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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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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巷在城南。巷子不是笔直的,弯弯绕绕的,一家连着一家,很容易迷路。小巷里的人家有十来户,虽说拥挤,但是每家每户都是独门独院的,倒也清净。
轻敲木板门三下。
“四娘吗?门没锁,直接推门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女声从院内传出,隔着门板,闷闷的。
苍梧轻轻推开门,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打量了这座小院。
推门一入,就是个四方小庭院,走过庭院就是大厅,看来是接客用的。连着厅的两条走道上,各有四间房子。这宅子不大,扫一眼就看尽了。一老妇坐在庭院中的小矮凳上,正在给院中几盆花草浇水。
那老妇一头白发,背微驮,身材瘦小,正侧着脸,似在听门边动静。再看她双目混浊,脚边放着根老旧的拐棍。
苍梧眉头微蹙,莫不是个盲的?
“你是谁?”老人家没有起身,但是手已经抓起了脚边的拐棍。
“小生白陌,是白大人的朋友,今日刚到京城,特来拜会白老夫人。”心知老人家看不见,但白陌还是做了个揖。
白老夫人没有说话,撑着拐棍慢慢站了起来。“你是检儿的朋友?”语气疑惑。
“正是。小生本以为老夫人住在城西青雀大街上,找了一整,才在白公庙遇上了上香的人,这才得知老夫人住在此处。”他其实是隐了身形,一路跟着四娘来的。看到四娘进了对面的院子,还跟来开门的丈夫说,一会要到对门白大人家给白老夫人送吃的。他才知道白检家原来在这里。
“那是陛下赐的宅子,检儿极少住在那里。买了这处小院子,给我老婆子住,自己也时常住在这里。白公子,那青雀大街上的白府还在吗?”
“这……小生只见到了个方府。”苍梧不知道白老夫人为何有这一问。
就听老人家叹了口气,点点头。“赏赐的东西,今日赐给了这个,明日就能赐给那个……”顿了顿,接着道“既然是检儿的朋友,就进屋坐坐吧。我老婆子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一口粗茶还是有的。”说罢,转身走到厅中。她虽然看不见,但是显然已经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并不需要用拐棍摸索道路。
“多谢白老夫人。”白检回身掩了门,跟着走进厅中。他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屋子,和皇宫,和天庭的屋子比起来,实在差太多。良恭原来就住在这里吗?一边想一边四处打量。
“白老夫人当不起。既然是检儿的朋友,叫我声白大娘吧。”白夫人将茶水倒好,摆在桌上,自己摸索着坐了下来。
苍梧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多谢白大娘。”
白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苍梧瞧着她慈祥的面容,感觉格外亲切。比见到王母娘娘时,更自然,更放松。
他记忆中,就没见过母后笑的这般慈爱的模样。母后也笑,但这笑有雍容华贵的,有端庄高贵的,却没有慈爱疼惜的。他向母后请安,向来也是一问一答,他在下首立着,母后在上首坐着,几句话问过,也就走了。这样面对面,坐在一个桌上喝茶,更是不用想。
苍梧不禁有些羡慕白检了。
苍梧才饮了一口,就听门外传来了个温柔的女声,一听就是那四娘。
“白大娘。”门被推开,四娘手肘挽了个小竹篮,“今天炖了点鸽子汤,送来给您尝尝,让您评一评,我这手艺,跟您学到了几分。”四娘推开门走了进来,边笑边说,猛然看到苍梧坐在那里,愣住了。她可是头一回见到有别人在白大人家里。还是,这样一个俊美的年轻人。
“四娘啊,你来了啊。这是检儿的好友,白公子。我刚才还错把他当做是你来了呢。”白夫人听到四娘的声音很是高兴,人扶着桌子就站了起来。
就见苍梧也起身对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小生白陌。”
四娘这才惊觉她从进屋就盯着人家白公子看了许久,忙低下头,脸已经有些热起来。
“四娘见过白公子。”
“白公子也和老婆子一起尝尝四娘的手艺?”白夫人虽然向着苍梧,但是脸微侧着的。
“叨扰了。”
四娘连忙上前放下篮子,一边取出东西,一边笑着说,“我这手艺啊,都是跟白大娘学的。她煮的东西可好吃了,我们家小虎子就特别爱吃白大娘做的饭菜,天天嚷着要来这里蹭饭吃。我这也是不好意思老是麻烦白大娘,就来跟着她学了几手,今儿,是让大娘点评点评的。正巧了白公子也在,一会也指点指点。”这四娘是个心思玲珑的人。以前白大人在的时候,两家门对门的是邻居,得了白大人好些照顾。后来白大人去了,她就想着照顾白大娘,可她也知道直接照顾着,白大娘心中肯定也不过意不去。就想来许多法子,经常帮衬着。这一日三餐,她不时找点理由,送了饭菜来,省去老人家自己做饭了。
除了鸽子汤,还摆上了三样小菜,米饭和碗筷也都是准备好的。
苍梧这一趟,真是赶巧了,吃了个尽兴。觉得比天庭的美味还要好上几分。
此后,除了每日去茶馆听秋老伯说书,之后他都会带些东西,来看看白老夫人,陪她说说话。还能时不时的蹭上几顿美味。苍梧这日带着七八个现做的小烧饼就上门了。一推开门,就被一股香味给勾住了。“白大娘,小生来了。”
“小陌啊,来尝尝,热乎着呢。”就听白夫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苍梧连烧饼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进了厨房。就见白大娘一头大汗,撑着拐棍立在灶台边,锅中正用小火熬着一锅黑呼呼,却又香喷喷的东西。听到响动,扭头“看向”门边。“小陌来的正好,老婆子就盘算着你来的时间,这芝麻糊可是刚刚熬好呢。”白夫人冲着苍梧笑着,又指了指锅。
“芝麻糊?”苍梧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味道好闻,又不敢问芝麻糊是什么,生怕白夫人起疑。
“别傻站着了,来尝尝。”白夫人向他招了招手。
“好。我可是第一次吃到大娘做的东西。一定很好。”苍梧舀了两碗,一碗递给白老夫人,一碗自己喝。尝了一口,就觉得满口香气,又喝了两大口,眉开眼笑,直说好喝。
“好喝就好,好喝就好。”听出苍梧喜欢,白夫人也高兴。“这芝麻糊啊,检儿最最爱喝了。他小的时候啊,没有好的东西吃,能喝上一碗芝麻糊已是最好的了。后来,大了啊,最喜欢的,也还是这芝麻糊啊。那日啊,他上了朝去,走时还说,晚上要回来喝老婆子熬的芝麻糊呢……”说到着这,白老夫人突然停住了,轻轻叹了口气,摸索着端起那碗芝麻糊,慢慢向外走去。
苍梧知道她说的是哪日。今天正巧听到秋老伯说了白检被抓的那日。说是在大殿上,直接下的死狱。第一次听到秋老伯说书说完,众人没有鼓掌叫好的,一个个都长吁短叹的。
苍梧低头看了看那碗芝麻糊,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不会知道,那中感觉叫酸涩,他不知道,因为他是神仙,是自小生于天庭,长于天庭的二太子苍梧。
天府宫内,烛影摇曳。
高桌上,书页交叠在一边。坐在桌后的人,靠在椅子上,坐的端正,但仔细看,就见双目是闭着的,显然是睡着了。
苍梧将手中竹篮轻轻放在桌子的一角,打量其白检来。他已经一段日子没有来这里了,没想到今日一来,居然碰上这么有趣的一幕。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白检在他面前那么放松的样子。
苍梧单手撑桌,身子又往前探了探,盯着白检的脸细细打量起来。这家伙,睡着的样子可比醒着的时候看起来舒服多啦。
原本习惯皱着的眉头,还有紧抿的双唇,在睡着的时候,都舒张开来。原本凌厉的五官轮廓,此刻也柔和起来。这个模样看起来,眉眼和白大娘都是极像的。而且,苍梧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原来白检不抿唇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双唇微上扬,正含着笑的模样。这个模样,可是很讨喜的。想着,苍梧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可是靠着这个笑眯眯的脸,在父皇母后那里才能少挨几顿骂。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难怪白检总是抿着唇,是怕自己不够威严吗?
想着,苍梧又向前探了探,想要看个清楚。眼前突然银光一闪,他猛然后侧,险险避开了白检的攻势。
“谁?!”一声低喝,就见白检已经站了起来,右手掌中仍有微光,正蓄势准备一击。就看清屋中正站着一人,正抚胸轻喘,一双含怨杏眼正狠狠瞪着自己。
“二太子?”白检愣了愣神,掌中微光已收,躬身行礼。“二太子殿下。”心道,这大半夜的,苍梧怎么突然冒出来,别又是说些不靠谱的吧。
“良恭好狠啊。我若是再晚个片刻,可就毁容了。这里可是天庭,哪有人敢在这里撒野,你太紧张了。”苍梧甩了甩衣袖,负手而立,笑望苍梧。
“小仙……小仙失礼,殿下莫要怪罪。”白检又是一礼。
苍梧不说话,也不走近,就伫在那儿,打量起白检来。
许是睡着被人发现,又加之反应过度,险些伤了苍梧,白检站在桌边,眼帘微垂,有些尴尬。
苍梧难得见他有些窘迫的模样,只觉得稀奇。哪次见白检,白检不是一副正襟危坐,严肃认真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在人间晃荡的这二十多日里,听了太多关于白检的事情,再见他的时候,苍梧总觉得他和以前看起来不太一样。
白检有些局促的立在那里。只觉得苍梧今日和往日不一样,难得那么安静,也不说话,就是立在那里。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苍梧的眼睛在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自己,视线在他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白检被那目光扫地难受,轻咳了一声,“不知二太子殿下,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苍梧这才想起他来的原因,轻声一笑,伸手指了指放在桌边的竹篮,“打开看看。”一边说,一边向白检走进。
白检揭开盖子,见里面放了个蓝边瓷碗,他伸手拿了出来,还是热的,那黑呼呼的不就是芝麻糊吗?“芝麻糊?”白检惊讶。这不是人间才有的东西吗?这盛芝麻糊的碗,也有几分熟悉。他看了眼手中的碗,抬头又看了眼苍梧。
“尝尝。”苍梧指了指碗。“热的,我施了点仙术。”一脸的期待,眸子亮亮的,一脸略带得意的笑意,好似邀功一般。
这芝麻糊一定不简单。白检捧着碗,喝了一口,芝麻糊一入口他就知道,那是他娘亲做的了。
苍梧没有从白检脸上再看出欢喜的表情,只见他缓缓放下碗,盯着那个芝麻糊,也不出声。苍梧有些小失望。用手戳了戳白检的衣袖,“良恭,感觉如何?”
过了小片刻,白检抬起头看着苍梧,道,“多谢二太子殿下探望。”
苍梧微微皱眉,“你,成仙后,去看过白大娘吗?”白检这样的情况,其实是很特殊的。但凡凡人成仙者,修身悟道,斩断红尘欲念,均是尘缘已了。但白检是半路成仙,身为司命星君,司凡人命数,身上却还有前世亲缘相系,并不是一个好情况。稍是一念不慎,很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检不语,低头盯着那个碗,发了会呆。良久,才道,“去过的。”
“你……”“才入天庭的时候,我日日都去人间探望。隐了身形,趁着娘睡着的时候,帮她干些力气活,有时放些吃穿用的东西在院中。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毕竟做过母子,母子连心,她可以感觉到我,可我不能让她看见。我见她醒的时候,就在院中坐着叫我名字,说是我就算变成鬼了,她也要等着我来喝那碗芝麻糊。或是在梦中见上我一面也好。我就在她入睡后,入她梦中。只是这一来,我发现她糊涂的更厉害了,白日夜里都念着我的名字,只盼着我再来见她。”
“之后就再没去过?”“是。这算是一部分原因吧,我怕她魔障的厉害。还有旁的原因……”
“你……看了她的司命册?她……”
“深冬孤宅一缕魂归。”他很早之前就看过,看完母亲的司命册后,心中积郁,再不敢拿出来,生怕管不住手,就私自改了她的命数。
苍梧沉默不语。心下却微微松了口气,白检定然是没有妄动白大娘的司命册。想来,白检既是玉清真王相中带回的人,自然也不是凡品。
“如今,我是仙,她是人。过了今世,转世轮回,一切重新来过。我与她,是我未能尽为人子的孝道,为她养老送终。她这一世凄苦,下一世小富人家,膝下一儿一女,合家美满,幸福终老,也算,抵了这一世。我便也不再苦苦纠缠了,让她安心去,再不想我这不孝子。”白检今日,难得的话多。许是这夜深人静,有个人愿意听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苍梧不知要如何劝解。白检说的这些,他自然无法体会他的心境,也不知如何开口。他虽觉得白检做的都对,但是又觉得白老夫人,慈母一般,比王母娘娘待自己还要亲近。这样一个老妇人,不该孤零零的就去了。憋了半天,只道一句,“你,你好歹看她最后一眼。”
白检轻声恩了一声。
为人,便会执着。他以凡人之体成仙,并未经过修仙之人斩断红尘世俗欲念的磨练。又和杨戬不同,没有一半仙的血缘在。他自知心中有些欲念不是说摒弃便能摒弃的。他与白老夫人母子一场,相依为命,他每看她受苦,自己心中也不好受。但身为司命星君,他自然知道,这一世已是命定。越是知道他不能妄自更改,心中越是辗转纠结。知道老母有四娘一家照顾,他便用了自己最不耻的方法,逃避,不闻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