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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屈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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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知道了。”盖聂面无表情地合上抽屉,昨天的那四支温度计已经是盒子里的最后四支。他把手里举了五分钟的空盒放到床头柜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庄,“天明刚下楼不久,干脆,我让他送一趟上来?”
果然。
他是故意的。
卫庄如今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盖聂的手段总是令人出乎预料,两个人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盖聂败少胜多。
“你还是不想理我?”盖聂并不生气,他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按键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十一个数字,十一声轻响,卫庄如坐针毡,盖聂面色悠然。
“喂,大叔——”电话通了,那是少年人特有的天真。
“天明啊。”盖聂换了个姿势,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触摸卫庄的额头,“今天感觉如何?”盖聂把手机调了公放。
“挺好的。”那边的荆天明似乎很高兴,但是隐约有些不满,盖聂听得出来,所以他问,“怎么了?”
“大叔,你现在在哪儿?”
盖聂看了一眼卫庄,回答道:“在病房外面。”
“没出什么事儿吧?”荆天明似乎隐隐有些不安。
“能有什么事儿?”盖聂笑了笑,他看着卫庄,说:“都是我的病人。”
“那就好。”那边的荆天明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劝道:“大叔,我知道你对病人好,可是操作安全是必须遵守的,今天那位,那可是暴力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你不喜欢用束缚带,我明白,可是,下次,你起码要打个镇定剂吧。咱们救死扶伤,也不是说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啊!”荆天明有点儿激动,“你说是吧大叔?”他几乎是求着盖聂肯定。
如同卫庄意料,盖聂答应了,“你放心,下次不会了。”
“那就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荆天明在另一边长出了一口气,盖聂听见他又说,“大叔,都快十二点了,下来吃饭吧,今天二食堂的菜挺不错的。”
所谓二食堂,就是隔壁办公楼一层的那个小食堂,和这一层的大食堂不同,那边专门是做小炒的,菜价比这边要贵,所以一般情况下,顾客只是他们这些大夫,或者是偶尔来看病人的家属——盖聂就曾经碰上过卫敬和卫琅华。
卫敬这种少爷命当然是吃小炒,但他每次来,坐的位置离盖聂远远的,生怕传了不干净的病似的,一脸躲瘟神的样子。但卫琅华不,她一般和盖聂坐在一起,问问卫庄的病情,谈谈家里的二老,一说起话来,就涕泗横流,一点儿没有平时叱咤商场的霸气。如果不是早知道她是抱养来的,盖聂都会以为她是卫庄的亲姐姐。
荆天明提完建议,盖聂应了一声,肚子说不了谎,确实也饿了,他又看了一眼卫庄,心里默默感叹对方的不合作。如果卫庄能跟楼下那些病人一样听话,两个人何至于一直折腾到了今天,还是走不出这个死局。
“大叔,我在二食堂等你吧。”对面荆天明又说,盖聂能想到他此时的样子,星期二有奥尔良鸡腿,这小子肯定馋了。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行。
“天明啊——”盖聂故意拖长了音,他的嘴唇就凑在卫庄耳边,以便能够观察到对方任何细微的颤抖。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和卫庄同床共枕时不关灯的缘故,黑暗总会成为怯懦者的护身符,作为强者,盖聂不喜欢这种东西。
“大叔,还有什么事儿啊?”那边的天明语带天真,“你忘带钱了?”听盖聂这边没说话,他又赶紧说,“大叔,我带着呢,今天我请客,”他神秘兮兮地又说,“你都不知道,今天我看见大美人了,我还奇怪呢,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结果她说她找你。大叔,我看她对你是念念不忘,嘿嘿。”荆天明在那边笑得挺猥琐,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在精神病院里,天天面对着目光呆滞的精神病人,也永远改变不了好奇而猎奇的本质。
“行了,你小子,别胡说八道。”盖聂适时地制止了他,端木蓉是个美人儿,但他已经心有所属,再美的事物,也都是别人的了。
盖聂不后悔,为了一棵树,他愿意放弃整个森林。
他这种人,又讲究平等,自己付出真心,也要对方一点儿不落地也还回来。
不像住进来的那些人。
想想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因为对朋友的求爱不成,活生生砍了对方几十刀,后来疯了,才送到这儿来。
或者是几天前送来的那个小女孩,刚十几岁,就学着大人去恋爱,偏偏没学到家,只知道一味痴缠,甚至穿了一身红睡衣,半夜去敲对方的门。闹到最后,自己割了腕,还把对方也活生生逼疯了。
盖聂看不上那些人,他觉得爱情不是屠宰场——手起刀落,就不是爱,而是病了。
他爱卫庄,无论是那张压抑着痛苦呻吟的脸,还是在夜晚缠绕着尼龙绳的手,亦或是他经常进行针灸的脚。
即使一时得不到,他也不愿毁去,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相信卫庄总有一天会放弃笼子外面的东西,安心只待在他的手里,吃他喂的食,喝他递的水。
“大叔,到底什么事儿啊?”听筒那边的荆天明已经急不可耐,他的声音就这样毫无保留地传过来,冰冷地播撒在卫庄的耳边。而后盖聂开口了:“我发现温度计没了。”平板的调子冷静地陈述着事实,如往昔一样,他能把血泪碾压成平静,也能把平静逼迫成疯狂。“你能给我送一趟吗?”
“啊?”一声不甘在卫庄耳边炸开,不用看,他也能想见荆天明此时的神态,同时传来的还有办公室里座钟传来的“当当”声,那个小子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导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能不能吃完饭再说啊?”荆天明声音里带了一点儿扭捏,“肚子都饿瘪了——”
“天明——”盖聂压低了声音,“你记得你当初毕业时的宣誓吗?”
“啊?”那边的荆天明停顿了一两秒,脱口而出“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他的语调越来越快,声音也愈发洪亮,“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这样的慷慨激昂,恐怕说到最后,荆天明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天使了。
卫庄眯起眼:这是国家教委高教司在1991年提出的文件,多少人曾经沐浴它的光辉,又有多少人受到它的砥砺?盖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作为垣曲医院的病人,他所拥有的医生,盖聂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盖聂对着卫庄说。
“我这就过去。”荆天明在那一边回答,那几句誓言足够煽动单纯少年的血气方刚。
盖聂笑起来,“不用了,”他的手指触及到诱人的温热,眼睛看到近处的迷离,“要把这些誓言牢牢记在心里,记住,‘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自己所能,为病人谋取福利,杜绝一切堕落、害人的行为。”卫庄那温润的嘴唇因为无法合拢而溢出粘稠的唾液,自指尖,流到手腕,或许一会儿,还会蔓延到高档的皮带上,盖聂是个淡薄名利的人,他只在乎能不能得到一个柔顺的爱人。
他举着电话的手离开卫庄的耳边,同时取消了“免提”功能,对于下一代的成长,盖聂始终不敢放松,为人师表,岂可玩忽懈怠?他温颜说道:“十二点了,你饿了,吃饭去吧,只要你时时刻刻记住你对病人的责任就好,天明,我们面对的是精神病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不懂得外界的喜乐,可我们懂,我们的责任就是让他们明白所处的位置,让他们重新融入到社会中去,遵循世俗千百年来定下的规则。我们任重而道远。”
最后一句,盖聂说得尤其动情,这样的语重心长,几乎让荆天明回到了当初大一时期的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的课堂上。如果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能和盖聂一样声情并茂,而非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他想,那堂课的火爆程度,绝对不会低于易先生的。
荆天明几乎是怀着一颗燥热的心虔诚地聆听着盖聂的教诲,在对方挂了电话之后,他也依旧沉浸在澎湃之中。
而此时,卫庄已经闭上双眼,仰起头,卑微地让一只大手掌控着自己的全部。
盖聂笑着收回手,轻轻凑近卫庄重新沾满唾液的嘴唇。
“小庄——”
谁,他在叫谁?
一个被变成精神病人的男人,还是一个留驻在记忆中的梦?
小庄,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