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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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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世的那年我记不清了,只是晓得那年没什么标志性的大事,大致是雪灾之后及我上高中之前。相信大多数晓得他的人也不会记得具体日期,已亡的他过于微不足道了。
他是我接触过的印象最深刻的行乞者,因为住在一个村子里,所以经常能见到 。很容易认出来,长年都是那么两件衣裳——冬天的袄子,夏天的背心。至于长相,也是不会认错。黝黑的面庞,散乱而又露出额头的发型,高高的颧骨,眼睛浑浊却不呆滞,两腮深陷,鼻子挺拔且瘦削。当然,极有可能我记错了,或许他的鼻子并不是挺拔的。这个人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干尸,幸而夜里他都蜷缩在某个角落,并不出来游荡。乞食的时候总是拿这个破碗,挨家挨户的去要,口中念着吉祥话,别人一高兴还是能混个饱肚的。貌似记忆中他未尝讨过钱财,只是单纯的想吃饱就够。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大人们能说的上来,于我这一代就未必了。我是连本村的大人姓名都不知道,记得个外号就将就着,实在不行就呼做某某的爸爸妈妈。那些外来的或者暂居本村人家地下室的人,更是没说过一句话。他的外号是大漠,具体是哪个漠并不好说。外号的来头不详,反正他也不在乎这些。别人叫他的时候他有时应,偶尔别人也会用这个称呼跟他聊会天。聊天的参与者众多,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侏儒·赌鬼还附带一些闲的无聊的正常人。谈话内容多半是开玩笑,某家的鸡被偷了便问大漠可曾见过,或者可曾吃过。一旁的看客都甩出各种稀奇的话题来考考大漠,侏儒和赌鬼在此时也活跃起来,臂里怀着个捂手的玻璃茶杯,提出自己的问题来。大漠却不怎么理会他们,如果事先给根烟的话,倒是会停下来多让他们问些话,大多数时候,匆匆而过,去找晚上不受风吹的僻处。他的处境和村子另一头的一个疯子挺相像的,只是较为后者,大漠没能引起更多的欢笑。
后来才晓得大漠是有过去的,并且那段过去并不算差,相对那些取笑他的人而言,还要好上些许。家境殷实,有几间房,还会识字,长相帅气。听到这些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找机会遇见大漠,用观察的眼神扫视着他,妄图寻些所以然来。在心里构想出许多种可能来——比如家里出现变故,得了怪病之类的等等。有一次,他似乎发现了我对他较有兴趣,走到我面前,问我这么看他是想干嘛。
“你是干嘛呢,你看我干什么,小孩?”他指着我说。
我想不到理由,感兴趣?不能这么说,说了他会不骂我,我打得过他么?停了几秒,我终于想到了理由。
“你要米么?”我指了指他的米袋,自豪而又有自信的说到。
“哎哟,小老板,要啊,要啊,好人啊,你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当大官,发大财,娶个好媳妇,生个儿子……”他那激动的脸都要由黑转红了,露出烟熏黄的豁牙来。两手作揖,小鸡啄米似的对我鞠躬。
我扭头跑进厨房,用手捧出大半斗米来,他也十分配合,把腰前的米袋打开,抖了抖灰,两只手牵住布袋的两角,兴奋的看着我把米装了进去,然后满足的抖了抖布袋,冲我笑了笑。说了句谢谢好人啊,就转身走了。我以为一场危机就被我的机智的化解了。不料他走了几步,就又折返回来,郑重其事的问我:“小善人,家里有没有黄纸和毛笔红墨水啊?”
我愣了几秒,不情愿的回去拿了我祖父的物件出来。“你要这些干嘛?别拿走好吗?我爷爷还要这些东西呢”
他没回答我,单是看了看我,扯了一块纸下来,用毛笔画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约过了五六分钟,他把笔放下了。“小善人,我看你人挺好的,你拿着这符烧了泡水喝,小孩很容易撞邪的,哈哈。”他略带腼腆的拿着那张鬼画符递给了我。我接了过来,倒有些像样,和隔壁村看风水的老师傅画的相似。可在他走后,我就把那张纸扔了,我不喜欢那上面一股酸酸的味道。后来,因为我没将米缸的盖盖上,母亲问我什么回事。得知大漠为我画的符被我扔了,母亲觉得可惜,她说大漠之所以不生病就是他自己画符泡水喝,应该是有点功效的,我竟不要了。
最后一次见到大漠估计是那次,一个村的人都去了,当然不是为看他,是为了看一个人跳塔——那种高压电塔。一个小伙要跳塔,害的一整村的人都停电,我坐在电视前就听到村子里的人嚷嚷,扭头望向窗户看见一群人往水库走。再一回头,电视就黑了,父亲正好在家,骑着个摩托载着我跑了一里路来到那个人要跳塔的地方。至于我们是怎么晓得有人要跳塔的,是因为警笛,而警察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跳塔的小伙给了一个小孩十块钱叫他报警的。等到观众全部聚齐之后,小伙子终于发言了:“我要去死,XX不答应我我就去死,谁劝我我也不听,让我去死。”提前到的人说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是想挽回自己的女朋友,想通过跳楼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决心。消防队来了,在下面铺了救生垫,那个小伙子的手放松了点,或许是累了。一番折腾后,小伙子的母亲来了,仰着头哭喊,大声叫着儿子的名字。塔上的人又冲着下面喊:“妈,儿子不孝,我爱XX,你把她叫过来,我要听她说话。”
在烈日下看了半晌,有些人都散了,那个男子终于跳了下来。下落的过程据说很快,气垫质量也很好,人落在上面居然没死。我没怎么看他跳塔,旁边有个水库他居然选择费劲爬高压电塔,多危险啊。回家听父亲说,那个人并不是真的想死,我只觉得奇怪,还好那个人被警车带走了,停了的电终于又来了,我又可以专心的看电视了。
大漠当时在现场,因为他找的一处避身之所就在水库附近,可能是被男子吵醒的 ,他也出来看了一会,后来又默默地呆呆的走进芜败的破屋里。最后一次见他,就是这样,他如往常一样,还是于观众不和。
大约过了一段时间,突然听到他死去的消息,别人给出的死法是掉进水沟里淹死的。他无亲朋,村里草草的给他办了个葬礼,还算说的过去。对于去的人而言,只是菜食差了点,烟酒次了些,热闹还是一样的热闹,客气仍是一样的客气。还是按照辈分名位排座次,给家里的小孩带些酒桌上的饭食,没变的依旧没变。一群醉醺醺的人说起以前大漠的种种孤傲,却又较之他还活着时委婉了些,忌讳起来。无意间听到原来大漠之所以变得这般模样,是因为曾经的一个女人,细节就不祥了。邻桌的侏儒又说到前段时间他去大漠的住处去看他时,他已经是快死的模样了,他还是寄希望于他平日里攒下的纸符,哆嗦着捧着破碗喝下浮着未燃尽黄纸的灵汤,然后蜷缩起来又睡过去。
侏儒临走时,大漠将剩下的纸符交给了他,摆了摆手,就不做言语了。
侏儒说话时带着哭腔,与一桌妇女欢乐的气氛不合,未说几句,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夹了一个大大的肉丸,往他碗里一放,叮嘱又或是命令他,“吃了吧。” 于是我与他就都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