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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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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就在拿到终点名次牌的一刹那,他软软地倒在了江岸的怀里。
江岸将少年抱在怀里,轻轻为他拭去满脸的冷汗。少年的脸色如此苍白,身上却烧得烫人。
江岸急命祝岩去赛区以外的路上拦截出租车,简要把情况告诉闻讯赶来的年级组长,临时将班级交给组长,就抱着怀中的少年跳上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一所医院。
祝岩没有下车,他坐在江岸的身旁,帮助照顾杨林若。
杨林若的双眼紧闭着,眉头蹙在一起。祝岩手里有一包女同学递过来的纸巾,他用它们不断地为杨林若拭着涔涔的冷汗。
“我说,这孩子的病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都没有发现?你是家长吗?”医生看江岸的眼光中满是责备。
“医生,这是我们的班主任。”祝岩赶紧解释。
“怎么,你们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人?”
“是这样……”江岸赶紧将情况做了解释。
医生向上推了推眼镜,“老师,请你们立刻通知家长到这里来吧。这孩子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如何发展,很难预料。”
杨林若的父亲杨远天正在外地谈生意,当即乘飞机赶回来。
江岸告诉他:“医生已经用上了最好的药物,希望能够将病情控制住。”
杨远天紧紧地握住江岸的双手,“老师,谢谢,谢谢您照顾我儿子!”
“不必客气,”江岸说,“我们都一样爱这个孩子!”
“我们都一样爱这个孩子。我?爱这个孩子?”他重复着江岸的话,轻轻抚摸着少年苍白的面颊,眼睛湿润起来。
那是一个难熬的漫漫的长夜。因为医生说,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这孩子不见苏醒的话,后果就难说了。
闻言,杨远天面色骤变,颓然欲坠。
江岸赶紧扶住他,安慰道:“一直以来,杨林若都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孩子,他做到了许多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事。”他想起杨林若的右手,少年居然依然是用它在握笔写字,字迹依然挺拔清俊。他对杨远天,也是对自己说:“所以,现在,让我们继续相信他的奇迹会再次发生吧!”
杨远天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扑到杨林若的床畔,怔怔凝望着昏迷中的少年,“儿子,儿子!我不是好爸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爸爸!”他用双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
江岸努力掰开杨远天的手,“杨总,别这样自责——你那样大的一间公司,必定是极其牵扯精力的。”
杨远天握住江岸的手,感伤地喃喃道,“不,不仅仅是这样,不仅仅是这样的。”
他喑哑地告诉江岸,刚刚在回程的飞机上,他才知道,那孩子每回心情极端恶劣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闷酒,他不言,不语,不理睬任何人,只是不停地喝,不停地喝……
江岸沉默了,从医生的话看来,少年的胃疾就是这样形成的。经常地饮食不周,心绪不佳再加上酒精的戕害……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杨远天再次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久久仰天无语。
江岸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宽解地拍着。
许久,杨远天才缓缓垂下手,无力地扶助了病床的床栏。
无限自责、无限悲哀、无限痛楚地,杨远天和江岸守候着床上的少年,讲述着往事。
杨林若曾有过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但是一切,都在他六岁那年结束了。那年,无限关爱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一下子,仿佛把他的快乐也带走了。小小的孩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杨远天一直忙得很,很少有时间会照顾到家里。于是他很快再婚,满以为有妻子在家,儿子的一切就会同以往一样。
但是那女人婚前婚后却判若两人。她将杨远天前妻的儿子视为眼中钉。杨远天每次回家,都会听到妻子对儿子的一大堆抱怨。每每在这个时候,小小的杨林若站在一旁,并不辩驳,却总是不屑地向她射去两道冰冷冷的目光。
终于有一天,当他再次回到家中、单独和儿子相处的时候,儿子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爸,我要离开这个家!”
“儿子,爸知道你不快乐,可是你还这么小,需要人照顾!”
孩子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认为,快乐比照顾更重要吗?”
杨远天将儿子抱到膝上,仔细地打量着。那一刻他知道,儿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可爱了。
杨远天的事业是以上海为基地的。家自然安在上海。但是杨林若连上海也不肯居住,他说:“我要去琴岛。”母亲生前,喜欢带他到处旅游,琴岛,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游玩的地方。
杨远天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他想找一所最好的学校,却被儿子拒绝了。儿子说:“我只想在一所普通的学校,做一名普通的学生。”那天,他驾着车,带儿子在琴岛市内随意绕,就那么随意地,看到了那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一打听,在市区的众多小学校中,那所学校,无论设施还是教学成绩,都只能居于中下游。但儿子说:“我可以,我相信!”
就从那所小学毕业后,杨林若升入了同样普通的临海中学。
杨远天买了一所极好的房子给儿子居住。雇请了一位老太太照顾儿子的生活起居,为儿子配备了一辆高级轿车和一名司机专程接送儿子上下学。但是升入初中后,儿子很少用车,他宁愿自己骑自行车。杨远天也只得由着儿子。
一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独自在琴岛生活了七年。这期间,杨林若只回过上海一次,是他定居琴岛第一年的春节,结果在除夕之夜就和那位新任女主人生了一肚子的气。大年初一,少年独自飞回了琴岛。那时工人放假未归,杨远天又因为生意上的事绊住无法脱身,他至今都不知道,儿子那些日子是怎样度过的。繁忙的间隙,他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只是说:“没事儿,一切都好。”
此后,只要是能够抽出空来,杨远天一定会到琴岛来与儿子共度春节。却也往往是只能在一起共进一餐之后,就需启程。
杨远天太忙,即使身在上海,也常常无暇分身回家。每当这时候,那女人就会迁怒于远在琴岛的杨林若,一定会一遍遍地打电话来,辱骂他和他的母亲。少年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会有空打来电话,不肯断开电话线路,或者将手机关机,只得一次次被骚扰。他咽不下那口恶气,却不愿和那女人对骂,也不愿将这些不愉快说给父亲听,于是,每次都会愤怒地摔烂房间中所有的东西,然后独自一人关在房间中灌酒,任凭那两个工人在外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这些事,他自己不说,也严令两个工人不准对父亲提到只言片语。杨远天一直都不知道。
只是此时,在杨远天闻听儿子的病况、气急败坏地将电话打往琴岛的家中,怒责两位工人对儿子照顾不利的情况下,两人迫不得已,才吐露了实情。
夜已经很深了,尽管房间暖气的手感温度很高,病房中还是有了丝丝凉意。
杨远天起身为儿子掖好被角,呆呆地注视着静静卧于床上的苍白少年,满面忧戚。
江岸也不再说话,他和杨远天一道,默默地注视着,期待着,期待着那个静卧的少年能够出现哪怕一点点的动静。
少年仿佛睡着了,连呼吸都似有若无。他恍若一尊雕像,一尊无比精美、无比纯洁、无比超脱的汉白玉雕像,纤尘不染地卧在那里,那么安静,那么安静。
不知不觉中,曙色渗入了窗内。淡淡柔柔的暖红色,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床上的少年安静如初。
床畔的杨远天呆坐如初。
江岸取出手机,将自己的课调到第二天。这一个日子,他无论如何,是离不开这里的。
房间中再次充满暖暖的淡红色日光的时候,是当日的黄昏。祝岩、虞溪淙,还有那么多的同学,都静静地守在病房外面。
杨林若的周围,杨远天守在那里,江岸守在那里,医生护士守在那里。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地祈祷,祈祷奇迹的降临。
杨远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看也不看,就关了机。
天色渐渐暗下,人们的心渐渐抽紧。杨远天抱住少年的头,泣不成声。
“儿子,儿子!儿子你听见了吗,是爸爸,是爸爸呀!”他轻轻摩挲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旁若无人地低低泣诉。
“儿子,你听着,爸爸回来了,爸爸不走了!爸爸再也不走了!儿子,爸爸真的真的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快醒来,你快醒来,你快醒来呀儿子,儿子!”
床上的少年毫无反应。
“儿子!儿子呀……”
泪水,小溪一般,从父亲的眼中流出,滴到少年的额上、脸上、唇上。
不知是谁打开了灯,夜在不知不觉中接管了世界。预计的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医生轻轻叹口气,拍拍杨远天的肩,垂首向外走去。
两只手同时拉住他,“不,你不能、不可以放弃!”
是杨远天和江岸。
医生不说话,眼中,满是无能为力的无奈。
室内室外,一片唏嘘。
忽然,一直固执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监视仪的护士失声喊道:“看,快看!”
杨林若醒了,他在连医生都已经绝望的情况下,创造了又一个奇迹。
杨远天果真不再管他的生意,更不理上海那边的纠缠与吵闹,只是不眠不休地日夜守在儿子的身旁。二十多天以后,他将杨林若接回家中。
祝岩几乎天天去看杨林若,他回来说,除了更加清瘦以外,杨林若看起来,和病前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又说,也许是由于老爸悉心呵护的原因,现在的杨林若,是一个更加开朗的杨林若。
期末到了。考试前夕,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在议论:杨林若会不会来?他还能参加考试么?这一次的年级第一,会不会易主?
江岸没有参加讨论。批完最后一本作业,他站起身,踱到窗前,伫立远望。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在静静飘落,天地一片洁白。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白衣少年那双澄澈又倔强的眼眸。风雪里,似乎正有一个颀长的洁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