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色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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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色残阳
傍晚5点，贺千阳还没有回来。
程莫言并不担心他会有什么危险，但也难免有些惴惴。
近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宁，连研究也没心思再做下去了，干脆请了几天假，准备带贺千阳去海边的度假村玩两天。
可他早早回到家，做了一大桌子饭菜，等了足有两个小时，贺千阳还是没有回来。
程莫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窗外天空被染成金黄，残阳似血。
这是因为前天下了一场大雨。整整一天，大雨将整片天空，包括整座城市冲刷得焕然一新。
贺千阳住校，除了周末都不回家，程莫言住在研究所，也足有四天没见过外面的天空。
只是血色残阳下的天空，重叠到十多年前，犹如噩梦一般笼罩了他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那片在阴影笼罩下残阳如血的天空。
他站起身，走向客厅。
餐桌便自动撑开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将饭菜罩在了里面，开始使用白天储存好的太阳能为饭菜保温。可惜了他亲手做的饭菜，毕竟保温的饭菜再怎么最大限度地保持原本的味道，终究也还是留不住原本的滋味。
程莫言有些疲倦地躺倒了沙发上。
他中午十一点下班，收拾好东西之后，一点出门，到旁边超市里买了菜，回到家三点钟，然后洗菜摘菜切菜炒菜，除了洗碗之外一概亲自动手，零零总总算起来，只是为了这么一顿饭，他就忙了足足四个小时。
或许，贺千阳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也说不定？
程莫言伸手挡了挡，安静地看着有些刺目的阳光从指缝间倾泻下来，轻轻合上了眼。
他已经很累了，因为他已经足足三天72小时没闭过眼。他的身体告诉他，他现在很累，他现在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必须要休息了。
可自从那血色的残阳笼罩了他的世界，他就再也没办法像很久以前一样自然入睡了。
他不得已又睁开了眼睛，翻开了沙发旁一本牛皮纸订成的本子。
在这个时代，纸质本子经久不衰，最近似乎又流行起了仿古。贺千阳就一直对这种很有年代感的东西情有独钟。
本子上是少年娟秀又锐利得不掩锋芒的字体，逐字逐句地击沉了他的心。
——“2079年4月5日，F省A市一例心脏移植手术之后，被移植者在梦中莫名看到捐献者生前记忆。
无独有偶，2098年再度发现一例。自此之后，全国上下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二十余起。
2139年，首次实现完整器官克隆之后，此类现象再未发生。”
旁边用红笔做了个记号，又写了几个词：记忆、心脏、器官、大脑，其中“记忆”被圈了起来，分出四个箭头，其中三个指向另外三个词，多余的箭头指向了一片空白，每一个箭头末端都打上了个问号。
他看到那片空白处有一处淡淡的铅笔痕迹，似乎是写上又擦掉了。
他透着光细细看了看，发现上面隐隐约约透出了“灵魂”两个字。因为连主人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才被擦掉了。
也是，毕竟这两百多年来，无数科学家试图用事实证明灵魂的存在，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人们对那所谓的“灵魂”的认知，还停留在人死后减轻的21克上……
程莫言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脸，提醒自己，就算连字迹都一模一样，这也不是从前的那本笔记。
他开始坐在沙发上发呆。
十几年的研究院生活没有让他学会如何享受人生，所以每每闲下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他只能发呆，想一想从前的事，想一想现在的人，再怀念一下那有些枯燥乏味但也最为幸福的未成年时光。
自从 2045年10月，z国科学家首次破译了基因序列端粒中的核苷酸密码，继而在短短两年内，成功找到了使全人类的平均寿命延长至150岁的方法——基因改造手术后，此次被史学家称作第四次“基因革命”的变革，将世界带入了“新人类”时代……
2195年，第一批经过基因改造的人类去世。自此，便可以确认基因改造手术的成功。
新人类0至20岁未成年期间，身体机能不断增强，并在20岁成年之际达到顶峰，此后一百年左右时间为青年期，身体各项机能都不再改变，直到120岁左右进入老年期才慢慢下降。
每一个新人类都盼望着成年的那一天到来，那意味着完整的公民权利，意味着两个相爱的人可以一同步入婚姻的殿堂……
可是，20岁，无疑是程莫言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那一年，血色残阳下崩塌了他的整个世界。
夕阳越来越沉，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程莫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睡的很不安稳。
梦里见过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不难想象。因为这十几年来，他的梦里从来也只有那寥寥可数的几个画面。
照旧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的噩梦。
贺千阳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下面的小软垫上，靠着沙发，柔软的头发垂到耳边，有种小动物似的乖顺。
程莫言开口便喊到：“千玄……”然后自觉不对，无奈笑了笑，又改口道：“千阳，你回来了。”
千玄是曾用名，在小孩3岁的时候就改成了千阳，也只有他改不过来而已。
程莫言回神坐了起来，戳了戳小孩肩膀，“我给你做了菜，放在桌上了……诶，拉我一把！”
贺千阳冲他伸出手，程莫言就着力站了起来，一瞬间竟有种宛若新生错觉，好像被人从泥潭中扯了出来。
“莫莫？你怎么了？”贺千阳眉头皱了一下，“你是不舒服么？又多久没睡了？”他顿了顿，有些恼道：“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工作！研究少搞一天死不了人！要适当放松一下，享受一下生活，知道么？！”
程莫言闭了闭眼，只有少年青涩柔和的声音从耳朵里传入，“一会儿吃完饭好好给我睡一觉，知道了吗？”
程莫言睁开了眼睛，“嗯，这周末我们去海滨小岛上玩。”
二十年前，也有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一模一样的话。可他却再也不想给出二十年前的回答——
“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工作！研究少搞一天死不了人！要适当放松一下，享受一下生活，知道么？！一会儿吃完饭好好给我睡一觉，知道了吗？”
“才不要！我跟你说，这次老师给的课题，我还差最后一个环节就完成了！只要解析出最后一段基因编码，数据采集就算完成了！老师下一个课题就是……唔……”
“行了，我知道了，下一个课题你们是跟我们一组做的。现在，立刻，给我回去睡觉！嗯，看你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要我吻到你同意为止吗？还是要我陪你一起睡？”
“……不要……那就要错过明天的实验了……”
“嗯，这么说来，好像很有必要跟你一起睡啊！”
“……禽兽！”
“莫莫，莫莫？莫莫！”贺千阳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
程莫言回了神，惨笑了一下，快得让贺千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走神了。”只是封尘多年的往事在宛如重叠的时光里被搅乱，浮出水面。
贺千阳难得没有多说什么，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餐桌旁边。
其实他们满可以叫餐桌自己跑过来的，但是以前就有人跟程莫言说过，“每次走到餐桌前面就那么一点点距离你都不愿意走啊！小心变成大胖子！你给我多运动运动啊！”
程莫言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更为难得的是，贺千阳竟然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贺千阳平日里就不是个能憋的住话的，本来忍了好久不说话，想着程莫言怎么的也该能问问他，结果反倒是程莫言一句话都没说，整个人还恍恍惚惚的。
他一边吃饭一边抬眼用余光扫视着程莫言，最后忍不住道：“莫莫！”
程莫言吓了一跳，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干嘛？”
贺千阳忍不住笑了一声，“没……你淡定一点……咳咳，跟你说个好消息！”
“哦？有什么好消息？”程莫言来了些精神，有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贺千阳被他盯得脸上有点微红，过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跑到旁边拎来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红色烫金的信封递给了他，有些腼腆又有些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国科院少年班发来的邀请函……什么时候你再休息了，陪我一起去帝都吧？”
程莫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红色烫金请帖和一张已经填好的志愿书。
展开请帖，首先看到的就是印在右侧的烫金图案——一个双螺旋DNA分子，代表了国科院生物学院最引以为傲的研究成果：基因改造！
真好……二十年前，自己也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程莫言白得透明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烫金的DNA分子图许久，悠悠叹了口气。
贺千阳屏住了呼吸，眼里有些期待，像是在等着他夸奖自己。
程莫言抿了抿嘴唇，冲他笑了一下，“千阳，你……很棒！”
一抹笑容由小变大，绽放在贺千阳有些稚嫩的脸上。
程莫言知道贺千阳有话要说，甚至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他抬手阻止了贺千阳即将出口的话，“但是，我不同意。”
贺千阳脸上的笑容冻结了起来，过了好久，才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程莫言站了起来，随手拿了那张志愿表，撕了个粉碎，“我不同意。”他把撕得粉碎的志愿表拍在了他胸口，逼得贺千阳生生后退了一步，“我请了假回来陪你，去收拾收拾，明天跟我去海滨。”
“你！”贺千阳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他的时候眼里的失望几乎要满溢出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就凭我是你的监护人！”
贺千阳愣住，不满的情绪在一点点酝酿着发酵。
程莫言咬牙，眉头微皱了起来，“不要涉足生物领域，那不是你能碰的。”
“监护人？”贺千阳恨恨地瞪着他——这本该是最好的机会，本来是他一回家就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的消息！他想得到的是他的赞许，是他为自己露出的由衷的笑容，而不是如今这个全盘的否定！那不只是他的爱好，更是他的理想！而现在，他的理想，却被他最重要的人踩在了脚下……
贺千阳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监护人！你是我的谁？你凭什么当我的监护人！”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
“我是……你的……谁……”程莫言哈哈笑了两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一时间竟然没了反驳的话。
十四年，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为了他放弃了自己当年拥有的一切，现在他问，他是他的谁？
是啊，他算是他的谁呢？
“是啊……我是你什么人呢……我算什么呢……”程莫言站了起来，往门的方向走去。
贺千阳心里一揪，冲他伸出了手，却只拉到一片衣角，“莫莫……”
“别管我！”程莫言厉声喝道。匆匆打开他的手，逃也似的打开门冲了出去，“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贺千阳楞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只能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最后蹲下来，抱住头，大吼了一声。
突然间，声音静了下来。
胸口挂的一枚戒指亮起了蓝绿色的光。
贺千阳在上面按了一下，选了“仅通话”模式，“你好。”
“贺千阳是吧？”
“哦哦哦，廖老师好，怎么了？”
“今天那张志愿表，给家长签字了吗？”
“……要是没有签字行么？”
“没有签字？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么？”
“不……不是，我监护人最近不在家，他……比较忙。哦对了，还有，我今天一不小心把表弄破了，能给我一张新的么？”
“给个新的到没问题……不过，你最好还是让监护人给你签个字。”
“嗯，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贺千阳关了通信器，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程莫言又回到了实验室。
之前实验到了关键时刻，他本来因为请假还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这假还没来得及放，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换了消毒衣走进实验室。
同事陆琦，一个大他十来岁的娃娃脸，活泼话唠又爱八卦。
看他回来了，娃娃脸都快皱成了个包子，“你不是要跟你家小少爷去海滨享受二人世界么，不去啦？”
程莫言叹了口气，“嗯，不去了。做到什么程度了？”
“你当我是神人啊？你也不在，小松也不在，靠我自己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弄出来？”陆琦摇了摇头，“你有空先去睡一觉吧，好几天没合眼了吧？”
程莫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消毒衣都换了，睡什么睡。三天不睡死不了，人的极限是五天，再说我今天还睡了会儿呢。”
陆琦眉头皱了皱，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家少爷惹你不开心了？哎呀，跟你说，以前的人在这时候还在青春叛逆期，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少废话！激素水平测了吗？！细胞机能分析做了吗？DNA图谱对照做了吗？还废话？”
“……得得得，您那国宝级的脑子，好好保重吧，别放这些杂事儿了，小的来就可以了！”
“……陆琦啊……其实……”
“嗯？”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这么嘴碎又事儿妈，到底是怎么静下心来研究，还能进了这个研究所的？”
“……其实我也很好奇，你这么毒舌又缺德，究竟是怎么把你家少爷样的这么根正苗红的？”
程莫言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根正苗红？贺千阳才不是这样的人，从骨子里就不是。他耸了耸肩，“天生自带抗体吧。”
陆琦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暧昧道：“现在真的跟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啊！我记得你十四年前刚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那叫一个高冷啊，谁跟你说话都不理。”
程莫言冲他笑了笑，“那时候年轻。”
陆琦立马点头，“对对对，那时候还不笑！”
程莫言愣了一下，还是笑了笑，“那时候年轻。”
他本来也不喜欢笑，可谁让贺千阳喜欢呢……
贺千阳接下来的几天，便再也没有见到过程莫言。而程莫言在此之前本来就已经有三周周末没回过家了。
贺千阳抱着廖老师传真来的志愿表，对着空旷的房子发了一整夜的呆，第二天便又回到了学校。
廖老师检查完他的志愿表，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监护人关系这一栏怎么没填？”
贺千阳嗯了一声，“身份卡里没有。”
廖老师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这年头还能有这种差错，户政部管的也够松的……嗯，行吧，我把志愿表交上去，你晚上应该就能领到通知了。记得啊，到6月15号之前，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过要记得预约啊！预约好了就一定准时到，千万别过了时间！最好尽快！”
贺千阳想，连程莫言都不在，又有谁会去管他呢？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色残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