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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良辰美景奈何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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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鸢颤栗地望向韩落英,她万万不敢相信韩落英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她终究也是为了你才进教坊司的……你却这样待她,你好狠的心!”苏白鸢那握有莫邪的右手指节咯咯作响。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戚无尘在一旁鄙夷道。他原先只知教坊司走水,也并没想到是韩落英所为。他虽性情乖张怪异,可终究是江湖上有些名望的人物,对这等暗箭伤人之事向来十分不齿。
刘子培倒是显得颇为冷静,一言不发。
“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替她报仇不成?”韩落英理了理额间碎发,不以为意道。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吹灭了一盏灯一般。
“早知如此,我们才不会为虎作伥!”苏白鸢愤然道。
韩落英鬼魅一般的眼睛溜溜一转,看着苏白鸢:“小丫头,你口口声声来声讨我,可我韩落英是言出必行之人,不会计较什么。你昨日答应我完成第二件事,可别忘记了。若你完成,我依旧不计前嫌,给你明珠。”
“你休要胡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刘子培面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了常态。速度之快,身边之人并无半分觉察。
“阿培,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伤害你皇叔来换什么夜明珠?”苏白鸢拽着刘子培的袖子,恳切地分辨道。
刘子培安慰道:“我知,我的鸢儿不是那样的人。”
“我错过了什么好戏吗?”
远处,刘子坤身骑白马,缓缓朝他们走近。
韩落英那吊在双鬓的长眉一竖,语气生硬问道:“来者何人?”
“何人?我乃朝廷之人,你又是何人?”刘子坤直视着她,毫不退让。
话音刚落,韩落英便如同一根离了弦的箭一般,速速逃开了。原来她不只会装神弄鬼,还有两下子真功夫。
刘子坤并不会武功。他缓缓下马来,拍了拍巴掌:“来人,给我追!”
只见埋伏于四面的羽林纷纷现身,朝着韩落英仓皇套盾的方向追去。
苏白鸢顿时觉得心头大快,韩落英所做的种种足已令她成为一个朝廷钦犯了。若多年前那桩案子翻案,只会叛更重的邢。赵晓寰若泉下有知,亦可瞑目。
“五殿下,你三番五次尾随我们,到底想做什么?”刘子培一见他,气氛便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刘子坤却玩世不恭笑道:“看来堂兄是不欢迎我?也罢也罢,说不定堂兄更欢迎他们……”
苏白鸢循着刘子坤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红衣、黄衫、玄衫的两女一男不是别人,正是上官玉洛、上官玉卿和苏紫燕。她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两个人,现在悉数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上官玉洛,往事历历涌入脑海,所有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成为了胸口一道道滔天的波澜。苏白鸢头脑一片空白,已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紫燕还是那样光彩耀人,而自己的这些年,过得却并不快乐……
他们每向前走一步,她的心就刺痛一次。
“鸢儿……”上官玉洛的目光对上了她,终于开口唤道。
刘子培目睹了一切,看见了苏白鸢的窘态后,将她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前面。
谁知上官玉洛情急之下竟昏厥了过去,上官玉卿连忙撑住哥哥那沉重的身躯,帮他擦拭着头上的虚汗。
紫燕头也不转地走向苏白鸢,对刘子培冷冷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她说。”
刘子培头一次见到苏白鸢的孪生妹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鸢儿她未必想见你。”
他心中的惊讶丝毫不亚于见到了一只会飞的锦鲤——两张没有分别的脸长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居然一个清纯、一个妖艳。
“那可由不得你们!”
紫燕素手一样,红袖中露出三根纤细的金针。
“哎呦!谁!”
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他人牵制住。紫燕见来者是一衣衫不整满脸胡茬,浑似个乞丐的老人,便骂道:“呸,老东西,快把手拿开!”
“啪”!
这一巴掌来得迅雷不及掩耳,殿内的众人皆惊呆了。
戚无尘笑道:“你这贼丫头,正经功夫不练,偏学些旁门左道的暗器。”
“干你何事?”面颊红肿的紫燕另一手欲袭击戚无尘,却不想被他一掌打中,连退数步。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你来你去的成何体统?见了师伯都不行礼吗?”
语毕,戚无尘凌空一跃,还不待紫燕反应过来便以腿踢上她的双膝。紫燕下盘不稳,便跌倒在地,双膝先着地,样子好似行大礼一般。
“嘿嘿,这才对嘛!”戚无尘捋了捋胡须。
紫燕见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又不甘愿落于下风,只好嘴上逞强道:“我知了,你不就是那少华山老道的师兄么?又什么好神气的?告诉你,我早已不是那道士地座下之徒了。还有她,苏白鸢,早已被逐出师门,你也无需再护着她。不信,你看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依门规,女子的守宫砂消失便会被逐出师门。
苏白鸢身体一震。
刘子培缓缓转过身来:“鸢儿,她说的是真的吗?”
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她给自己下药,诬陷自己杀人,三番五次想要夺自己性命,这些事情苏白鸢都可以既往不咎,独独是这一件,她再也忍不下去。
“苏紫燕,你闭嘴!”苏白鸢拔出莫邪长剑,剑锋直指紫燕。
紫燕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姓苏,该闭嘴的人是你!”
“做个了结吧。”苏白鸢闭上眼睛,沉痛道:“老规矩,比剑。输的人再也不能出现在对方面前。”
紫燕轻蔑笑道:“这又有什么问题?不如再加点筹码——输的人,自刎……”
紫燕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她相信自己定不会输。输了又如何呢?不过是一死。反正上官玉洛命不久矣,她独留在人世间有有何意义?
“好。”苏白鸢紧闭的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依你说的。”
“痛快!”紫燕笑道,“苏白鸢,你别太自负了。我念你内功尽失,让你几分。在斗剑当中,我紫燕不用内力。”
“好,一言为定。来吧。”
紫燕走到刘子培面前,一把夺过他腰上所佩的“吴钩”。
毋庸讳言,这是一场极为好看的斗剑。甚至连戚无尘这种闯荡江湖数十载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高手间的过招——单纯地比剑,不掺杂任何内功的角逐和较量。
白鸢、紫燕二人,一个身穿水蓝色的襦裙,另一个一袭红色轻纱,在迅速的左右翻转和上下跳跃之中,像极了两朵绽开的娇花。连两剑相撞的声音,也宛若天籁。
两人从殿内斗到殿外,又从殿外斗到殿内。
苏白鸢的剑法更为老成,紫燕则以灵活见长。
三十招了,却还是胜负难分。
紫燕这些年来长进颇大,甚至快要赶上了自己的姐姐。她越斗越兴奋,出招的速度也越发快了起来。
紫燕剑身翻转,一步步紧逼。“吴钩”压着苏白鸢手上的莫邪连转了十圈,剑花如同波涛,唯见一道道白光闪过,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如何。
正当紫燕自以为占尽上风之时,苏白鸢猛地抽剑。“吴钩”本就比“莫邪”长个些许,回旋的速度也教“莫邪”稍慢。正是借此玄妙,苏白鸢变换剑招,几剑刺向紫燕腰间。几片红纱被斩下,四处飘零翻飞,恍若被风扬起的漫天飞花。
“紫燕,你输了。”苏白鸢将长剑架在紫燕纤细的脖颈上,“这么多年了,你有长进,可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说罢,她将莫邪放下。刚欲说出“其实你不必自刎”这句话,就见紫燕的金针发射了出来。她侧身闪躲,可侧脸还是多了一道细细长长的划痕。
“比剑不过是逗你玩,今天我来,就是要杀你,不论手段。”
“吴钩”再度出鞘,紫燕持剑攻来,攻势迅猛凌厉,毫不留情。苏白鸢在方才的斗剑当中已耗尽了气力,再加上内功全失难以反抗,深知自己躲不过,便闭上了双眼。可那致命的一剑却迟迟没有刺来。
她轻轻睁开了眼睛,却见一把长剑从紫燕的身体中穿过,紫燕一脸难以置信,似乎并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是上官玉洛!
紫燕的唇角流下一抹殷红。她轻摇着头,眼中写的只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奈何被长剑穿透,身体便如同被渐渐掏干一般,沉沉坠了下来。
一滴热泪从她眼中流出,比血更热。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化作了嘲讽的笑,眼神中既有柔情,也有恨意。
“你看清楚了……这就是男人……”她的声音已断断续续,难成一句:“我们争了一辈子,结果呢……哈哈……”
紫燕的声音越来越小。随着她的身体歪倒下去,苏白鸢知道,她的最后一缕呼吸也消失了。
直到死去,她脸上还挂着那副嘲讽般的凄厉表情。似是在嘲弄自己对他人的错爱,又似在讽刺世间所有像个笑话般的付出。
那双眼睛,一直没有闭上。
此情此景,和苏白鸢此前的梦境一模一样!
这世上唯一和她血脉相通的人就这么死了,并且死不瞑目。
上官玉洛面无表情,捂住胸腔重重咳了几声,对苏白鸢道:“鸢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一旁的上官玉卿早已被吓傻,深居闺阁的她几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
苏白鸢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紫燕的种种恶行随着她的死去烟消云散,她蓦地想起了她们姐妹二人亲昵时的年少时光。
“上官玉洛,你好可怕……”
苏白鸢拿起剑,对准了他,却迟迟也刺不下去。他恨不得此人在六道轮回中彻底消失,从此再不要祸害人间任何女子。
刘子培凛若冰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一座祠堂里的雕塑,肃穆而毫无生气。
“真是一场好戏呀……”刘子坤转了几下手上的绿玉扳指,“上官玉洛好可怕?那么你可知道,更可怕的还大有人在呢……”
“刘子坤,别说了!”上官玉洛制止道。
“不,我要说。”刘子培一意孤行道,“不然这小姑娘可要被蒙在鼓里一辈子,一直做着‘觅得良人’的美梦啦……”
“你什么意思?”苏白鸢转向刘子坤,她像是一道满是蚁穴的堤坝,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太多的负荷,已让她承受不来。
刘子坤道:“你去问问他,他刘子培都做过些什么好事。你受内伤后要我帮你恢复记忆、身体颇有不适之时,我曾给过他一副丸药,嘱咐他在你二度病发之时服下便可恢复功力。可是他呢?恐怕提都没提过这件事吧?这才害得你内力尽失,沦为一个武学废人!”
“阿培,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你说啊!”苏白鸢红肿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望着那张她曾抚摸过无数次的脸。
刘子培却一声不吭,别过头去。
“哼,他怎么有脸说话?”刘子坤道,“这位准世子爷的城府可深着呢!你大可以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兄长拉下世子之位,害得他亲哥哥卧病不起的!再问问他是如何韬光养晦,装作武艺不佳的。白鸢姑娘,你可要清楚了,这位未来的世子爷不简单呐!为了防你,见死不救不说,做戏的功夫更是一把好手。明明是一流的武功好手,却还要装得如此资质平平。你来问问他,居心何在!”
“够了!”刘子培喝到,“刘子坤,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白鸢回想起了之前的种种异状——那晚她所见到的“掌风灭烛”是真的,他也确确实实能听到所有人的呼吸和脚步。此等内功,浑厚非常,甚至不是她受伤之前内比肩的。
“刘子培,你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你还不懂么?”刘子坤诡异地笑道,“为的是防患于未然。谁让你和上官玉洛的关系不清不楚,若你是上官家派来的奸细或是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岂不是要害惨我们世子爷啦?”
“别再说了……”苏白鸢的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上官玉洛吃力地站了起来,来到苏白鸢身后:“刘子坤,一切都结束了……属于你的一切也该结束了……”
“哈哈哈……”刘子坤仰天大笑,“上官玉洛,你说的什么鬼话?结束的是你江东上官氏一脉的风光生活,可不是我刘子坤。上官老贼死了,被皇上杀的。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可我还是皇子,一点没变。”
“他是你父亲。”上官玉洛毫无感情道,在他眼中,刘子坤已经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刘子坤发狂似的一把抓住上官玉洛的衣襟:“你闭嘴!他生了我,可那又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是九五之尊的皇上。若杀了你,就再也没人会透露出这个秘密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见戚无尘身影一晃,从刘子坤背后闪过,他便软软倒了下去。
“这些个疯子……”戚无尘摇头叹道。
刘子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苏白鸢没再看他一眼。戚无尘见刘子培离开了,便赶忙去追。
整间屋中,紫燕死去了,上官玉洛气息奄奄,上官玉卿被吓得呆若木鸡,刘子坤被点中穴道昏睡在地。只有苏白鸢一人还清醒着,只不过她此刻无比希望自己也昏死过去。
上官玉洛的体力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苏白鸢用力撑住了他,扶他缓缓坐下。
“鸢儿……”他气若游丝道,“你听我说完最后这番话,好吗……天下的三颗凤血夜明珠,是场不折不扣的骗局。是我错了,不该答应刘子坤,骗了天下人……”
他说了许多,苏白鸢才明白过来。
刘子坤本是后宫嫔妃与江东王私通生下的儿子。江东王知刘子坤是自己骨血,却不敢做声。知道有一天出战岭南,在那里发现了比刘子坤年长几岁却长得十分相似的上官玉洛,将他养在身边,以求安慰。上官玉洛白白顶着长子名号,却不可能继承江东王的爵位。
刘子坤和上官玉洛皆为命途多舛之人,上天没有给他们煊赫的身世,所有的一切就只能靠自己争取。
他们的原计划是放出“凤血夜明珠”的谣言,再将三颗夜明珠散播于长安骊山宫、幽州台和岭南野鸡岭,搅得老皇帝的江山天下大乱,再趁虚而入,以江东王手上的兵权逼宫,推刘子坤为新帝,上官家亦可得到荣宠,上官玉洛也能分一杯羹,而且那杯羹会比“世子之位”来得更大、更诱人。
只可惜,老皇帝渐渐看出了江东王的不臣之心,快刀斩乱麻杀了江东王。或许很快,便会顺藤摸瓜找出一切的根源。
上官玉洛人之将死,才决定将这一切都说出来,还世间太平。
上官玉洛枕在苏白鸢怀里,蓦地想起了多年前的时光。
“鸢儿……求求你……”他面颊带笑,“再吻我一下……”
苏白鸢早已泣不成声,低下头去,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
刘子培刚走到殿门口,仿佛要回来对苏白鸢说些什么,可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便拂袖而去了。
“对不住,这辈子是我害苦了你们……”上官玉洛有些神志不清了,“莫要担心,在那边,有紫燕陪……陪我……”
苏白鸢才发觉有些不对,上官玉洛和她的体内双双被子母蛊控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自己现在却全然没事……
“子母蛊呢?你……”
上官玉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唇角带笑地闭上了眼睛。这一闭,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