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深处》梦裳宛

3、桃花深处

　　【6】
　　那土里是不是埋着白初，妖怪不知道，也不记得。

　　他只记得他醒来的时候正抱着一个棉布的娃娃，很奇怪，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但他就那么抱着，觉得感觉很好。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不仅仅只是白初的那些事，而是这一百多年来的事。

　　身为妖怪，他的确可以不吃不喝。

　　但以人类梦境饱腹的他二十年一次总得出来觅食了才对，他不可能真就熟睡了这么一百多年，而这中间发生的事情他却完全没了印象，估摸着是不重要的，又可能是刻意遗忘了。

　　不过那布娃娃的确有白初的气息，这妖怪是知道的。

　　但是，沐七的猜想是错的。

　　他是不会去找白初的，他知道。

　　人妖殊途，走了那便是走了，他也便没再想着会再遇到这个人类，说不过也就只是漫长岁月里的一点而已。

　　但明明只是一点而已，为什么他现在却又这么执着？

　　妖怪想不通，记不起，总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白石，你还要找吗？”沐七也未想过这最后兜兜转转得寻找后却又回到了原地。这白初的后人并不存在，而那尸骨想必也早已被白石找到埋起来了。
　　“不找了。”妖怪的声音很低沉，整个像是冰冷的硬石般枯坐着，那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平添了一抹悲怆的凉意。那双恍若暗夜般的眼遥望着远方，视线像是延伸到了沐七所看不见的地方。

　　“我要回去了。”妖怪站了起来，欣长的背影单薄如昔，恍若一个不留神便会陷进了黑夜。
　　“白石。”沐七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

　　那妖怪转头看向他，但沐七却没有话说。

　　他只是知道这妖怪一走，恐怕便再也不会遇见了，这妖怪估计睡了几年也便全然忘记了自己。

　　“你可有记住我的名字？”

　　那妖怪不答，沐七忍不住苦笑，果然过了这么多日也没记住。

　　但那白初与白石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短短一两年，为何这妖怪却记了百年，念至今日。

　　“我……算了，你走吧。”

　　花开花落，人来人往，他这一人何必硬要去让一个妖记住名字。

　　倒是有些羡慕那小女孩，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却还有个白石记着，也只记着她。

　　白石走了，回了那原处。

　　说是从土里来的，却好歹还是有副棺木埋在下，他进了那棺木里伸手抱住了那布娃娃，鼻尖是白初的气息，他很怀念这种气息，觉得自己好像离开得稍微久了些。

　　可惜，还是未能找到。
　　他倒是希望这人类能长命百岁，子孙成群，一生和乐无忧。

　　他无意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看了看娃娃右手上的红绳，记不清这红绳是何时系上去的了。

　　妖怪脱下了那面具，盖在了那娃娃脸上，然后垂下头去轻轻地吻在了那面具额头上。

　　“初，我想你了。”那妖怪轻声说着，将脸靠在那面具旁，双手珍视地抱着那布娃娃。

　　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沉睡着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躺在那石头上，任由着那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自己身上，衣衫尽湿，但并未感觉到多少凉意，周围的风声在林子里也变得有些喧嚣起来，从那湿润的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人类的气息。

　　睁开眼，坐起身来，他定定地看向那处，直至有个小小的踉跄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白石。”

　　在离开十日后，这女孩却又回来了。

　　不合身的衣服破旧灰脏，赤着脚一路跑来，双手双脚上都是不知从哪碰伤划伤的血痕，因为下雨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可怜得狼狈不堪。她依旧带着那面具，面具上却灰沉沉的，她从背后的包裹里拿出了一个桃子，还是他当日送给她的那一个。

　　那孩子双手颤抖着像是托不住了般，声音有些颤抖，“你要吃桃子吗？”
　　他低垂着眼，伸手接过了那桃子。

　　“我可以，留下吗？”那女孩轻声说着，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妖怪宽大的衣袖。

　　他沉默着并没有说话。

　　“我知道人类的生命很短暂，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里留在你身边。”

　　这人类还太小，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到底有多么沉重。
　　一直留在这里，这便代表了她便真正舍弃了人类的世界，忘了那之前的身份，一辈子只能困在这荒野的山林里，孤单寂寞地几十年都和一个无趣的妖怪为伴了。
　　也许对他来说这几十年不值得一提，但对着人类而言这漫长岁月只怕总有一日会厌倦。

　　“白石，我可以留下吗？”她又问了一次，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手颤得更加厉害。

　　他站在原地，有风从身后刮起，满头乌黑凌乱地飘摇起来，遮了他那双本应无悲无喜的双眼。他抬起了手臂，灰黑的宽袍衣袖在风中簌簌作响，将那狼狈颤抖的女孩揽在怀里，挡下了一方风雨。

　　“你若想留，那便留；你想走时，那便离开。”

　　但你若留下，那这一世的风霜苦痛我便替你挡下，保你一生喜乐平安。

　　那年，白初留了下来，便再也未曾离开。

　　花开花落，朝夕相处，这一人一妖日日暮暮相依着，也便就这么过了几十个春秋。

　　他梦见那年有人来寻她，而她只是牵着他的手躲在远处静静看着，她指着那其中一个满脸焦急，正呼声大喊的人说那是她哥哥，他问她是否要走，她注视着他却说这里才是她的归处；
　　他梦见那年她送了他一条红绳，她只说是礼物，他却知道那是村里的传统，相爱的人类男女系上这红绳就代表被红线捆着了，便一辈子都分不开了，他还是伸出了手让她系上了红绳；
　　他梦见那年雨落，他躺在石头上，那熟悉的女子穿着一袭红衫，撑着一把油伞向他走来。她微抿着嘴轻笑着将伞倾斜遮住了他的脸，低头靠近了他，衣袂贴合，微凉的唇角贴了上来；
　　他梦见那年他蒙住了她的眼，带她到了一片桃花之地，他解开了那丝带，让那灿若云霞的桃花映入那女子的眼帘，那双他喜欢的黑眸里水光乍现，他笑着向她指了指那不远处的木屋。

　　他恍惚间站在了那片桃花盛开的地方，那繁华盛景，落英缤纷，他缓缓走着伸手推开了那木门。

　　木屋里，那女子正站在桌后，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一幅画。阳光从那窗口里透了进来，浅金色的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显得有些透明而又飘渺，她的影子被光拖长落在地上，只是这样恬静的景色，就美得本身就像一幅画。
　　那女人缓缓抬起了头，那熟悉的面容一下就映入眼帘，刻入心底，她眉眼弯弯地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地望了过来。

　　“白石，你回来了啊。”

　　他抿了抿嘴顿在原地，然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这世间，有着不敌岁月的归走之人，便有那痴心不改的归来之妖。

　　只在那梦境里的桃花深处……

　　【7】
　　已是五年过去。

　　沐七不知为何又来到了那白石的地处，他看着那正开得正艳的桃花，想着那女孩也就被埋在这片泥土下，而那痴心的妖怪也正沉睡此地。

　　即使已经又过去了五年，想到白石，沐七仍然不住惋惜地叹气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意味。

　　沐七没在此处停留，只在这山林里开始闲晃着，这山林倒是有些意料之外得大，沐七走着走着倒是有些乏了。他坐在山间一小溪边旁，看着这里人迹罕见，水清澈见底，也便双手掬了些水。

　　当手真正触碰到那溪水时，却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除妖师的感知意识到了这片溪流有些古怪的地方，似是有阵法被印在了这溪流里般，但这山林里有这妖力的也只有白石一妖而已。
　　沐七在这些年的游历里也涨了不少的经验，费了些事虽不能将那阵法解开，却也破了个漏处，他伸手抚过那溪水却感受不到那凉意，反倒是像是伸到了片其他地方去似的。

　　沐七的心跳愈发得加速起来，似乎有什么未曾知晓得终于揭开了一角面纱。

　　他探下身去，将脸、手、身子、腿一点点埋入水中，然后他的身子晃得坠落了下来。

　　他却落到了一片草地上，当他抬眼，沐七的瞳仁颤抖着，那一刻他看着漫天遍野盛放的桃花，花团锦簇，生意盎然，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空中桃花碎落着，明明是轻飘飘地纷飞这却恍若重重地砸在沐七柔软的心间上，他透过那漫天红霞的桃花，只看到那深处有一座木屋。

　　沐七走进了那木屋，屋里一尘不染，简朴却也看得出是个温馨的小家住处。

　　那屋子里的摆设有些漂亮的陶瓷陶罐，小些精致的摆设品，像是女孩家才会特别留意的细节，而那镜前也放着一把印着染染桃花的木梳，在那镜下的抽屉里，放着一些首饰品。还有那床上，还放着一个奇怪的布娃娃，看着倒是有些像着白石的样子；
　　衣柜里打开，衣服不多也不算少，有一半都是女人的衣服，另一半是男人的服饰，都是一些深色的长袍，质地柔软，简约却又不失华贵，每个袖口上都用微亮的细线勾勒出了似桃花般的图纹；
　　那木桌上，平放着一幅画，那画里是个女人，淡色透着微粉的衣袍，女人的手里拿着一个白胖的娃娃面具遮住了半张脸，手腕上系着与那白初一样的红绳，另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很漂亮，笑容温婉而又恬静，那眼角下还勾勒着一朵红色的桃花。

　　这画中的人是白初，而执笔作画的人是白石。

　　只要粗略地扫一眼这屋子，便知这就是白初和白石的住处。

　　沐七怔然地看着那衣柜里还留着的那梦境里女孩穿着的小小的破烂的衣服，又望了望那衣柜里女子的长衫，还有那桌案旁放着的空落落的木轮椅。
　　原来他们相处的日子不是短暂的一年，也不是十几年，而是白初的一生。

　　相知相守，相伴相依。
　　这一人一妖却还真的就这样，与世相隔地厮守了一辈子。

　　沐七想到了白石，那妖怪在人世间孤落落地寻觅着白初，沐七不由得记起了那白家老人说的话，他说他们白家似乎一直都有一位贵人相助，当时他未放在心上，此时只觉着这贵人恐怕便是白石了吧。

　　也许这百年来已经不是白石第一次寻找白初了。

　　食人梦境。
　　以梦境为生的妖怪。

　　也许白石在沉睡的时候，便沉溺在了他与白初的美梦里。
　　从初时，相守，再到生死相隔，然后再次醒来，忘了梦里的一切后醒来再次寻着白初，直至最后再次回归故土，又重新陷入了那似重回的梦境里，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沐七看向那窗外，桃花在风中纷飞飘落，那浸透在繁花中的悲伤，也终将随风逝去。
　　所有的等待都已经驻留在此，这样的爱直到最后都被彼此所独占着。

　　永远都落不尽的繁华，也解不开的执念与纠缠。

　　【8】
　　三十年后，沐七在湖边无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形单影只，身骨萧立，与漫天暗色的天际似乎融合在了一体，他的头上有着两个卷曲的凸角，墨色的长发在风中无欲地飘扬着，风将那宽大的衣袖吹起，露出了手腕上的红绳。

　　那妖怪缓缓转过身来，沐七看到了那娃娃脸的面具。

　　“你可是在找人？“沐七缓缓开口，喉咙哽咽。

　　“是。”那妖怪的声音依旧沙哑至极。

　　——“找谁？”

　　——“初，白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