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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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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油沸腾了。
裴妍用袖子揩去额前的汗,打了个蛋进去,蛋花滋滋翻卷着,淹没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方云丽在玄关处换了鞋,嗅到香气,走到厨房门外瞄了一眼,回到客厅。
裴妍盛起锅里的煎蛋,回头一看,电饭煲上已有蒸汽喷出,刚好。端着饭菜出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母亲。
放了饭菜,裴妍一边解围裙一边喊:“妈,吃饭了。”
方云丽紧抿着唇线,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手里握着遥控器不停换台,等裴妍叫了三遍,拇指重重往下压了一下,电视机的屏幕一闪,暗了。
“啪——”遥控器被丢向沙发的旮旯,方云丽起了身。
裴妍准备好了碗筷,走向方云丽。
她要给她洗脸,擦手。
最近几日给方云丽擦手的时候,她总像个小孩子一样先闹一阵脾气,今日却出奇地安分,双手任裴妍捉着擦洗。
裴妍感觉到镜子里的人一直盯着自己,抬眸,两道视线在镜中交汇。
方云丽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和紧绷的半边脸。
裴妍伸手去捋,方云丽眉毛一拧,转身走入了客厅。
裴妍跟上。
方云丽已经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几个菜肴,盯住了那一盘黄澄澄的煎蛋,迟迟不动筷子。
裴妍轻轻将盛好的米饭往对面推,白瓷碗底刚刚滑过红漆木桌裂开的中线,对面的人双眉又是一拧:“不吃鸡蛋!”
裴妍愣住:“你昨天不是说要吃鸡蛋的么?”
方云丽不看她,胸口开始起伏。
“妈,你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方云丽又盯了煎蛋两三秒钟,拿起筷子。
裴妍心里想着事情,怎么也吃不下。“厨房的抽油烟机已经老化了,明天我让人换新的。”她犹豫着说。
方云丽埋头挑菜。
裴妍继续:“家里好多东西还是十多年前的,都旧了用不了了,明天一并换了吧。”
“不要钱么?”
“换了方便些。”
“你爸跟你姐的东西不许动!”
裴妍慢慢咀嚼,嚼不出淀粉的甜味。
“为什么?”方云丽突然问。
她这样惜字如金很多年了,裴妍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突然花钱换家里的东西?”
裴妍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她,两泓眸光微微闪烁着:“妈,我辞了工作,要去另一个城市。”
窗外有朵烟花砰地一声绽开,那种璀璨照亮了夏日的夜晚,还来不及捉摸,就消失在了城市的上空。
空气忽然安静。
“走就走吧。”方云丽沉下了眼眸。
玻璃窗外,烟花升腾又沉寂。
“你早就想走……我就知道,我也不需要你,走走走,赶紧走!”
“妈——”
方云丽咬住筷子,揭起塌陷的双眼皮,一瞬不瞬地望着裴妍。
裴妍喉头险些哽住:“二姨愿意来和你一起住,我走的前一天把她接来,你们两人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我也放心。我走之后,你自己要记得按时吃药。”
“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方云丽白她一眼,“走的时候记得去看看你爸你姐。”
……
浴室的水声哗哗响了起来,裴妍放下手中的书,趿拉着鞋走出去。
隔壁卧室的房门被推开一线,那床上随意摆放着几件衣裳。
裴妍把门都推开。
卧室里的陈设许多年没有变过,四面的墙纸还是从前全家人一起贴的。后来再没有机会换了,如今都破了、烂了、卷了、泛黄了,好像是病入膏肓的人脸流失了血色后呈现出的一片蜡黄,褪得将无生命的气息。
床边的老式梳妆台是方云丽结婚时的陪嫁,梳妆台边围的裙布还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带着褶皱的式样。
记得小时候它是鲜红如火的,年深日久,已经褪得快成淡橘色了。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相框,里头的三个人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容和谐相似。那个时候自己还没出生,里面的人是爸爸、妈妈、姐姐,他们身后海天一线,蔚蓝色的海水仿佛在永不停息地流动。
浴室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裴妍手一抖,相框滑脱,摔了个四分五裂。
冲到浴室前的时候,里头又安静了,裴妍没有特别担心,因为她知道她的母亲常常这样,总是有意无意地打翻浴室里的东西,有一次还砸碎过浴室的镜子,目的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叫她知道她不高兴生气了,当她心中搅起漩涡般的挣扎、痛苦与愧疚,她会觉得一股扭曲的快意。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淋浴的声响也消失了。兴许洗完了在穿衣,裴妍这样想,先回到卧室收拾地上的碎玻璃碴。
可当她收拾完东西从卧室里出来时,浴室里依旧没有动静,裴妍一下子慌了,扑过去狂敲浴室的门:“妈!”
“妈!”
“妈你快回答我啊!”
水滴滴淋淋,竟衬得浴室里阵阵可怕的寂静,裴妍听见母亲带着焦虑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地从门缝里渗透出来,心扑通直跳,加大了手中的力道,一直把掌心拍麻,里面依然没有回音。
“妈!”
“妈——”
裴妍脑袋一胀,想起前不久修水管的工人落了一把锤子在家里,快速翻找到了,举起来拼命砸向浴室那扇玻璃门。
里头的一幕惊呆了她,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喘着粗气立在门口。而最在乎的那个人安然无恙地仰躺在浴缸中,正冲着她平静地笑。
一股夹杂着愤懑的泪水难以抑制地从裴妍眼眶中喷涌而出。
母女俩对望着。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客厅里的钟声却依然有规律地在走。
方云丽敛住笑容,身子一寸寸没入水中,水流漫过下巴和口鼻、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的头□□了起来,像一条条深褐色的荇草,涤荡着,平到浴缸边缘,水漫了出来,灯光下铺开一地的碎金。
裴妍箭步冲过去,抱住她的脑袋往起拔,她却继续往下压。
水流一浪一浪地往浴缸外涌,龙头处还在哗哗地不断往里注入。
裴妍一手死死地揽住方云丽的脖子,另一只手去关水龙头。
方云丽歇斯底里地挣扎,反抗得愈发厉害,嘴里大吼大叫着:“放开!”“放开!”“不放开我我就杀了你!”
裴妍并不理会,一只手拧到了水龙头的开关。
方云丽控制不住的手已经举起花洒,对着她的头砸了下去。
血涌了出来。
裴妍倒在地上睡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方云丽正坐在旁边,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额头,两滴泪水含在眼眶。
浴室里狼藉一片。
吃了一些抗精神病的药物,方云丽很快入睡。
等她睡得熟了,裴妍才敢轻轻阖上房门。所幸头上的伤口不是很深,溢出的血已在周围结成块了,裴妍对着镜子处理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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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的病犯了,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你想要多久?”
“我不确定,我想等她病情稳定了再走。”
对方没有再回消息。
裴妍攥着手机想了会儿,拉起被子躺下,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
这一晚上传来了七次动静,次次让裴妍提心吊胆,推门去看,幸好都是虚惊。
第二天,裴妍带着方云丽去医院复查。
地铁站离家有一个公交站的距离,要走很长一段路。
裴妍一路紧紧捉着方云丽的手,她怕她跟去年一样突然发病往车流中冲去,幸亏那时路口红灯,车行得缓,方云丽被撞倒后只擦破了些皮。时隔一年再回想那惊险的一幕,裴妍依旧心有余悸。
方云丽尝试着摆脱:“疼,不要拉着。”
裴妍便松了些力道:“对不起,那我轻一点。”
方云丽不再挣扎。
红灯,母女二人站在人行道旁等待。
微信的消息来了,裴妍掏出手机,瞥了方云丽一眼,悄悄侧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