟是何物?”姜华摇头笑笑,看着床上少女已止了呼吸。他仿佛自语,同时将手中染血的毫针比在心下一寸,毫不犹豫的扎了进去。
      “有雌雄二针,种于心下一寸,可易形换体,又兼伤而不死,是为钩吻啊……”
      雌雄相和于一人,则是成为姜家家主,除了血缘之外,最重要的条件。

      七、生死

      陆知更恢复意识的时候,胸前的伤口已不再流血。
      匕首依然插在那里,却钝钝的感觉不到多少痛意。她咬了咬牙,干脆的将匕首拔出身体。一串血花飞落在已变成深红的被褥上,心口有瞬间的窒息感,手里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
      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染的差不多,甚至床上也沾了一大片。这样浓郁厚重的血色,刺鼻的腥气让她直犯恶心。
      七天前她试图杀死姜华,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却顺利的让人不安。
      而后来的一切也证明,姜华并没有死。他的体内种着钩吻的雌针,以死脱身,不过是为了消除她的戒心,以顺利的将她带走。因为她体内有钩吻的雄针,他便顺势造了这两场假死,将他们从之前的身份中彻底脱出,隔绝一切明里暗里的眼线。
      可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死,如同不知那神秘莫测的幕后人——以她为引,除去了姜华的人。
      她摊在床上休息了片刻,感觉心脏渐渐长好,手脚也恢复了力气。于是慢慢的挪下床,垂眸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张和钩吻有几分相似的脸。
      姜华的心口处爆开一个大洞,连衣服带血肉皆破碎不堪。两枚细针顺着血河淌了下来,掉落在一旁的地毯上,微微的泛着光。
      她伸出手,捡起那两枚牛毛般纤细的针。本是这样血腥可怖的房间,她却毫无所觉一般,盯着手中的东西,直盯得眼泪落了下来。
      她曾听不知什么人说过,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像你。
      她混混沌沌的度过五年岁月,因为一份深刻的执念挣脱药物的控制。可那个让她醒来的人,早已死在五年以前,那个倾盆泼天的雨夜。
      这样早的别离,来不及别离。她醒来之后已过经年,甚至来不及爱上什么相似的人。
      她跌坐在地上,握着两枚细针,终于哭出声来。心口疼的让她几乎恨不得死去,所有未尽的疑问和真相,比起这份几欲剜心的痛,此刻不过是轻易拂去的尘埃。

      八、姜黎

      当陆知更缓和了情绪,重新清洗换了衣服,端着杯茶抿了一口,已是小半日后的事。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生的一脸耿直相貌。是她在察觉姜华伪装的钩吻有异之后,暗中找到她的人。
      “陆家是北方的大户,如今陆小姐也该知道了。”这叫做姜留的青年,语调平平的道,“‘神农氏,姜姓以火德王。神农因尝断肠草,不能解其毒而致死。’所说的断肠草,有个别名,便是钩吻。
      神农之死已不可考,但姜家的确是神农后裔。而如今的奇物‘钩吻’,实际上是姜家传下千年的密宝。”
      钩吻是神农氏炎帝时代的神物,如今这样传自上古的器物,大多遗失或毁损。留下的,大多如姜家一般,秘藏于族中,民间只有模糊的传说。
      对姜家有所了解的人,大多以为钩吻是雌雄二针。一针可保重伤不死,二针便得家主之位。可实际上,真正的钩吻分的并非雌雄,而是子母。子针有雌雄,母针却只一枚。
      子针没有避讳,母针却不然。它自种入宿主体内,便与宿主的寿命息息相关。
      若宿主已死,自可令择新主。若宿主未死,拔出后种于第二人体内,第二人三日内将母针种回原主,则二人从此同生共死。若三日内未能种回,或有第三者抢夺,第三者立时毙命,原宿主三日后身亡,二人寿命尽归第二人。
      如果说子针是保命的圣物,母针则更像是吸人寿命的魔物。
      可无论哪一种,在姜家历代的家主之争里,都沾了数不清的鲜血。
      “当初姜黎——就是曾经的钩吻——在族内大比夺魁后,于外出不久遭受重创。他那时被种一母针一雌针,雌针被取,因为母针不为人知,方保得一命。
      动手的人便是姜华,他母家势大,同样是有野心的人。此番正选败落,便干脆从侧面下手。”
      姜留为她杯中续上茶水,接着道:“姜家内乱,情况莫测,姜黎干脆栖身扬州,隐姓埋名变作戏子,暗地里收集情报,结交往来势力,由明转暗。
      后来他喜欢上你,可自身尚在桎梏,更怕祸及你,却还是被姜华利用……”
      陆知更的手颤了颤,想起不久前姜华死前所言,又不知心里的某些渴望,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姜留却露出笑容,轻叹一声:“万幸他还有钩吻母针在身,而姜华找不到雄针,便以为他将其种在了恋人身上。可惜那时目标太多,他也无法判断,干脆接了姜黎的身份,继续演了下去。
      直到三月前,你身上的药物失效。姜华以为雄针在你身上,开始接近你,而姜黎……在姜华假死前夜,将雄针与母针,一并种在了你身上。”
      “啪”的一声,陆知更手中茶盏落地。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跑出这原本属于姜华的私院。
      她沐浴不久,长发未绾,被风一吹,顿时劈头盖脸的胡乱飘飞。却毫不在意的,只将遮挡视线的乱发拨到一旁,拼命的跑向昨日离开的地方。
      她无视了沿途百姓异样的眼神,无视了自己渐渐发酸的身体。像是五年前雨中的少女,像是五年后大梦初醒的少妇,用尽力气的奔回居住了五年的地方。
      “呼、呼、呼……”
      她停在门前,大口的喘息着。一瞬想起五年间的某个晴天,那个憨傻的男人小心的牵过她的手,说,知更,我们一起去看云吧。
      她一把推开了李家大门。
      “……怎得似,羽扇纶巾,云屏烟障,几曾受些儿烦恼……”
      院子里种着棵松树,挺拔的枝干四季常青。树下站着个男人,穿着一袭青白长衫。失去钩吻的作用后,他无法维持之前的样貌,那面容秀致如初,一双桃花眼微微含笑,却终究不再如曾经的风流张扬。
      如同他的声音,五年少有开口,再次说话时喑哑的难以入耳。可这样的声音唱出熟悉的词句,却让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怜浮世,等闲度日,却不识。”他终于艰难地唱完最后这句,然后转过头,看着她微笑:“丫头,你来了啊。”
      他陪着她,在这高墙之中,装作傻子,闭口不言,等尽了五年的朝朝暮暮。
      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向着他张开的双手,慢慢走去他怀中。
      “我把母针带回来了。”
      “我知道。”
      “快点种回去,我不要什么长命,只要和你一起。”
      “好。”
      “……姜黎,我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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