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负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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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字里行间有诗酒，有素琴，有屠戮，有太平，而独无你。
堪破后方知，浪荡是你，清明是你，杀伐是你，皈依亦是你。
写天地于你，才算做生路。”
怀袖生得绝色模样，星眸微嗔，红粉青蛾，灿若春华，皎若秋月。尤其耍出的七七四十九路剑舞曼华绝伦，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名剑，但为人嚣张，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更是不少。
怀袖年少轻狂爱上过几个男子，有过几段情伤。那些人无一不是看中她的皮囊和她出神入化的剑舞，当初说着铮铮的誓言，转瞬间烟消云散，还一副为了彼此都好的模样，为了今生挚爱不得已辜负于她，在还未对彼此情根深种还是早早挣脱了好。怀袖听着那些薄情男子口中所谓的情爱道理，还是在心底冷笑：不过是不爱了，哪里用得着这些废话，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点下头默许那些人离开，然后将头仰得高高的，忍住不掉泪。
可是为了这些所谓的“爱人”，她抛弃了生她养她的七秀坊，这些年的打打杀杀让怀袖结下了许多仇怨，有情敌的帮手，有为了那些负心男结下的梁子，她身上有太多的杀戮洗都洗不清。
那些霁月清风的男子本就出色，那些仇人也奈何不了他们身后的世家，对付不了这些人，但对付起一个独身的女子还是很轻松的，每件件仇怨都记在了怀袖的头上。
怀袖这一路上全身上下没有几处是完整的，一路逃一路杀，没有吃上一顿饭睡上一顿安稳觉，她不敢闭眼，她怕自己闭眼之后就再也睁不开了，这世上她没有了爱人、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她孤零零地存活在世间，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收敛尸骨，她要留着这条命，不为别的，就为了她这一口鼻息。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终究是个弱女子，江湖上出了名的名剑美人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的追杀。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些人的手里，死在这一方寸之地，可转瞬间一个带着帷帽的灰衣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背靠着她，怀袖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但奄奄一息的她却觉得那宽阔的肩膀是她今生的救赎，是她最后的天地。
等怀袖醒来时，她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床帐，叹了一口气：命不该绝啊。之后她发现她躺在一张陌生的竹屋里，于是一边艰难地按住腹部的伤口一边坐起身来，开始打量这个竹屋。
很简单，怀袖跟随那些所谓的爱人们住的无一不是奢侈金屋，但从未给她过安全感，她总是会担心那些地方安不安全，总是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即使周围站着五五六六的婢女，也还是很孤单，但是这间竹屋却不会给她那些孤独的感觉，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平静，让整个身心都静了下来，她开始想起许多，想起曾经的她也曾肆意盎然，她也曾快马少年，可是渐渐地她把一切都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怀袖也不担心那些仇家的追杀，踉踉跄跄地起身拿起桌上的双剑朝外走去。可她还未走出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大夫身边站着一个人，怀袖一眼就看出来那个人就是救下她的人，粗布灰衣依旧挡不住他的眉目清俊，但他是个和尚，即使是个年龄不大的和尚。
大夫一边小心搀扶着怀袖一边还是话多地说起了怀袖，说她浑身是伤刚醒怎么可以乱动呢，再让那些伤撕裂重新包扎可是很疼的，大夫让她坐在了椅子上，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注意的地方就告退了，于是整件竹屋只剩下怀袖和和尚两个人。
怀袖最开始打破了一室的平静，其实她很不解为什么还会有人救她，在那种情况下许多人躲都躲不及，谁还会在意一个弱女子呢？她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大师这般不小心贸贸然将我救下，就算我不计较清白之誉，你也会惹得一身债，我的仇家可不少。”语气带着些好意的感谢又带着些张扬，怀袖这么些年独身在外，早就养成了一副娇纵的脾气，她也知道人家是对她好，但她总是拒绝着那些好，怀袖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对一个人好。
后来，她才知道，世间真的有人会不求任何来对另一个人好，但是那个人心怀众生，兼济天下，她不过也是红尘中的一个而已。
他带着淡然的笑，对她说：“阿弥陀佛，出家人皆有慈悲之心，贫僧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说罢捻了捻佛珠，顺便为二人倒了两杯热茶。她无奈只好坐下，对他说：“敢问大师法号，小女子多谢大师的救命之恩。”
“姑娘不必客气，贫僧法号无垢。”微笑，淡然。
“无垢？”她有些不解，对于怀袖的世界来说，和尚是很陌生的人，她生在七秀坊众多姐妹中，长大以后接触的多是些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就算是和尚也不过是在祭祖时候见过那些法师作法而已，她对佛理佛经不是甚懂，也不懂这些法号是怎么来的。
“至明洞幽，至清无垢，是谓无垢。”无垢没有对怀袖的怠慢感到不满，反而很热心地回答怀袖，看着怀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伤口才解释道：“姑娘不必误会，你这身上的伤是我找了人救治的，那人是我好友，青岩万花谷中人，很是可靠，不必担忧。”
怀袖摸了摸发热的脸：“多谢大师多谢大师，不过现下你救了我只会惹债，所以我还是不叨扰大师了，小女子的救命之恩万万不敢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罢还是站起身要走。
无垢也站起身对怀袖摇了摇头：“姑娘万不必客气至此，此地乃贫僧闲居之地，非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待姑娘养好伤再走不迟。”
怀袖看着无垢那种好看的脸带着超然的微笑，令她有了不想拒绝的想法，是无垢给了她安全感，她也只好顺从了自己的心意，点点头，也坐下了。
等怀袖伤痊愈大半她终于可以来回走动，她和无垢住在不同的地方，对于她住的地方应该是客房，其实怀袖很好奇，年纪轻轻的和尚一个人住在这么静谧却无处不透露出精致的地方，无垢说他有不少好友经常拜访，但怀袖住了这么久也只是见过那大夫为她熬药治伤，其他人她一个没见到，很是令人疑惑。
打从远处山涧瀑布旁走过，又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小路走来，便看见前方三三两两的精致竹屋，只见院内佳木葱茏，奇花点缀，仙藤缠满，旁边还有一条由山涧引至这里的清流泉水，泉水旁放置了简便的蒲团和梨木小桌，上面多摆置了茶道之物、香炉还有几本佛经，还有几处婀娜的青柳，这曲水流觞的韵味不必多说，颇有些流泉拨清韵、古槐弄清风之意；而后院种植了许多令人看不懂的东西，仔细看来便知道那多是些珍贵的中草药，草药旁边有一座钟，每日怀袖便是听着晨钟醒来，暮鼓而息。
但怀袖没多问，本就叨扰借住许久，再贸贸然问这些是很没有礼貌的。她见无垢每日都会在另一间屋子里打坐诵经，她不便多打扰，便经常坐在前院的蒲团上，诵念一些佛经，等无垢打坐念经之后，会陪她一同坐在蒲团上，有的时候为她解释佛理，有的时候煮茶焚香，两人之间没有多少话语却令怀袖倍感温暖。
怀袖的伤有一些伤及了经脉肺腑，非几年静养是痊愈不得的，所以怀袖厚着脸皮一直跟在无垢身边，无垢也不常出去，出去至多半月便回来，怀袖也不多问，就这么与无垢待得久了，怀袖虽是悟了尘世间许多道理，但却也渐渐依赖上喜欢上无垢给她的安定和温暖，甚至有些沉溺于这片刻的柔和。
她知道，对于无垢的感情与之前那些男子的感情不一样，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有些陌生，情爱这些对她这种和无垢在一起清修许久的人来说距离太远，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会如此，晨钟而起暮鼓而息，她甚至有想过去那华山纯阳道观，众生为道不问世事，可慢慢地她与无垢待得久了，那个想法从她脑海中淡了去，开始慢慢喜欢这个口口佛经大道理的小和尚。
他不像那些与怀袖之前认识的男子般会说好听的情话，念些好听的情诗；但他会讲些有趣的佛经故事，会讲些正经的佛经道理。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但她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
怀袖是言出必行的人，喜欢就一定会告诉那个人。
等怀袖身上伤好了八成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
那天，她特意找出之前下山买的一件白衣，穿起来感觉清风道骨的仙气十足，和无垢平时的灰色法衣倒有些相得益彰，她一边慢慢煮茶，邀请无垢坐在蒲团上，等烫好茶，茶香四溢引得无垢一声好之后，她有些犹豫地问道：
“无垢大师对于禅宗六祖慧能这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何解？”
无垢慢慢放下茶盅，捻了捻佛珠说道：“风动，旛动，都是境相。一切相从心生，故心生法生，心灭法灭。施主何故出此之言？”
怀袖深吸一口气，对着无垢笑了笑：“那，无垢大师，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心动。”
无垢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有种类似求爱的问题问到，脸渐渐地有些红了，但过不一会儿便恢复如常，随后泯然的笑了笑。
怀袖突然害羞起来：“大师，我没有任何唐突之意，我知道，你们出家之人肯定没有任何情爱之说，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结果，我也知道说出来只会徒增尴尬，但我依旧选择说出来，大师你不要怕，我不会缠着你还俗什么的，我也不会像那些其他女子般每日静静守着你等你回头一天，我的性子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我说完这句话时我便会收拾行囊离开此地。”
怀袖的这些话是无垢没有料到的，他停住了手中的念珠，抬眸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
无垢即使不在江湖上，也曾听许多知己好友谈论起江湖中的奇闻异事，也多次提到面前这个女子，她肆意洒脱是江湖中出了名的名剑美人，师从七秀坊，耍出的剑舞美轮美奂，见过的人都为之倾倒，当然她的性格更是出了名的任性泼辣，人家有这个资本当然可以，一张小嘴很少说话但一说话绝对气人，也因为这张嘴这副任性还有这漂泊浪荡的心她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债，甚至听说被唐门好多人盯上，但也因为一身出色的武技还很少失手。
他第一次见到地上的女子，瞬间就知道她就是怀袖，即使在仇敌面前也绝不低头的性格还有那张见了绝对不会忘记的脸，都让他记忆深刻，没想到转眼间，他就带着她来到了自己的竹屋，还与她待了这么长时间，他都有些习惯怀袖的存在。
怀袖是个有教养的女子，江湖上有太多以讹传讹的东西，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无垢清修了这么久一双眼早就看透世间凡人俗事，所以他第一眼就知道怀袖是个好姑娘。她不会打扰无垢，几个月来都是极守规矩，唯有今天破了那所谓的清规。
她问自己，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心在动。
那瞬间清修了二十年的无垢竟然有些慌了神，即使心中默念着心经也无法平定这悸动，只得多重复几遍，等他终于静下心来，他甚至无法与怀袖对视，他只能按捺住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逼自己与怀袖对视。
“施主对贫僧的感觉不过是幻影，你喜欢上只是现在短暂的安静，你不会一直愿意下去，贫僧不会怪罪于你的。”无垢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这些。他不敢看怀袖的表情。
怀袖知道会是这个情景，但还是很生气：“你是在逃避么？清规？戒律？对我来说都是你逃避的借口……”说到最后竟有些泣不成声，怀袖转脸用袖子遮挡住自己，她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看见自己不好看的一面。
无垢看着怀袖因为哭泣耸动的肩膀，感觉自己太过罪孽深重，本想拍拍怀袖的肩膀却觉得于理不合，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怀袖顿时更是气得不行：“为什么我对你的喜欢就要是苦海？”
无垢刚想解释解释，却看见怀袖因为哭泣之后澄明的双眼不忍心再说下去，怀袖反倒是吸了吸鼻子，对无垢说：“叨扰了大师这么久，怀袖深感歉疚，这就收拾行囊。”说完也不等无垢，就朝着自己住了许久的那间屋子里收拾东西，却发现并没有多少，只剩下两柄剑，也不多说绕开无垢走了。
无垢没有多做挽留，两人再这么相对下去，无论对谁都不好，反而一方退出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起初无垢还能从自己些许朋友口中听到怀袖的消息，无非还是那些打打杀杀，怀袖消失了这么久，那些仇敌更是恨得痒痒的，好不容易发现了怀袖的踪迹肯定不能放过怀袖，无垢这才深知自己出了差错，但寺里召他有急事，无垢本想下山去解救怀袖这件事也只能放在一旁，火速回到了寺里。
等到无垢解决了寺里事情之后，却听到江湖上的传闻，鼎鼎有名的名剑美人怀袖在与仇家拼杀时被仇家一剑穿了肺腑，仇家看她是个女子还是放了她一马，刺了这一剑前尘过往一笔勾销，怀袖自己逃了出来，等到了最后也没有等到任何人，终究没有人来去敛她的尸骨，她就这么死了。
当无垢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扒开他的胸膛，紧紧揪住他的心脏，痛到无法呼吸，无垢不禁跪在地上，他觉得难过，自他出生开始便跟从方丈大师清修寡欲，他没碰见过几个女子，最多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闲散人，怀袖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女子，也是唯一一个。
他无法形容那些感觉，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些安心，怀袖给了他这种感觉。
无垢连忙从旧友那里打听到怀袖的尸首在哪里，就赶了过去，却发现曾经那不可一世的女子现在不过是一个冷冷的尸体，他想了想，他真正见过怀袖两眼，第一眼是从那些仇人手下救下怀袖，第二眼她便再也醒不过来，想来颇觉讽刺，
他抱起怀袖回到了自己的竹屋，火化了怀袖，剩下了一抔黄土，刻了一拓木质墓碑，却什么也没有写，他并不是怀袖的什么人，也没有资格写这墓碑。
他却在当日收到怀袖几日前的一封信。书上言道：
无垢，我知我命不久矣，这辈子我怀袖没求过任何人，却想求上天再多给我些时日，我还未曾看够这世间，看未曾看够你，怎么就要夺了我的性命呢。
我不求你会喜欢上我这么个人，我自私得不可一世，我对世人有着偏见，我不信任何人，但我现在信了你，你不要觉得负担，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己走。
我知道，我手上的杀戮太多配不上你，你是那么一个清风霁月的人，肯普度那么多人的终生，却参不透我对你的情。
这些时日我想起曾经看的佛经里的故事，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愿化做石桥，受五百年的风雨，只图你轻轻从桥上走过。
怀袖绝笔。
无垢都看到了信上的血滴，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禁手下发力竟然拍碎了屋中的竹桌，手紧紧握成拳头，低吟了一声：“怀袖，那些人欠你的我会替你取回来。”声音里不复以往的平静柔和。
无垢自己都无法解释之后所做的一切的冲动。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自己在她生前无法给她应有的感觉，死后便愧疚余生，其实他对她早已含了情动了心，只是他不想承认。究竟是佛心慈悲众生之爱，还是苍茫人海对特别之人的爱，他是说不清楚的，如今他更不愿说清。
无垢走到墓碑前，捻着那串佛珠，低低的说：“我将晨昏为你诵经消业，请求佛祖发愿，让你断了今世一切痛苦，脱离苦海，而登彼岸。”他特意从后院翻出曾经一些朋友埋在那里的酒，以往他从不喝酒只吃茶，这次他破了戒。
敬了怀袖一杯酒，也敬曾经的无垢一杯酒，以后的无垢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怀众生普渡天下的无垢。
江湖上接二连三有一些人离奇死去，死法很安然，那些人唯一的相同点便是生前都是怀袖的仇敌，所以有好事者说这肯定是为怀袖报仇，他们说对了。
那个人就是无垢，无垢为了怀袖犯了戒，他的灰衣不再是一身檀香而是淡淡的血腥味。
无垢并没有后悔，他回到曾经两人住着的竹屋，他也不知道杀了那些人之后还可以做些什么，师傅肯定会被气死，干脆不再回到寺里，就这么静静地陪着怀袖。
他说：
纵然相思入骨，纵然万劫不复，我也愿意待你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只是现在的我满手血腥，今生怕是不能了，下辈子吧，我定给你个人间。
你说你愿受五百年风雨，化作石桥，只盼我走过。
还是我化作石桥吧，受千年风雨，无论你走不走过，我总是会等着你的。
现在独独留我在这世间，这才不是圆满，与你，才是真正的圆满。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负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