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惜辞（上）：故剑情深》卿询

37、第七章：未央沉浮迎少主（7）

　　公元前七十四年秋七月庚寅日，大吉。
　　入秋以来，长安城天气渐凉。宫墙瓦当上铺满了皑皑白霜，未央宫前殿高耸入云的祭天台上绣有“汉”字的大纛旗被凛冽寒风吹得呼呼作响。一群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手持戈戟一动不动地簇拥在祭天台周围，锋利的戈刃在晨光的照耀之下寒光闪闪。一条三尺见宽的红毡从未央宫正殿一直铺到前殿的陛阶之下。王公贵胄华服玉冠，分列两班站立在陛阶左右，他们神情肃穆地朝宫门方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
　　“恭迎阳武侯！”随着内侍高声喧嚷，群臣整齐划一地屈膝作礼。只见陛阶下辚辚驶来一辆驷马安车，车盖下立着的英俊少年着了一身墨色金银镶丝龙纹冕服，头顶十二旒珠平天冠，量身裁制的冠冕将少年英姿衬得越发气势逼人。他款款从车厢内走出，一步一步地踏在青石铺就的陛阶之上。身后的霍光甲胄加身，腰带利剑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目光所及，众臣皆敬畏地垂下了头。
　　“请阳武侯登台，祭天敬祖！”霍光伸手作请。
　　虽然霍光表现地极为恭敬，但刘病已在他身边总感觉不自在，犹如芒刺在背。他诚惶诚恐地勉强朝霍光挤出一丝笑意，然后便登上祭天台焚香祷告。
　　“大将军跪授斩蛇剑、皇帝玉玺。”霍光从太常手中接过象征汉室皇权的斩蛇剑，双手交给刘病已。刘病已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但见斩蛇剑以七采珠、九华玉装饰剑鞘并掺杂五色琉璃点缀剑匣。病已象征性地开匣拔鞘，一股犹如霜雪的寒光直耀双目。紧接着，霍光又捧过皇帝玉玺交予刘病已并为他腰间加配绶带。
　　一切礼仪交接完毕，群臣跪倒在地山呼，“陛下长乐未央！吾皇万岁！”呼声振聋发聩，响彻整座未央宫竟是久久没有散去。
　　刘病已站在大殿上接受着众臣的礼拜，一时恍然如梦：不久以前，他不过还是一个生活在长安街巷衣食尚忧的平民百姓，每天奔波在宫墙内外只为糊生。没想到，如今他却已是君临天下的大汉皇帝。命运有时真会捉弄凡人，叫人往往措手不及。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苍穹，情不自已地又思念起了还在宫墙之外的妻子。

　　“听说了吗？病已真得当了皇帝了。”沈芊辰兴奋地推门而入，将刚刚得知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许家。
　　“哎呀呀！这么说我就是皇帝的岳母啦！”许夫人欣喜地几近疯狂，她又蹦又跳地不知道如何表达此时内心的激动之情，“我就看病已不简单，如今竟是做了皇帝。哎呀，那我家平君岂不就是皇后了。成了大汉的国母了……”许夫人唠唠叨叨，她扯开嗓门朝着屋内大嚷道：“君儿，我的好君儿，快出来呐快出来！病已当皇帝啦！你的荣华富贵来咯！”
　　许平君慢悠悠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全然没有一点喜悦之色，“知道了……”她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见女儿没精打采，不觉有些纳闷起来，“我说丫头呀，你夫君如今成了皇帝，你怎么还如此郁郁寡欢呐。”她走上前来，拉住许平君就念叨了起来，“走！跟母亲梳洗打扮一番，我们这就进皇宫找病已去。”
　　“母亲！”许平君挣开许夫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你这丫头怎么啦？”许夫人不解地望向女儿。
　　沈芊辰走上前来，亦是疑惑地凝视起了许平君，细微察觉之下才发现她眼角似带泪痕，“平君，你怎么哭了？”
　　许平君赶忙掩饰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没有！我是替病已高兴！”
　　“不像！”沈芊辰何等细心，她拉住许平君关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跟姐姐说说……”
　　“我……”她欲言又止。
　　芊辰见平君这样为难，知道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结，便没有再问。“好了！我们去看看奭儿，过几天病已就会来接你们母子了……”
　　“对对！看看我的外孙，他可是大汉未来的储君呢。”许夫人笑得咧开了嘴，蹬蹬几步便进了屋。
　　沈芊辰见支开了鼓噪的许夫人，便将许平君拉住走到庭院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芊辰凝视了平君一番，许久才开口问道：“平君，跟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要逃避？”
　　许平君愣怔了一下，她没想到沈芊辰竟是一眼洞穿了自己的心思。她眼眶通红，暗自又垂下了眼泪，啜泣着说道：“我和病已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后幸得张贺叔叔从中牵线，撮合了我和病已的这场良缘。我一点都不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清贫生活，反而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厮守。以前，他空有汉室王孙的身份，但终究只是长安城的一介布衣。那时，我们是门当户对。如今，病已已经贵为大汉皇帝，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朝廷上的那些权臣是不会接受我的。我知道病已不会介意这些，但他毕竟根基不深，如若因我顶撞了权臣而毁了他的前程，那我此生都不会过得安心……”
　　沈芊辰真真被感动了，她没有想到许平君竟是如此见识深远的女子。长长一声短叹，她唏嘘不已，“病已此生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
　　平君笑了笑，脸色越发地沉重了起来。
　　“你还是舍不得他？不是吗？”沈芊辰看了一眼许平君，问道：“那你作何打算？”
　　许平君双手揉搓着，扯了扯衣袖，她忽然抬眸露出坚毅的目光，“我打算离开长安，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沈芊辰讶然地张了张口，“如何竟有如此念想？”
　　许平君没有答话，她拉住芊辰的衣袂央求道：“姐姐，求你一定要为我保密。不要将这事告诉我父母，更不要和病已提及。”
　　“那奭儿怎么办？”
　　许平君神色迷茫，“奭儿就托付给姐姐了……”
　　“你可要想清楚？”
　　她点了点头，莞尔一笑。
　　沈芊辰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垂叹。

　　登基大典完毕以后，刘病已便到长乐宫问安，顺便请求太皇太后准许他出宫接来妻子。
　　“儿臣参见太皇太后！”面对着凤榻上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太后，刘病已这么称呼她显得有些不自然。但毕竟他是继承孝昭皇帝的后嗣，按照辈分他确实被上官凤儿小了一辈。
　　上官凤儿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整座皇宫仿佛因为这位少年天子的入主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陛下请起身……”她顿了顿，看着殿下心事重重的刘病已，关切地问道：“陛下此来，所为何事？”
　　“呃……”刘病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虽然面对着是和平君年纪相仿的上官太后，但他心中终究还是存有敬畏之心的。“启禀太后，儿臣确有事情……”
　　上官凤儿见少年天子惴惴不安的神态，以为他初登大位难免还有些不适应，便转向身旁的锦儿吩咐道：“给陛下煮些茶，陛下坐下来慢慢讲来。”锦儿领了旨意，手脚麻利地便去忙开了。
　　刘病已见皇太后如此平易近人，紧张感立马烟消云散了，他登时放松下来，露出消弭已久的最真最诚的微笑。“儿臣在民间已娶妻生子……”刘病已试探性地终于开了口，见上官凤儿没有反感之意，便又继续说道：“此来是请求太后准予儿臣出宫接来妻儿。”
　　“妻儿？”上官凤儿吃惊地着重念出这两个字，不觉脸色黯淡下来，她不由地想起了那个离她远去的孝昭皇帝。如果当年能够和他生下一儿半女，如今她也不会孑然一身了。想到这些，上官凤儿不觉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中竟是泪水打起转来。
　　刘病已见上官凤儿如此反应，以为自己失言了，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致歉道：“儿臣不知出言伤了太后，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上官凤儿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摆了摆手道：“陛下不必如此。有了妻儿岂非大汉幸事，没什么顾虑的……”
　　“陛下，请用茶！”锦儿小心翼翼地将茶汤放置在刘病已的几案之上。
　　“皇帝尝尝这清茶，看看有何不同……”
　　“诺！”病已捧起茶盏放在嘴边啜饮了一口，直觉一股清甜之感贯穿喉咙，“此茶清爽怡人，却比市面上的茶叶更添一分甘甜。”
　　“当然啦，这可是用太皇太后亲自采集的露水煮来的呢。”锦儿从旁俏皮回道。
　　上官凤儿笑了笑，“闲来无事，擅自摆弄罢了……”
　　病已尴尬地笑了笑，如何竟扯到茶水上来了。他赶紧又问道：“儿臣想尽早接来妻儿，不知太后能否准奏？”
　　“你是皇帝，一切由你说了算。”上官太后的话真真给刘病已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儿臣谢过太后！”他欢欣地从榻上站起身来朝上官凤儿深深行礼答谢，“儿臣告退！”行完礼后，转身便要离开。
　　“陛下最好还是先去和大将军商议一下……”
　　上官太后的话着实给刘病已泼了一盆冷水。他在心中只犯嘀咕，原本以为大汉皇宫说话最有权威地莫过于皇太后了，如何在这种事情上也要请示霍光。想到霍光那张不苟言笑的严峻面容，刘病已就不禁打起颤。“儿臣谨记，谢过太皇太后！儿臣告退！”说完，大步流星地登上了轺车朝大将军府去了。
　　霍光没想到皇帝会深夜造访，赶忙出门迎接，“臣霍光恭迎陛下！”
　　“大将军不必多礼！”刘病已脚刚着地，便忙不迭地伸出手来作势虚扶霍光。
　　“不知陛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刘病已看了看霍光那深邃的眼眸，竟一时不敢将来意点明，“没什么事，朕只是来看看大将军……”
　　“老臣谢过陛下！”说完，便引领刘病已进了内堂。
　　君臣坐定以后，便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从治国安邦到街巷轶闻真是无所不谈，气氛大是融洽。然而，刘病已却始终不敢直截了当地将真实来意说清道明。到最后，他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打道回宫去了。
　　在回宫的路上，刘病已忧思忡忡：通过这次拜访他知道此时此刻不适宜将妻儿接回宫中，毕竟自己才刚刚即位，如若将心思一开始全然放在儿女情长上，难免会引起以霍光为代表的权臣势力地反感。他只好将内心的痛苦深埋于心，再重新寻找良机。
　　不想，这一等竟是旬日已过。那边，佳人却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