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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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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觉醒来,人也精神了许多,正是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刻,她闲着无事,想了想便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瞧外面的景象。
正退潮,海水卷着青白的泡沫退向远方,还出大片的沙滩,有些小只的螃蟹被留在沙滩上,冒着泡艰难地挪动着,她盯着盯着,忽然想起来最初的情形。
那日正赶上早上涨潮,她也是这样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瞧。浪花转啊转,跟每天一样,忽然却叫她瞧见潮水裹着什么推上岸来。她出门去看,原来是个男人,被水冲泡得头发散乱,看不清样子,狼狈得不行。怀里还抱着一把木琴不肯撒手,已经奄奄一息。
鬼使神差地,她把他带回来,救活了他。
于是就是这样,生活便多了一个人。这于她而言,似乎并无多少不同————她习惯于独自一人,哪怕多了一个人来,仍然是把日子过成单独的样子。当然会有交谈,还因照料他的身子,生起了百年不见的炊烟,甚至有时因为篱追有心,还会像模像样地过一些元宵之类的节日。可是她明白,那些都不过是短暂事情,就算她猜得准确,篱追对她有一些所谓钟意的感情,也只是戏文里的故事,与她无关。
很久以前她享受过短暂美好的亲情,养父母待她很好,她也很珍惜那种感情。可是因缘轮转,仇怨纠缠,到得百年过眼,恩仇尽销,对于家庭之亲,也不那么记得了,更不必说什么儿女情长。
不晓得一个事物的好处与坏处,自然不会有念想。
她想起生前的一些琐事,她觉得她的性格应该是十分温顺的,甚至偏向沉默,因为是养父母捡来的,没来得及交什么朋友,也没机会————那些人,排外得很。双亲对她却是真的好,实心实意地待她,教她做善良乖巧的姑娘,给她一个家。
可惜最后走得那样可怜。
可既然生前是温顺的,怎么做了鬼之后,却那么狠戾呢。
刚成为鬼魂的时候,什么术法也没有,只依着深重的怨念潜在海底,寻找着报复的时机。连傍身的法术都不会,所以总被侵扰欺压,又没能力反抗,只有四处躲藏。可这千万里幽深的大海啊,它埋藏着太多的不甘心,不止是她一个,到处都是怨恨嗔痴,到处都潜伏着青色的面,腐烂的脸,还有苍白的骨,避之不及的乱麻般的长发,逃到哪里都一样。她真是厌恶透了那样只能任君宰割的自己。
但她渐渐不再感到惊恐绝望。
她记得她第一次掏出别人精元时的情形。她匿在暗礁后,躲避追赶她的水妖,一转眼却对上一双青色的空洞的眼。她倒抽一口冷气,右手比大脑先做出反应,电光火石间在水妖出手前穿破了它的胸口,那水鬼猝不及防间被她取了精元,脸上表情都未来得及改变。缺口处有浓浊的黑雾溢出,在海水中像凝固了,缓慢地浮泛开来,顷刻间那水鬼便灰飞烟灭。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也就慢慢顺理成章起来。
她杀死了所有伤害过她和养父母的人,她感到痛快。
她越来越强大,纠缠也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冷漠。
红衣是当初下令丢她下海的女人,她杀了红衣,红衣却也做了鬼,不肯转世,与她不断冤仇相报。红衣识时务,早早地便投归了沧战麾下,较她而言,一路少吃了不少苦头,轻易也得了些术法。
她有时与红衣周旋,反而会想,也好,不那么冷清。
一百年形影相吊的日子,偶尔有些孤单。
她想着想着回过神来,又怔怔望了一会海面,倦意来袭,才又回床上睡了。
【五】
她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素色的衣襟,肩头处黑发纠缠,分不清是谁的,她盯着看了两秒,居然觉得这有些莫名的温柔。
她抬起头,对上篱追一双眼。真奇怪,她总想,瞎子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你在这做什么?”她推开他些许,往后靠了靠,眉头习惯地皱起来。
眼角却暼见床边的药碗,还余着小半碗姜汤。大概是以为她身子太虚,才熬了姜汤过来要给她喝。
原来是梦。她想起刚才梦里梦见娘亲给自己熬药汤,原来是篱追。
见她醒了,篱追转身走向一旁的桌子,倒了盏茶,道,“怕你病了。”
此时已是夜里,身体也不痛了,似乎恢复得很快,她点点头,道,“没事。”对过里篱追的房里还点着灯,暖黄安静。
“你像个神仙。”她忽然笑着道。
篱追愣了一愣,也忍不住笑了,反问道,“哪里像?”。
“感觉,不识人间烟火。”她想了想,皱着眉回答。没有人类的戾气,不问世事,清净,像个酒仙。甚至让人觉得他终日唯一的职务仿佛只是要酿出一坛坛醇酒,而若它们会自己温柔发酵,他便更乐得清闲了。
“如此说来,你也像个神仙。”篱追笑道。沉默寡言,孑然冷淡,像天上哪个神宫里避居的仙使。
她闻言又笑了,什么神仙。
“我大概,要走了。”沉默了一会,篱追道,“大约是明早。”
“…噢?”她思考了一会,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一会才道,“啊,要走了。”她确实感觉到篱追今晚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哪里异样,反而是自己,对他要走的事情,居然没有太多惊讶。
“你不是说,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是要上哪去么?”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一点点词穷,好像有话要说,又好像无话可说。怎么突然要走?这不是她会问的。
“家总是在的,”篱追道,“还有些远房表亲。前些日子,家中表兄寻着我了,怕叨扰,便没请他上门拜访。”他低着头,发丝遮住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那,一路保重便是,”她道,“早些歇下吧,明日好出发。”
“嗯,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阿迟,”篱追抬起头,似乎是笑了,“保重。”他说着退出房去,不等她说些什么,便掩上了房门。
房中蜡烛快燃尽了,她下床将它捻熄,房间倏然陷入黑暗。
轩窗未关,海上星子闪烁,她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夜风吹送,她心里有些茫然。
长夜漫漫,这样的夜晚太多了,数不尽的夜晚都这样过来。从两年前起,对过忽然开始有了与她不同的气息,虽然不亲近,却安静地散着温度,使她知道它就在那。
她无意识地抬抬手,触到腰间的玉佩,那是篱追之前给她的,说是作救命之恩的报答。她将玉佩解下,举到眼前,茫然地盯了一会。玉佩在浅浅的星光里晃动着,温实白润。晚风吹得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玉上简单的纹理好像也跟着轻轻漾了一下。
走罢,她将玉佩放回腰际,闭上眼睛,心想,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