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既晏兮孰华予》绥欲尔安

1、山城有客

　　今夜风清月明星疏，却因天幕漆黑，显得月亮不甚大，像小姑娘的脸，圆而收敛得紧紧的。正是五月十五，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在渝州却是不多见的。对于这个立体的地方，夏至便是夏至，只因小暑未到，白天太阳还没有发威，所以夜晚尚未溽热。
　　已是戌时，渝州城里，一条不偏不正不宽不窄的寻常街道上，街角一家小酒肆生意未歇，只是已没有新客再来。三五桌都是就着茶点打着饱嗝的当地人，摆起龙门阵。昏黄的灯火映得食客们脸上油汪汪红彤彤，阵阵清风也吹不散众多老爷们身上的汗味。此地口味麻辣，即使天热，人们也不在乎吃得更热。桌子大部分都摆在当街，就着月光和灯烛，倒显得店里黑得看不见，仿佛那一盆盆一串串食物，都来自虚空。也不知道那老板，如何能在黑夜视物，从不曾错切了手指。
　　渝州城处山中，并非交通要塞，食客皆是当地之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地人身材偏矮，却吃苦耐劳，白天干活不偷懒，一顿好饭亦不嫌奢侈。性子多不善拐弯抹角，话也简短，心肠也热，于很多细节之处不太讲究。那老板娘亦是女中丈夫，四十余岁毫不见老态，做事手脚利落，说话干脆，毫不扭捏，与老板一个负责后厨，一个负责待客，七八年来其乐也融融，其苦也共当。
　　正在此时，一个身着长衫之人从街角转过来，未曾说话，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此人衣着华美，长衫竟是绸缎制成，头带冠，腰配剑，一双远游文履，染了微尘挡不住成色仍新，颈间隐有珠光随他动作而微闪。若单说衣饰华丽，纵是市井小民，也不乏走街串巷有见识者，或远或近看过州府贵人、巨贾富商，那永安当的景老板，更是常穿金戴银环佩叮当招摇过市满脸堆笑与泥腿粗人闲话家常，食客们尚不至于肃穆如此。皆因此人，并非单单衣着不俗，长相气质更是卓然。众人看来，此男子二十四五岁，一张方脸干干净净，无斑无痕，仿佛未经风霜，下巴胡茬青黑，也就是一两天未曾打理。剑眉星目，目光老练淡定非常。黑发紧束藏于冠内，如不是鬓角些许碎发，也难看出他是赶路来此。更难得，此人身材颇高，肩宽背挺，腰正颈延，举手投足大气稳重，怪不得如此引人注目。但见他微一揖手，说到：“敢问诸位，可知渝州府晏庄往何处去？在下来寻一位故友，路途不熟，烦请相告。”字正腔圆，说得竟是官话。老少众人心中皆欲告知，却无不思忖起措辞和语调，生怕像平时那边说话唐突了这翩翩公子。不料老板娘先声夺人道：“你是哪个？从哪儿来？爪子？咋个没听到说晏庄还有啥子北方的盆友？”有三两个明白人也反应过来，暗中纳闷，这晏庄虽是渝州城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帮派，却没听说过有北边的营生，帮派中武功已是不弱，然而如何能跟江湖中名门大派想提并论，故而其势力范围，顶多也就到几百里之外的锦城。此男子不紧不慢未立刻作答，已有食客出言维护他，冲着老板娘到调笑道：“瓜婆娘，咋这么多话！”另有人指着一个跟街道相斜的方向，文绉绉说：“公子今日且住店歇息，明日再启程不迟。晏庄离渝州城，还得往西边走个三五百里嘛。”男子向众人道谢，又询问了周边客栈，方缓缓行去。食客目送了一会儿，方纷纷反应过来继续扫荡残羹。老板娘却没有热心掺茶，与站在门口的老板一起转了回店里。

　　此时，新安当已关门打烊——虽是已更名新安当，城中旧人，仍以旧名称之。老板景天端坐在正室之中，一改平日富家翁的样子，眉目不展地打坐练内功。二十年前，他是一个年轻的武林高手，声明初彰，但当日与他交手之人，敌人或是同伴，武功境界差不多还在世者，皆已成名成家。他志不在此，费劲力气耗尽积蓄盘下发迹之处永安当，早早偕妻经商，如今已是蜀中巨富。近年来听得仇家名声日盛，不禁忧心，武功虽没荒废，也没精进多少，心志也被娇妻稚子、金屋珍馐、古玩玉石、奇花异草、巴山蜀水消磨得没剩下多少。有朝一日仇家找上门来，或者顺便路过这闭塞之地，听闻他大名，找找麻烦，甚至是找找妻儿的麻烦，他可如何是好？自己虽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上至官府名门，下至贩夫走卒，知交遍地；家丁保镖，丫鬟仆妇，无不衷心。“然并卵啊，”他低头看看自己圆如今夜之月的肚子，不禁叹道。为今之计，只好一边重拾往日武艺，一边祈祷那些功成名就之人，皆胸怀宽大，早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尽忘，若是相逢，他愿先陪笑脸，甚至赔款赠银票赠地契赠华宅，只求恩仇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