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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七章 邂逅重逢事难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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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个少年的身影就出现在山野小道上,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头上缠着白布,腰间系着麻绳,这个少年便是聂靖天。师父猝然撒手人寰,教聂靖天那一夜仿佛过了十年那么久,埋葬师父后,他呆呆坐了半宿,头脑一片虚空,所有思绪连同悲痛哀愁一并沉坠到心底,唯独应承师父的那件事清晰浮现出来:“我要下蜀道,去茂州,上岷山!”
白一勺很少外出,即使有也不带聂靖天同行,所以聂靖天除了隐泉镇和方圆数十里的郊野,从未到过其他地方,这趟远门该怎么走,他自是毫无头绪,不过听师父以前说起蜀地大约是西南方向,于是聂靖天决定向西南走,打算边走边问,一路上总能碰到些走南闯北的人,他们中也总有人晓得去茂州该怎么走。
隐泉镇地属文水府,文水府毗邻汾河,《山海经》载:“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流注于河。”这汾河源头在宁化管涔山,流向乃是自北向南折西,最后与黄河交汇,聂靖天恐夜里迷路,就沿着这汾河走,走了三天三夜,抬头望见前方一座高耸的城门,原来已到了汾州。
进了汾州城,聂靖天才明白什么叫做大世面,车来人往那份热闹,在隐泉镇也就只庙会可与之媲美,时值晌午,他走得有些饿了,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从临街一处食摊上买了几个烧饼,边走边啃,走到一座酒楼门口,聂靖天见这酒楼门庭宏伟,便好奇向里面张望了几眼,见临窗桌前,一个年轻人正在独自饮酒,聂靖天一见这人侧影,愣了片刻,冲到里面冲这年轻人叫道:“章大哥!怎么你也在这里?”
那年轻人正是章正闵,他一见是聂靖天,也有些意外,见聂靖天披麻戴孝,便更是惊讶,问道:“聂兄弟,你这是……?”
白一勺的去世,叫聂靖天幡然发觉自己已然举目无亲,不过他自知当下并非恣意悲痛的时候,便强捺心绪,仿佛在滚烫的水面上覆一块厚厚的坚冰,内里再如何煎熬,面上平静如初,这几日他昼夜兼程,都是这般支撑着过来的,此刻见到被自己当作生死之交的章大哥,又被他这么一问,那块坚冰如同被从上面泼了一桶热油,顷刻消融殆尽,连日的积绪似要喷薄而出,却被聂靖天死死咬住嘴唇忍着,但眼泪终究还是遏抑不住,一半顺脸颊奔流而下,一半倒灌入喉咙口,哽得他半个字也吐不出。章正闵见状忙拉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聂靖天与他师父相依为命,如今他孤身来到汾州,又披麻戴孝,定是白一勺出事了,撇下这个少年孤身一人。
聂靖天一口气喝下热茶,默坐了片刻,对章正闵微微一笑:“章大哥,我没事,是师父他老人家……突染重病去了。”聂靖天本想实言相告,念头一动,又将话咽了回去,正如师父所言,江湖已是恩怨云集,何苦再将局外的章正闵牵扯其中?
“白师傅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章正闵好生吃惊,但见聂靖天神情复杂,眉头颤动,知他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叹了口气道:“人有旦夕祸福,白师傅既已仙去,兄弟你就节哀顺变罢,唉!”
聂靖天轻轻点了点头,道:“章大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如此甚好,聂兄弟,你日后有何打算?”
对此问话,聂靖天早有准备,沉思片刻,答道:“听我娘说,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咸宁,此地我已无亲无故,正盘算去投奔那房亲戚,日后也可有个照应。”若非答应了白一勺,聂靖天本不忍对章正闵讲假话,不过山西之往四川,定要途径陕西,他曾听白一勺说,咸宁地处陕西中部渭水河畔,自己此去茂州,兴许也会前往咸宁落脚几日,这么答话,也不算完全不落边际。
“此去咸宁有数千里之遥,还须翻山越岭,兄弟孤身一人……”
“章大哥不必担心,单身行路,倒也自由自在。”聂靖天笑着打断章正闵道。章正闵见他神色坚决,便收住了后面的话,回想当年聂靖天勇挡暗器的义举,以及后来在傲云庄的言行,觉得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却处变不惊,胆识过人,长途跋涉应也奈何不了他。
聂靖天见章正闵面色凝重,便拿过茶壶,将他和自己的茶杯斟满,岔开话题道:“章大哥,你怎也到了这里?”
话一出口,聂靖天便晓得自己失言了,章正闵凝重的神色此刻已变得黯然,他目不转睛望着手中的茶杯,沉默半晌,缓缓道:“聂兄弟,你可知在这世上什么事情最令人伤心?”
听到“伤心”二字,聂靖天顿时想起了亲娘和师父,心头一阵痛楚,还未答话,听得章正闵又道:“我本以为,家破人亡,至亲永逝,世上留自己孤独一人,应是最伤心的事,其实不然,这些可教人悲痛欲绝,却无法让人心灰意冷,而被知己好友猜忌,那是何等的摧心裂肺!我先前所承受过的苦痛,竟都不足与其相比!”
聂靖天小心翼翼问道:“章大哥,你说的那知己好友,可是皇甫庄主么?若大哥信得过我,能否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章正闵长叹一声,道:“聂兄弟,你我那晚在傲云庄不过第二次见面,自始至终却坚信我是清白的,你这般信我,我怎会信不过你?我七岁那年,突逢家破人亡,若不是皇甫老庄主救我,我早已死在乱刀之下,之后他便带着皇甫风和我漂泊江湖,直到建起傲云庄,方才安定下来。皇甫风与我同岁,长我几个月,从那时起我们便相伴玩耍,亲密无间,除了未曾共同学艺,衣食住行都在一起。再后来,皇甫老庄主卧病在床,皇甫风执掌傲云庄,我便成了他的属下。”
章正闵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呷了口茶,继续道:“我虽是皇甫风的属下,心中早已将他奉为知己,他也待我如同骨肉兄弟,那晚毒醋一事,我自知百口莫辩,本不应有任何怨艾,可我却万想不到,他竟凿凿认定我是元凶,无丝毫回转余地,二十年来的相处,他还是不知我的为人么?”
聂靖天轻拍章正闵的肩膀,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听得章正闵又道:“当晚皇甫风将我押在后院,入夜时分,又着人来放了我……”
聂靖天忍不住插嘴道:“这么说,皇甫庄主还是信你的。”
章正闵苦笑着摇摇头:“我本也这么以为,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他原来是喜事临近,这才赦免我,他心里,恐怕从此认定了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谁也劝服不得。”
“于是你便离开傲云庄?章大哥,就这么走了,你舍得么?”聂靖天对章正闵的原初印象便是从对傲云庄的忠诚不二开始,此刻让他把章正闵与傲云庄分开来看,觉得颇不习惯。
章正闵又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忽然他转身对店小二道:“小二哥,拿坛上好的汾酒,再添四个小菜!”店小二连连答应,手脚麻利地捧上酒和酒盅,章正闵对聂靖天笑道:“兄弟,既然来了汾州,怎能不饮汾酒?你我能在异乡再次聚首,端的缘分难得,今天大哥作东,你我就开怀畅饮,那些闲愁杂绪且抛到脑后,莫教它们坏了咱俩饮酒的兴致!”
听章正闵这么说,聂靖天登时也豪气上涌,他抢过酒坛,撕开封纸,倒满两个酒碗,道:“大哥说的对,今日我们就饮个痛快!”说着便咕咚几口将碗中酒喝了个干净,这汾酒是小二直接从窖内取出,带着寒气,一饮而下后,聂靖天只觉得一道冰凉直入肚腹,紧接着一股热流又奔腾而上,熨得肺腑暖暖的,甚是舒服。在此之前,聂靖天只偶尔陪过白一勺小酌片刻,这般大口饮酒还是头一遭,章正闵见聂靖天这等爽快,也不甘示弱,待小菜上齐,那坛酒已喝得见底,二人酒兴正浓,索性又叫了两坛,酒碗推开不用,径直端起酒坛对饮。
饮至酣处,几缕丝竹之声传来,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似是酒楼二楼某处,那乐声悦耳轻柔,迂回转折处也听得清晰。聂靖天心下大奇,凝神听了起来,章正闵见他停下不饮,神情专注,便问道:“聂兄弟,酒还有很多,为何不喝了?”
聂靖天轻声道:“章大哥,楼上那曲子弹得妙极,你可听到了么?”
章正闵侧耳听了片刻,奇道:“曲子?这楼上安静得很,哪里有人弹琴?”聂靖天却沉吟道:“这曲子,好似两人齐奏,所用的乐器也不同呢,我在隐泉镇可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乐曲。”
又听了片刻,聂靖天忍不住唤店小二过来,问道:“小二哥,这楼上是何人在奏乐?”
店小二还未答话,掌柜已走过来,笑容可掬道:“公子真是好耳力,小人为招徕生意,新近请了两个弹琴的女子为客人奏乐助兴,不过今日她们闭门谢客,说是调弦,二位公子若想听曲,请随我来。”
聂靖天探询地望了章正闵一眼,章正闵起身笑道:“既是店家好意,我们又何必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掌柜走上二楼,来到最深处一间厢房,掌柜推开房门,悠扬的乐声扑面而来,掌柜躬身一揖,将二人请了进去。进门时,章正闵和聂靖天都发觉到这门的门板有三寸厚。“难怪我听不到这乐声。”章正闵恍然大悟,却又有些诧异,为何聂兄弟却能听到?章正闵哪里知道,聂靖天这些年来练功逼毒,心无旁骛,内力进境神速,功力远在他之上,这些细微声响,无一逃得出聂靖天的耳朵,也正因如此,当日在白一勺的小店里,聂靖天方可听得到石礼董天合他们的密语,才有后来的傲云庄之行。不过这些,莫说章正闵不晓得,便是聂靖天自己也懵懂不知,只道是自己耳朵略尖一些,无他异处。
两人进了厢房,见这厢房里套着个暖阁,暖阁围挂着双层丝帘,两个素色人影端坐在内,一人抚琴,一人怀抱琵琶,都是年轻女子,面目却看不清晰。此时琴声戛然而止,听得弹琵琶的女子笑道:“二位公子的耳力不同寻常,我姊妹躲在此处练手,也被听了出来。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公子请上座。”
暖阁外一左一右放着两把太师椅,章正闵和聂靖天上前各坐一把,聂靖天的椅子靠近那抚琴的女子,虽有丝帘相隔,彼此也不过两步之遥,才一坐定,便觉得一股幽香直沁肺腑,便不敢看那女子,只低头一动不动坐着,双手不知怎么摆放,只好互握着搁于膝盖之上。听得弹琵琶的女子又笑道:“这位公子,不过听歌赏曲而已,何必如此紧张?你欢喜听什么且尽管说,我们姊妹定会让公子满意。”
聂靖天平日听曲甚少,且都是无名之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章正闵见聂靖天有些手足无措,便笑着打圆场:“二位姑娘不必客气,只须弹奏你们最拿手的曲子便是。”
弹琵琶的女子轻轻一笑,拨弄几下琴弦,道:“公子这话说得轻松,却是给小女子出了难题,我姊妹二人拿手的曲子多了去了,哪里能在片刻琢磨出个‘最’来?不如这样罢,让小云随手弹个小曲,我陪二位公子聊聊话儿。”说着便唤那抚琴的女子:“小云,刚才合的那曲子,你继续弹下去便是了。”那位叫小云的姑娘点了点头,十指划拨数下,聂靖天只觉得一泓清泉在那纤纤指尖淙淙流淌,叮叮咚咚的,敲得他心也跟着跳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