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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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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长长的昏迷。
她梦见许多遥远的事情。
晕暗而模糊的光线里,有人在温柔地叫她的名字,“阿迟,阿迟,”声音踏实而醇厚,“十日后,我便来迎你过门。”“你要好生照料自己,别让我担心。”她好像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抬,也不敢应声,可心里又怕人家误会自己不愿意,只得又轻轻点点头,轻微的动作里满是羞怯与珍重。
随即她被温柔地揽进怀里,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背。
她心里忍不住想去牵这双手,好像握住了,就会稳当。可是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场景快速变化,温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冰冷。人群喧哗,火把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海浪拍打在岸边,海风呼啸。
有人在哭,在哀求着什么,在不住地辩解,可能是因为害怕,可能是因为冷,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我没有…不…我没有…”
接着传来棍棒的击打声,先是“咚”的一声闷响,听得她都抽起寒气。一定很疼罢。这打的是谁?她忍不住去看,可是画面时远时近,叫人分辨不清。
“下贱胚子,”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厉,“不知廉耻的货色。”
这是骂的谁?她有些茫然。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呢?
“是啊,杀了她”,“杀了她”,“太丢我们渔村的脸了”,有人在附和,“渔村没这样的女人”,“烧死她”。
那好像是个姑娘,跪倒在地上,身体被绑得很紧,衣衫不整,十分狼狈,正在哭喊着,哀求着,哭着说她是清白的。可是人群哄喊着,没有人听她说话。
旁边应该是她的父母,跪在一旁替她磕头求情,可换来的只是当头一棒,年迈的老人顿时倒在地上。“都是你们两个老东西,捡这个外乡人回来倒好,如今长了不少本事!”渔村村长说罢又是一棒打向她的爹爹。
鲜血从苍白的发间流出来,一滴滴落在土黄的地上,那姑娘似乎不忍心再看,蜷住了身体,绝望地不住颤抖。灰尘扑面,粘稠的血液沾满她的脸。
周围依旧吵闹,人声喧哗,良久,那姑娘忽地抬起头来。
这时她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她自己又是谁?
“明日他就会来……他答应我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无比,却似乎还想做最后的争取。
一只脚踩在她的身上,又嫌恶地踢了踢,啐道,“还想耍我们,这奸夫怕早跑出海了!”
“装进麻袋,扔到海里去。”先前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了,冰冷阴沉,仿佛恶鬼。
画面随即也暗了下来。她在模糊间又有一种抽离感,这是自己的梦吗?
一阵痛苦的嚎哭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考。这哭声里夹杂着拳打脚踢的声音,血溅落地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闻。接着是麻绳勒紧打结的声音。
人群嘈杂。
“咚”的一声沉响,一切都寂静下来。
水声沥沥,她的梦境似乎要被冲散了。她觉得头痛得不行。
一阵死寂。光线完全被隐没了,她感到莫名心慌。她睁不开眼睛。
呼呼的海风入耳,隐约飘荡着孤魂野鬼的泣嚎声,海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夜幕里,看不真切模样。依稀是个瘦弱的女子,头发散乱。周遭寂静,冷冷清清。
她的脚边躺着一排浮胀的尸体。浪花冲过他们的脸,拍打在她的脚踝,有水从她的发梢低落下来。“你们,都得死…”她喃喃道,右手无意识地扬起,带起一具女尸,忽然又猛地发力,像是凌空擒住了什么,一下子将女尸狠狠从高空抛入海中。“你们…都得死!”她愉快地笑起来,仿佛很满意。笑声回荡过空旷的海面,一路盘旋,再转回来时却似乎成了哭腔,隐隐忍忍的,冷冷戚戚。夜色渐浓,她模糊的轮廓也渐渐隐在了黑暗里。
海浪涛声不绝于耳,梦里她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惊异,脑子也更加混沌了。这个人,是自己吗?她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着,一晃神,又入了另一个梦境。
这是在海中央。日头将升未升,海天一色暗蓝,一艘商船静静地漂浮在这深沉里,船窗透出一些灯光,有绰绰人影在里面来往走动。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长安城最好的么,自然是姑娘了,一个个,都是女人香。”
话音甫落,便传来一阵嘈杂的了然大笑,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揶揄地问道,“噢?那个渔家女与之相比的话,又如何?”
男人闻言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想了想,终于想出这样的一个比喻,“长安姑娘琼浆玉液的话,那个,下酒菜罢了。”一番话获得期待之中的哄笑。
她看到自己潜在海水里,闻言歪了歪头。她只想这海水一定很凉。
风云忽变,原本平静的海面忽地刮起大风,似要被煮沸了一般,剧烈地波动起来。阴云密布,低低压下,有女人的哀哭响起,凄凄厉厉的,响彻天地。“你们也得死。”她听到有人在不停地说,言语冰冷,往复循环。
她开始难受起来,躁动不安地扭曲着身体,皱紧眉头,想要挣脱这梦魇。身上的伤口还在传来真切的痛烈感受,她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却怎么也醒不来。
海浪滔天,剧烈翻滚,雷声水声齐齐刺入她的耳朵。黑暗中的大海颜色肮脏。一艘又一艘商船被掀起,又被海浪拍打成破裂的碎片,自高空掉下后沉进水里。
她看见自己遥遥地望了这海面一眼,转身又冷漠地走开。
她跑过去,想拉住她,想跟她说话,却一跌,跌入另一个梦境去。
环境变得明亮起来,也变得熟悉,那是她的家。自从这片海域的海难变多,附近地区就变得荒凉起来,商船不敢来,渔民也都觉得有妖魔鬼怪作祟,不敢下海。陆陆续续地,人都离开了,以整片渔村为中心的方圆数地,很快变得空空如也。
没了人,千妖百魅便在这里集结。她从不与他们接触,独自待在自己生前的家,一晃便是百年。
她看到自己在床边忙碌,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男人正发着汗,一张脸浑像湿透了一般,不知是冷还是痛苦,双眼紧闭着,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梦境穿插,再看时男人已清醒过来了,他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半个身子倚在床头。面色瞧上去还是虚弱得很,苍白而没有血色,嘴唇也是。可是长得真好看,分明的轮廓,淡泊宁静的双眼。他微微笑着,这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了点精神。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应有的礼节,欠了欠身,向她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篱追,未请教姑娘姓字。”
她推窗的动作顿住,转过身来。“你醒了”,她想这样说,可是似乎有些语结,毕竟太久了,太长的时间里,没有和人对话,太长的时间里,没有人问起她的名字。她叫什么,该怎么交谈,她一时有点记不起。
“…阿,阿迟。”良久,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