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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遗世而独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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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篱草花期未至,不见重瓣煞蔷薇的美景,不但如此,就连单瓣微绽的姿态也是没有的。不过枝繁叶茂掩映着紧致的花骨,有红、粉、白,不到张扬之时,反而让人看不真切。这样的景致是最好不过,花越是开得灿烂,于灵姝而言,越是难以负担,半开半合之间反而得宜,此事与美无关。
何姨娘领着灵素入了席,灵姝低着眉眼也看到了妹妹的白纱公主裙,堑泸不比盛都民风开化,西式的礼仪和服装时兴不久,何姨娘最是讲究门第牌面,自然处处不肯落后,教那些太太小姐们看了笑话去,所以灵素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一应俱全。
与灵姝的娴静不同,灵素本就小着三岁,有生母宠着,性子骄纵,叽叽喳喳个没完。虞怀禀记得老友的喜好,冯作傅爱吃鱼,堑泸地处江南,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鱼种之多,做全鱼宴自是一蹴而就。灵姝不敢吃辣,往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蜜枣桂鱼里拣了几枚软蜜枣嚼了嚼,凝香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帮灵姝布菜。
大户人家讲究排场,规矩甚多,主子要是喜欢吃哪道菜,只须得动第一筷子,贴身侍候的丫头就要眼疾手快布上一布,主子点头示意才住手,否则等厨房里的丫头上前布置新菜式时再忙乱布菜定会被责罚。有家中长辈在,更是遵循长幼有序的礼数,每菜均食,决不可露出挑食和贪食状,灵素虽年幼骄纵,却也不敢乱了规矩。
何姨娘见有贵客在,素知虞怀禀好脸面,原本想告灵姝一状,此时也只得忍住胸中的恶气,伺机行事。灵素到底年幼,见冯作傅和颜悦色,还用公筷分别给灵姝和自己夹了一块鱼,直觉冯伯伯和蔼可亲,便显出孩童的天真烂漫来:“冯伯伯,听说您给我和姐姐带了礼物,是什么呀?” 虞怀禀朝她一瞪,吓得灵素吐了吐舌头,不敢做声。
何姨娘见状,赶紧笑道:“冯先生见笑了,小孩子不懂事。”说罢,扯了扯灵素的胳膊低声教训道:“少说话,跟你姐姐学学,人家可懂事了。”灵姝面上一红,头垂得更低,冯作傅微笑道:“小孩子自有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嘛,二小姐很是可爱。守正,把我带给二位小姐的礼物拿上来。”然后头一倾轻轻对灵素说:“冯伯伯给你一个洋娃娃,等你上学堂了再送笔好么?”早有唤作“守正”的下人将东西转送给二位小姐,冯作傅这话看似在哄灵素,实则是解释给何姨娘听,灵素幼小,正是喜欢玩具的时候,料也不会多心。
何姨娘正眼也没有瞧女儿手中的芭比,倒是朝灵姝手里一瞥,见灵姝手上的锦盒甚为精致,“Waterman”她固然不识得,不过想来洋人的玩意儿,定是价值不菲的,不禁脸色一沉。上头虞怀禀和冯作傅相谈甚欢,何姨娘虽无才无德,但胜在会察人颜色,这一点倒是深得虞怀禀之心。
冯作傅第二日便要起身北上,因着虞怀禀一再挽留并没有回驿站,在虞家住上一晚,瞧灵姝言行谨慎和晚饭的光景,没了母亲的侄女应是时日难捱吧,虞怀禀素来讲求权威,想来也疏于照拂内眷。
冯作傅身处要职,在盛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则行事低调,态度谦和,家里更是一派新式的作风,冯家与先风荷本是远亲,更着冯太太自小与她一处顽大,还一同在玛利亚女子学校学习过,感情深厚无隙。冯先生和冯太太本就牵挂灵姝,此次拜访老友一半也是基于这个藉由,如今看来,灵姝处境不佳,但这终是虞家的家事,纵使借着亲戚和挚友的由头也不好贸然干预,这样想来,冯作傅只得在心底默叹一声“可惜”。
虞灵姝刚灌上墨水试笔,她用惯了毛笔,并不知道轻重缓急对硬笔而言是没有风骨的,才写了几个字,才发觉横竖都是一派刚劲,只是在滑笔收手时方见含蓄,不由哑然一笑,毛笔写得好,钢笔自是不难。
夜色凉薄,灵姝没有料到这个时辰父亲会来到自己的书房,这是多少年难遇的一件事。她素来惧怕父亲,心里吓了个突,赶紧垂首站在书桌的一边,虞怀禀拾起那方小笺,正面抄有《大学》,方方正正透着些力度,他抬头望了望女儿,自己很少检查过她的学业,但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自律、有灵气,从字体上看竟有些男儿的气度。背面不过随手写着“风和居”、“愚园”、“苏菲女子学校”之类的地名,笔画细致,应该是钢笔的印迹,最底角写着“风荷”的讳忌,只是“风”字平添了一笔,避去了尊谓。
他心中所动,不由抬头打量她,有些晃神。灵姝虽低头不语,但总能感受父亲的注视,平日里和父亲本就相处极少,十有八九也是没有话说的,还有大半光景是父亲这样静静地望着她,有一次她大着胆子用眼角的余光瞄他,这才发现自己不过形同虚设,父亲虽看着她,神色看不出喜悲,思绪却似飞到了天边,仿佛她不过是块幕布,为漫天的繁星布施,而母亲,才是最亮的那一颗星辰。
有些风走过,屋檐外挂有风铃,脆生生地回应,把虞怀禀拉了回来,灵姝的影子实在了些,他轻轻撩了撩长袍,靠上首坐了下来,早有凝香端上香茗,然后默默退了出去。虞怀禀轻轻抿了抿,灵姝额上已有些微热,脸色时红时白,终于父亲发话了,“听你母亲说,你将你妹妹推落入水了?”
灵姝垂在面前的手本是不安地绞动着素绢,听得父亲清清淡淡的话,却好似平地惊雷,惊得动弹不得。遂即心中一阵大恸,父亲来风和居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向着他人倒也罢了,只是这“母亲”二字,是万万不能的乱叫的,明日里就是母亲的忌日,他怎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灵姝猛地抬头:“这是没有的事,我和妹妹顽皮,总有失手的时候。” 虞怀禀看着情绪有些激昂的女儿,瞪圆的双眸中仿似蒙上一层雾气,撅着嘴拼命隐忍,像极了她的母亲,开始风荷还肯为他怄气,到后来一张脸简直就冷若冰霜。他心一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姐姐自然应该爱护妹妹,做错了事就该道歉,好在你母亲宽容,并不介怀,出于规矩和礼貌,你仍是应该去认个错,请求谅解。”三年五载来一回就是这样误解和教训人!灵姝本不愿计较,可他一口一个“母亲”,这是对她最大的刺激,最大的噩梦,最大的侮辱,她外弱内刚的性子起来,再也压不下去,“父亲,我只有一个母亲。”她仿佛听见自己的鼻翼煽动声,发出喑哑的沙沙声,由近至远。
屋子里仿若沉寂了千年,空气凝固不堪,虞怀禀纹丝不动,灵姝鼓足了勇气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没料到他突然将手中的青花瓷朝她脚下一掼,灵姝被惊得往后一退,青底裙濡湿了一大片,白色的袜子上也沾染了茶渍,暗黄扎眼。
凝香听见动静,慌忙赶过来,但她不敢进去,只咬着下唇,死死抠住门缝。灵姝舒了舒口气,缓缓跪了下去:“姝儿顶撞了父亲,自知有错,但明日是娘的忌日,就请父亲准许姝儿在祠堂罚跪一晚,诚心悔过。”她这个态度倒像控诉,哪里是悔过!虞怀禀没有再作声,他不善与妇孺打交道,这有什么办法?他面上看不出喜悲,拂袖而去,凝香早闪开,等人走远后方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扶灵姝。小姐自夫人去世以后便没有再落泪,凝香用手绢去拭她的裙角,从侧脸瞧去,灵姝竟是在笑,凝香惊呆了,片刻之后才发觉,这笑容委实比所有恸哭更是凄凉,教人冷到心坎儿里去,不是个滋味。
这初夏,真不是什么好的时节。
冯作傅一早动身,他惦记着风荷的忌辰,定是要上过香才肯走的。没想到推开祠堂的门却是这样一幅光景,灵姝匍匐在地,身边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立一旁。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虞怀禀,不料他却不动声色地说:“灵姝自幼感念母亲,每逢这个时候总是守候在此,我已嘱咐过多次,然收效甚微,这个丫头倔得很。”“凝香,赶紧扶小姐回屋休息。”半响凝香才磕磕巴巴说:“老……爷,小……姐晕过去了。”这时虞怀禀才提高声调:“没眼力价的东西!还不赶紧去请何大夫!”
韩总理刚和英、法、美签署了通关贸易协议,对于通关口岸的开放颇有些让步,沿海纺造等企业的利益受到冲击,这些商业巨头哪个不是连着些红白两道的,将青龙帮牵涉进来,盛都表面的歌舞升平变得不大太平起来。盛都大学一向紧跟时局,年轻的读书人素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在官报刊出协议的第二天便集结游行,杜主席有些焦头烂额,紧急召回在堑泸委以重任的冯作傅另做打算。冯作傅本欲等灵姝熬过这一两天才返还,今日看来,不得不即刻动身,临行前又不便表现得太过担忧,唯恐逾越他人家事,只再三表示要回去好好询问毓儿,以便查明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