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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断情难挽不归路 ...

  •   建康城的天气时好时坏,才放晴几日又变得冰冷阴霾。昭阳宫内却是暖如春日,瓷瓶里插着的几枝红梅或含苞或绽开,姿态优雅,幽香满室。
      今日,萧夫人召见文絮进宫,是因为听说了发生在碎雪阁的事心惊不已,一直不放心她,所以一定要亲眼瞧瞧她才安心。
      萧夫人眼见着那雪白的颈项上还没完全散开的淤青,只觉得后怕:“先是深陷囹圄,后又置身险境。你一个姑娘家居然以身犯险,一旦有个闪失……今后万不可再做犯傻的事来。”
      如慈母般的嘱咐让文絮感到陌生的温暖,当初在宣华殿受审时,幸好萧夫人带着小七及时出现,才能洗脱罪名。很是感激:“文絮谢过君夫人关心。”
      “傻孩子。”萧夫人无奈摇摇头,“音儿排挤你,恪儿又对你疏于照顾,我这个做母亲的理应做出补偿。”
      能听出,萧夫人是个爱护儿女的慈母。想长翁主也是君夫人所出,长翁主叛国罪行却是她亲手揭开,愧疚感顿生:“长翁主的事是我思虑不周,三公子对我也……很好。君夫人不要说什么补偿,文絮实在是愧不敢当。”
      话音未落,殿门大开,只见玄衣长袍负手立在她们面前。萧夫人和文絮立刻起身,一前一后跪在殿内,垂目行礼:“拜见君上。”
      “起来吧,不必拘礼。”
      盈侯虚扶起萧夫人,文絮正欲起身又被一个阴影笼罩。映入眼帘的是修长的五指,干净的掌纹。不去触摸也知道,这是一只温暖细腻干燥的,食指和拇指指腹因为握剑生了薄茧的手。黑色的衣袖,袖口处有回字形花纹,一看便知是盈国公子的朝服。她惊讶为什么会对这只手这么熟悉,熟悉得就好像经常被他握在掌心一样。
      那只手的主人不想她呆愣愣地跪在那,终于反手握住她的胳膊,把还是没有反应的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一系列动作来得突然使她来不及站稳,另一只手本能地抓住了黑色的衣袖。
      显恪蹙着眉瞪了她一眼,责备的神色都被他的优雅掩盖。她自知不该在这个时候走神,低下头默默地把两只手从他身上拿开。
      盈侯踱步走到面南放置的宽大木椅前,背影显得格外的瘦弱驼曲。落座后示意她们坐下,萧夫人坐在他下首右侧,显恪和文絮并排坐在左侧。
      “孤今日第一天上朝,和群臣商议了有关长翁主的处决。”盈侯看向萧夫人,“来到这,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音儿年轻不懂得深浅,但求君上宽恕。”
      “她如果是个男子,已经是而立之年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愤怒的语气里夹杂着像父亲一样的叹息,“至于宽恕。仙音在朝中的所为我不是不知道,之所以不闻不问,不是由她放纵,而是内疚。可她把孤的忍让当什么?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出卖自己国家的事情。更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恨我,甚至不惜亲生妹妹的性命!”
      盈侯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咳声不止,脸色潮红。当萧夫人听到盈侯说“内疚”两个字时,神情复杂,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低着眉眼道:“君上,如果究其罪名,还是贫妾罪孽深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萧夫人的眼中隐有泪光。
      一个内疚,一个罪孽深重,文絮听得一头雾水。
      盈侯咳声渐止,眼神扫过显恪和文絮,像是在顾及着什么遮掩着什么,对萧夫人斥道:“胡说!你有什么罪?是孤平日里太骄纵她。”
      萧夫人愣了愣,才颤声道:“君上息怒,长翁主言行有失,是贫妾教导无方。还请君上看在音儿,音儿是贫妾唯一的女儿,且饶她一次吧。”
      文絮纳罕,初见萧夫人时,世子受罚禁足不见她为儿子求一句情。今次长翁主罪无可恕,她却含泪为她求饶,这是为何?再看显恪,垂眼低眉,不发一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母亲为姐姐求饶的声音。不,他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去理会就是因为不想它发生。他一定不愿意让苏仙音轻易逃脱罪责。
      眼见得萧夫人留下眼泪,哭得伤心却不能哭出声来。看在萧夫人曾出手相救的份上,就想帮忙为苏仙音求情,还没行动,放在腿上的双手就被显恪不动声色地按住。文絮侧头询问是地看他,他却装作不见。无法,也只能干坐在原地,双手由着他按着。
      “轻饶她让孤如何向朝臣们交代?这件事情孤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若如此不忍,就不要过问了。”又看了看文絮,“正巧顺安也在,华林苑都发生了什么,显恪已经和孤讲清楚了。孤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长翁主要陷害你?”
      要怎么对他讲在长翁主府上发生的一切?怎么说得出长翁主为了权力出卖了什么?又怎么说得手足至亲间的阴谋算计?作为父母的他们又怎么接受?盈侯所谓的有所耳闻,不过是一知半解罢了。她绝对不能说出来:“或许是文絮言行有失,无意得罪了长翁主。”
      盈侯明知这个理由不成立,还是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识大体的,起初孤并不看好你们的婚事,想你身世曲折难免性格古怪孤僻。现在看来,倒是孤看错了你。”
      原来……是试探!想显恪也用过相似的方法试探过她,不愧是父子,如此相像。心里不由失落,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她埋下头,假装的谦逊也要发自内心:“文絮不过一介女流,一定本分行事。”

      同样阴霾徘徊在翁主府,府上所有人一连几日都是精心再精心,唯恐惹怒了正在气头上的长翁主。
      几个侍女在门外怯怯低语,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推开跟前的这扇门。从门缝里不断传出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守在门外的侍女们可怜巴巴地捂着耳朵,缩着脖子,生怕房里的人会冷不防地冲出来,把她们随便寻个由头虐待一番。
      霞草,作为长翁主的心腹,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愤怒,几天都没踏出屋子。
      长翁主没有心情去打探公子府的动向,也没有心情去关心回到白国的姜长缨的近况,更没有心情去宠幸芳庭苑里的哪一个男宠。
      在她的记忆里,无所不敢、无所不能的长翁主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颓废过。自知人微言轻,劝不动长翁主,所以,无奈之下只能找来周子歆。希望他能有办法让长翁主重新振作起来,走出这间困住她的房子。

      周子歆推开门,入眼皆是一片狼藉。瓷器的碎片铺满一地,妆奁也被摔碎,金银玉饰、朱钗首饰被甩得到处都是。只要是摆置的东西无一幸免,即便是桌椅也都是倒得倒、翻的翻。他就在繁乱的环境下寻找着苏仙音的身影。
      终于,他在寝室的帷幕后找到了她。她披散着头发,衣衫单薄不整,裙摆处沾了香灰,想必是她在杂碎香炉时沾染上的。倚着墙壁蹲坐在角落,抱着双膝头埋在胸前。这时的她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让人险以为砸东西的另有其人。
      周子歆慢慢走近她,也蹲了下来,伸手想落在她的头顶。像是安慰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眼底流露的是深藏多年的宠溺和疼惜。就在他想让她依靠时,她猛然抬起头,露出她苍白的脸,芳华娇艳的脸不着铅华,这样的她其实是最好看的。她却要自欺去伪装。
      这次,他没有向往常一样,立刻藏起那些她不愿意看到的,更没有收回要去安抚她的手。搂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如果觉得累了,就休息一下。”
      她竟然没有推开他,更没有对他大吼大叫。安安静静地扎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都要和我作对?”
      “命运没有对你不公,更没有人和你作对,你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你太想抓住不属于你的东西。放弃那些权力斗争,放弃吧,仙音,你还有我。”
      伤感的句子,终于把她叫醒,她不要短暂的依靠,她要依靠的是权力是疆土,只有这两样才是唯一值得她依靠的。她收紧双臂,抱着他像是抱着盈国的土地和特权,她不会放手,致死都不会。说话的语气在他听来不过像个无比任性的孩子:“我不能就这么放弃,绝不!”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加重了语气,像是责备:“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收手呢!趁着现在君上还没有下旨,你还有机会全身而退啊!”把她从怀里拽出来,掐着她的双肩,摇了摇,想把那些罪恶从她的脑袋里摇出去,“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你醒醒吧,苏仙音!”
      如画的眉拧成一团,使劲挣脱了他:“你胡说!你骗人!什么无路可走,怎么会无路可走,我苏仙音要走的路,最终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想得到,就要一直走下去!”
      他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心痛至极。之前她做得怎么过分他都不会觉得她陌生,虽然难以接受但也不会排斥,现在他只有惋惜,惋惜看着她走到悬崖边,眼睁睁看着她自寻死路却没有能力把她拉回来。他气、他恼、他愤怒,只要他面对的是苏仙音,那么一切都无济于事。
      “昏君、显恪还有文絮,我会让你们付出加倍的代价!还有萧氏,她附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早晚都要一并承担!”
      他起身,低着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
      房内再次响起苏仙音的声音:“周子歆,如果你愿意帮我就留下,如果你厌弃就离开。我不会勉强你。”
      他苦笑着,一步一步后退着,他知道,一旦他也离开,她身边再没有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那些男宠对她又如何?出卖的不过是身体,心里贪图着想要得到的,又怎么会真心对她?换言之,他们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利益。欲望、金钱、权力哪一样不肮脏?而她偏偏喜欢和那样的人为伍。
      “周子歆!你要是离开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我今后是死是活,是阶下囚还是一代女君。我……都不会再见你,绝不!”
      他在门前停住,久久没有力气迈出那道门槛。她与他割舍的或许是契约关系,和后花园的那些男宠没什么区别。而在他心里,割舍不掉的却是对她的情,最初始最单纯的感情。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苏仙音都没能忘记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好,我答应你。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他真的能做到与她至死不见吗?她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知道他这次真的会离开竟然忍不住想去看他一眼,即使是背影也好。最后她忍住了强烈的欲望,反复告诫自己没有舍不得。狠狠地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沾在脸上的水渍,目光恢复了以往的狠厉,双手紧握成拳,不顾掌心的刺痛也要去抓住什么:“不达目的,我绝不会轻易放手!”

      从昭阳宫出来时,天已经开始飘起细雨。萧夫人特地派了两名宫女送他们出宫,一出宫门文絮因为惧寒,迫不及待踏上久候在余晖门的车驾。却被显恪拦了下来:“我有话要和你说,所以我们步行回去。”
      她还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真心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尤其是平心静气地交谈更没有可能了。垂着眼帘,没好气道:“下雨了,难道三公子没看到吗?我不想淋雨。”
      显恪拿过宫女手里的伞,举到她头顶,不顾自己淋湿的肩头:“我亲自为公主撑伞,难道公主都不赏脸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令她心里憋闷。凭什么要赏脸给他,当初举荐程辉时他为什么不想想“赏脸”这个词呢?
      他就是这么霸道,凡事不容她拒绝,就连犹豫都不能有。比如现在,显恪已经把她拉过自己身边,命人把马车驾走了。
      她看着远去的车驾,回头怒瞪了显恪一眼,他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们二人同撑一伞走在密密烟雨中,因为下雨的缘故建康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
      显恪为她撑着伞忽然开口道:“苏仙音不仅没有除掉你,反而被你揭开和姜长缨的丑闻。她现在心里如何打算难道你不知道吗?居然还要为她讲情。”
      她闻言停了下来,盯着脚边的小水坑里坠落的雨滴泛起的涟漪:“你是为了我着想,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把目光落进他的眼里,不能看清他,就让他来看清自己,“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她是你姐姐,一母所出的亲姐姐,你看着自己的母亲流泪求情,你就这么无动于衷吗?一定看到她被君上制裁你才安心吗?”
      “姐姐?你说她是我一母所出的亲姐姐?”他的眼神迷离扑朔,让人完全看不懂想的是什么,“你也是翁主,不会不知道生在王侯家的无可奈何。你的姐姐们又是如何对你的?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也同是文氏后代,她们又是怎么对你的?”
      文絮很想反驳他,却是哑口无言。
      真不愧是公子恪,这种王侯内宫的琐事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即使她不说,他也什么都知道。
      从母亲去世,长姐就时不时地带着姐姐们去欺负她,母亲生前的遗物几乎没有保存完好的,或抢或毁。只有腰上系着的白芷香包,还是从剪兮那里找到的。低下头,右手悄悄摸向了腰上的香包,轻轻握在手心。
      看着她的神色,显恪自问不该提起她的伤心事。声音低沉下来:“我觉得那天的事情,有必要和你解释清楚。”
      她侧眼看他,惊讶他会主动和她解释,可惜他想解释,她却未必想听。有些事情如果当时不解释,之后就再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误会已经在两人中间生根发芽。她只说了句:“我不想听。”
      她快步走进雨里,只想和他拉开距离。
      他伸手把她拉回到伞下,不容置疑的口气:“你必须听。我收到密函,刘彧已经攻下申国。然后挥师南下攻打吾国。”
      她终于没有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有所悸动,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那又如何?”
      “吾国虽是小国,却是在望国被吞并以后,阻隔盈国与唐国的唯一屏障。”显恪沉吟着,“一旦屏障消失,接下来会怎样?”
      “你是说接下来他会继续南下侵犯盈国边界?”她认真地考虑接下来,刘彧会怎么做。不以为然,冷笑:“你多虑了,如果唐国与盈国开战为什么还要提出退居彭城以北?”
      “你君父取天下之心势在必得,否则不会让刘彧东征西讨,扩大疆土。”
      显恪说得没错,她当然知道,甚至比谁都清楚,轻敛眉目:“就算如此,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肯听重点,他轻叹道:“我当然知道程辉的才干,他自小熟读兵法,懂得布阵领兵,是个难得的将才。白国的边城战事我早有防备,毫不担心。所以才没有把他调派到西南边境。”
      她边思索,边揣测着:“你的意思是是说,你想让他去驻守北境?”
      “不是驻守,而是一旦刘彧南下,我不缺良将。昨天的那封信也是要送到显恺那里去的,他许久没有上朝,连朝堂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这些百里加急的密函。”
      提起显恺,文絮内疚不已,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被君上冷落。她抬头看着他:“显恺不近前朝这么久了,不知君上什么时候准他回朝议事。”
      “他的性子君父是最清楚的,宣华殿一事不会怪他的。当时那么说,不过是不让苏仙音日后再找他麻烦。明日就传他上朝了,你不用为他担忧。”
      他眸色难测,却也并非半点都猜不出来。他在想,文絮会为程辉来找他,会想起显恺的近况如何,却独独不会想起他。他甚至有冲动,想要问问她,在她得知他被禁足公子府时,她心里可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静静地看着她清冷的眸子。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朝后面瞧了瞧,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让她视线停留的地方。
      垂头刚要问她为什么发呆,却感觉她的手无意碰了碰他握伞的左手:“你的衣服湿了。”又把伞向他身边送了送。
      他先是愣了愣,看着她低垂眼帘下的红色泪痣,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瞳眸被这点明艳照亮,唇角不觉微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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