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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莫家阿宝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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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赵泽之的那一番话,莫主事生辰日过后,阿宝着实后悔了几日,万一因为自己的一番好心而坏了事,那可真就是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了。
之后数日,一切安好,严家未有什么消息传出,她也未被莫主事叫去训斥。终归是小孩子心性,过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忘了。
转眼到八月十六,莫夫人的生辰日也到了。当日,赵夫人带着儿子泽之头一个来贺。至上房,她一眼瞧见阿宝,话不多说,立刻把人给拉到怀里,“宝贝蛋儿、心儿肉儿”地一阵揉搓。
赵夫人嘴甜话多,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阿宝因她颧骨有些高,透着厉害的样子,话又太多,有些吃不消她,平常见了她,也不愿与之多话,是能躲则躲的。今日不知为何,觉着赵夫人比往常更加亲热了三分,两下里见了礼后,忙忙的躲开了。
待一场酒席吃完,阿宝方才知道赵家已为泽之提了亲。
泽之出身于商贾之家,也是商户子,只是他人既斯文,又喜读书,浑身无一丝铜臭味,便是莫主事,对他也甚为喜爱,处处高看他一眼。
莫主事喜爱泽之这个孩子,莫夫人心里却不大愿意,她虽然平日与赵夫人亲亲热热地以姐妹相称,但若结亲,那就另当别论了。赵家世代经商,家道殷实,便是在京城之中,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富足之家,但与莫家这样的官宦人家结亲,终究差了一些。
莫家共有三个千金,长女阿珠是莫夫人所出,阿珠女婿是莫主事还未发达时与同窗定的娃娃亲,后来莫主事高中,官做到刑部六品主事。而那同窗依然熬不出头,索性弃文从商,开了间米铺做生意,虽然日子也还能过得去,但与莫家不好比。莫夫人曾要莫主事悔亲,奈何他最重名声,不肯负人,末了,还是将嫡长女阿珠嫁与了开米铺同僚之子。
阿珠的婚事不尽人意,到了阿宝这里,莫夫人不愿再留任何缺憾,她将阿宝视为己出,存了心要给阿宝找个尊贵体面的夫婿,哪怕找不着比严四公子那样的,但也不能差太多。却未曾想,赵夫人突然开口提亲,且丈夫竟然有些意动。
莫夫人对此很不高兴,自己养大的两个女儿,到头来竟然比不过一个阿娇,叫人如何不堵心。
莫主事对阿宝的宠爱并不逊于夫人,内心不愿她受委屈,因此特地问她怎么想,是否看得中赵家的泽之哥哥。
其实阿宝也无甚想头,她与泽之一起长大,是如假包换的青梅竹马,心内一直都是喜欢他的。他在她认识的一众年轻公子哥儿里头,长相也罢,人品也好,都属于拔尖的,纵然有那么一两个比泽之哥哥强的,但嫁生不如嫁熟,所以还是泽之哥哥好。
阿宝既愿意,莫主事不管夫人对他的百般嘲讽,什么“我两个心爱的女儿一个被你嫁了卖米的,一个嫁了卖布的,你好大的志气!”什么“你可是早年穷怕了想白吃白穿?” 便拍了板,将阿宝许给了赵家。
莫夫人虽责怪丈夫,其实心里也清楚,以阿宝的自由散漫性情,真高攀到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去,万一不服管教,只怕将来难以立身,也只有泽之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且又是个知根知底的。一旦错过了这个村,哪里还有这个店呢?
莫夫人闹了两日,渐渐想通,也就消停了下来。倒是一众亲戚及家下人等,都说莫家吃了大亏,不该许下这门亲。待莫家二千金阿娇出嫁之后,借着严家的东风,莫家在京城里找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一时之间,惋惜者有之,叹莫主事糊涂者有之。
阿宝自十三岁上与赵家泽之定亲之后,常被莫夫人拘着,不肯再任她与泽之见面说话,她也渐渐懂事,不再似往常般任性妄为,直到她十四岁的生辰日上,二人才得以见了一面。
时隔许久,两人发现对方都长高了好些,泽之说话行动添了许多拘谨,阿宝却依旧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性子竟是半分没改。
两人在花园内互相见了礼,泽之从袖子里摸出好些新奇玩意儿献宝,当中有一副珍珠做就的葫芦耳坠小巧可爱,阿宝见了,当即爱不释手。
泽之笑道:“我一见着,就觉得喜欢,你若戴上定然好看,可惜你至今不扎耳眼,没办法戴。”
阿宝爱极了这副耳坠,道:“不打紧,我明儿便扎。”
泽之听闻,却噗的笑了出来。阿宝从小怕痛,莫夫人已逼着她扎了几次,都是针还未碰到肉,她这边就大呼小叫,泪流满面,满口告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宝将耳坠在耳垂上比了比,泽之见她小眼神如同追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奶猫,心中爱极,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与她插在发鬓上,却有几枚花瓣落到她衣襟之上,他伸手去拂,却无意触到了她的胸尖,只觉得头皮一麻,心神荡漾。瞧瞧她像是未发觉的样子,胆子便肥了起来,再伸手去拂剩下的花瓣,却不料手被她猛地捉住,按到身前,并道:“你心里想的,便是这个么?”
泽之倒吸了一口冷气,泽之目瞪口呆,几欲晕倒,口不能言。
阿宝睥睨他一眼:“我道你长了许多本事,竟敢来占我便宜,却原来只是个银样镴枪头。”
泽之面红耳赤,吭吭哧哧道:“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
阿宝与泽之说悄悄话时,桑果悄悄转到二人身后的花丛中去了。她深知阿宝胆大,生怕她会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因此不敢离开半步。因阿宝背对着她,她只能听到两人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正说着,忽见那赵家公子摘了朵花儿为阿宝插在了头上。不知为何,她竟红了脸,此时再看那花丛前的那一对青春男女,犹如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一般美好。
桑果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所为何来,自然也没能跳出去棒打鸳鸯。正痴看间,忽听阿宝声音拔高,提声断喝:“赵泽之,你可知错!”
就听泽之低声下气道:“好姑奶奶,求你别嚷嚷。我知错了。是打是罚,任你吩咐。”
阿宝趾高气扬道:“我懒得打你,你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吧。”
泽之苦笑:“我好歹算个读书人,待会儿还要出去陪世伯说话的,打了脸却不好看。”
阿宝却不依不饶:“越是读书人越是要打。”
泽之无奈告饶:“求你饶过哥哥这回吧。”
桑果见了,不禁肃然起敬。在她家中,养父对养母孙大娘子动辄喝骂,一旦吃醉了酒,甚而无缘无故都会打人。不单是自家,便是东邻西院,也没有不怕汉子的老婆。即便莫夫人,在莫府说一不二,可莫主事一发怒,也只有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份儿。以至于她以为,老婆怕汉子天经地义,见赵家公子对自家小姐处处赔小心的情形,又怎能不敬佩有加?
桑果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赵公子,恐被赵公子看见,面子上下不来,便悄悄退开少许,离去时,耳边犹听见阿宝说话的声音:“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你要先想着我些。可记住了?”
至此,桑果不只肃然起敬,对阿宝都五体投地起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阿宝过了十五岁生日,阿娇也年满十七,两人的嫁妆早已备齐,只待成亲,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忽然一日皇帝驾崩,天下大乱。
至于天下大乱的原因,话就要从已然驾鹤西去的老皇帝说起了。却说这位老皇帝年岁愈大,愈是怕死,近年来为炼丹道人所惑,迷上了炼丹,自此一心修玄,日求长生而不问朝政,从早到晚带了一帮子仙人在后宫烟熏火燎地炼丹,炼着炼着,就搭上了一条老命。
老皇帝一命呜呼,因太子在早几年也病故了,便由二十出头的皇太孙继位。其实老皇帝儿子有的十来个,不过早早就被赶出京城,各地就藩去了,这些藩王手中都握有兵力,当中又数东海王兵力最强。小皇帝继位后,因惧怕皇叔们逼宫,便下圣谕,不许藩王进京奔丧。
老子死了,却不许儿子来奔丧,各地藩王都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时隔不久,小皇帝听信朝臣谏言,开始削藩。近半年内,就有几个实力较弱的藩王被削,余下几位人人自危。
东海王手握重兵,镇守于东海一带,若是起兵,也不是没有胜算,但三个儿子都在京城为人质,这边起兵,那边三个儿子只怕就要人头落地。但这么坐毙以待,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东海王苦思良久,忽然一日,竟发了疯,成日于街市上东奔西跑,与乞丐为伍,专爱抢人手中吃食,还时常对路过的妇人袒露身体。其形其状,怪不可述。
又过数日,小皇帝得报,说东海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了几日了。他的三个儿子便捧心嚎啕大哭,令人不忍直视。小皇帝最是心软的一个人,见此便恩准三个堂兄回藩地见叔父最后一面。岂料三个堂兄到家后,第二日就反了。
小皇帝后悔不跌,慌忙应战。那边是“清君侧”,这边是“除反贼”,各有各的说法。清君侧的兵强马壮,势在必得;除反贼的军多将广,名正言顺。这一仗势均力敌,打了整整一年多。
东海王帐下有名大将,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生得风流倜傥却又心狠手辣,因此被唤做玉面修罗,那玉面修罗马上提枪,马下挥剑,一身武艺端的是举世无双。听闻他早年也不过是东海府中的一个小小侍卫,后在一次狩猎时从虎口中救下东海王的性命,又随东海王平定许多倭寇之乱,为东海王所倚重。东海王起兵后,他自请为开路先锋,一路上杀人无数,立下汗马功劳,令小皇帝的官兵闻风丧胆。
一年多后,小皇帝终因优柔寡断,用人不当,不是东海王的对手,被自己的叔父篡了位。
且说东海王一路打到京城,入驻皇城这一日,一众识时务的前朝臣子们早跪在城门口候着了。
刑部尚书严大人与莫主事亦在其中,他二人跪在一排,与同僚们一同向新皇山呼万岁,行三叩九拜大礼。
前方,马蹄扬尘天地变色,身后的皇宫大院则正淹没于火海之中,初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呼号,后来便只有火焰的烈烈之声了。
江山易主,莫主事哀伤流泪,假借擦拭面上感伤泪水之际,偷眼去看那东海王,见那东海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岁满面风霜,却威风凛凛,他身后四五个身着盔甲的年轻大将如满星簇月般拥着他。而其中有一人身着银白色盔甲,满身血迹点点,手里拎的一杆长缨枪上犹有血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眸子却冷冷清清,暗藏戾气。
此年轻将领骑马经过跪拜的人群时,眼睛淡淡扫过一众跪拜的官员,目光似乎停了那么一停。莫主事在刑部多年,那里多的是罪大恶极的犯人,而如今被那马上之人只扫了一眼,竟觉得莫名心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