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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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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还一派正常的百戏楼,此刻已有半边都被火焰吞没。
烈火冲天而起,烧得天空都要融化成铁水。
官兵和路人忙着奔走救火。客人们狼狈地逃了出来,伤者躺在地上大声哀嚎,惨不忍睹。
左韶风策马冲开人群。他居高临下,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
杨骏等几名侍君正被鹤翎卫团团护住,看样子只受了惊吓,并没有受伤。
“诸位郎君可安好?”左韶风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不知娘子和大郎君是否无恙?”
他这话一出口,几位侍君和鹤翎卫的神色更加不对劲。
赫连斐急匆匆道:“娘子本不在楼中……可我们没找到大郎。他明明走在前头的,出来了却没见着他……”
温延凌厉地瞪了他一眼,让他闭上了嘴。
娘子是长孙婧。她不在楼中,就无危险。
大郎则是白岳青。他要是不在外面的人群里,难道还被困在楼中?
左韶风面色霎时铁青。
鹤翎卫低声道:“太尉,我们的人正在楼里搜寻东君。他应当是下楼的时候被人冲散,走了另外一侧楼梯。西边火势凶猛……太尉?”
左韶风从一个救火小吏手中抢过一张湿毡毯,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地冲进烈火熊熊的楼中。
一进楼中,滚滚热浪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呛人的浓烟充斥所有走道。
左韶风迎着奔逃的客人朝西边奔去,对躺在地上求救的伤者看也不看一眼。
越往西走,烟越浓,火已烧了过来,整栋楼都在火焰之中咯吱作响。
“白岳青——”左韶风已看不清方向,高声大吼,“师弟——子安——”
前方一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左韶风奔过去,就见楼梯坍塌了一半,好几个人被压在木板下,正挣扎呻-吟。
白岳青倒在墙角,身上伏着一个满头鲜血的鹤翎卫,想是为了护他而被砸晕了过去。
左韶风猛地掀开木板,将白岳青拖了出来。
“怎么样?伤哪里了?”
“一点皮肉伤。”白岳青喘着,抓住左韶风的袖子,“你怎么来了?陛下呢?”
左韶风冷笑一声:“你的陛下正和别的侍君逍遥快活着,恐怕还不知道你出了事。你惦记着她做什么?”
说罢,用毡毯将白岳青一裹,转身将他背起。
“等等!”白岳青低呼,“这些人,还有鹤翎卫……”
“管不过来了!”左韶风喝道,背着白岳青朝外面冲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们身后,烧断的房梁垮塌了下来,将那些留在原地的人吞没。来不及逃的人发出绝望的惨叫。
白岳青听在耳中,不由得紧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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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车马从坊门冲出,沿着朱雀大道朝大庆宫奔去。
整座京城都还沉浸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之中,夜空中花火不断绽放,长街上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这一支队伍,车马奔驰,军士严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避。
为首的马车里,左韶风坐在下方狭窄的内侍座上,魁梧的身躯依旧笔挺如松。
白岳青坐在主座里,虽然发髻松散,衣衫狼藉,却已恢复了镇定端庄的神态。他左脚搁在一张矮凳上,受伤的地方草草裹着白色绷带。
“太尉不顾个人安危,救我于火海之中,这份恩情深重似海!”白岳青低声道,“若非你来得及时,我今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脱险。待会儿见到陛下,我一定亲自向陛下禀明此事。我对太尉的感激之情……”
“够了。”左韶风沉声道,“子安,够了。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用这口气和我说话。”
哪怕才经历过生死危机,白岳青的神情永远那么从容沉静。他和女帝夫妻俩,一个肃穆庄重,一个是笑面虎,都让人看不出喜怒。
“我对师兄的感激,是情真意切的。”白岳青平静道,“你不必这么过激。”
“我过激?”左韶风哼笑,“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要是不想做这个东君了,只消对我说一声,我怎么都会想办法将你从宫里接出来,不让你继续受那些人的气。”
“今夜只是个意外。”白岳青道,“幸好陛下同严少侍出游了,避开了这一场灾。”
“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左韶风道,“现在朝中一团混乱,御史中丞江澈党同伐异,参人如疯狗,百官人人自危。白家一案越查牵扯越广,无辜者众……”
“朝堂的事,太尉无需同我说。”白岳青打断了左韶风的话,一脸漠然,“我是后宫,不便干政。”
“子安,你非要跟我来这套?”左韶风语气含着薄怒,“‘天宁之乱’后你出来拨乱反正,打压李、赵两家,做得何其强硬利落。你的才华、手腕,同她比,完全不遑多让!可你十多年如一日的屈居她之下,还得忍受她左拥右抱……”
白岳青长叹了一声,过了片刻方道:“陛下整顿吏治,雷厉风行,铁腕之下难免会有些附带的损伤。可江中丞查案严谨,罪证慎明,一丝一扣都禁得起推敲。太尉要是能找得出他错判之处,又何必到我这里来发牢骚?”
“那你就真打算看着白氏子弟被围攻弹劾而无动于衷?”左韶风道,“白家若是衰败,你这个东君之位还能稳坐多久?就算陛下恋着旧情,底下的年轻侍君又岂会让你安稳?”
白岳青朝左韶风望去,眼波冷清,“我说过很多次,我同陛下的情分,师兄你不理解的。陛下不会辜负我的。”
“子安,你当为大局着想。”左韶风面色阴鸷,“陛下继续这样一意孤行。等新政正式推行,将会掀起更大的骚乱。到时候她打算怎么办?继续用酷吏镇压?她能压多久?”
白岳青眉头紧皱:“你将事情说得太过严重了。”
左韶风一阵气不顺,“子安,她已失控……”
“她是帝王!”白岳青骤然喝道,“左韶风,你口中那人,是天下之主。她本就不该受权臣掌控!一个连帝王都被权臣掌控的国家,离亡国也不远了!”
左韶风一把扣住了白岳青的手腕,倾身逼近,盯着对方的双眼。
“你我都清楚,她当年即位是怎么一个情况。之前任由她折腾了好几年,想她也该过足瘾了。没想她居然变本加厉,甚至倒戈相对。天子当垂拱而治。而再让她这么所欲为下去,江山危矣!”
白岳青注视着左韶风的双眼:“师兄,五年前起,她就不再是个任由你们操纵的傀儡帝王了。你们居然今日才发现?”
“你……”左韶风额角青筋曝露,双手扣住白岳青的肩。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东君陛下,”外面传来赵厚安的声音,“陛下来接您了。”
左韶风缓缓松开了手,最后低语了一句:“子安,劝劝她。她赢不了的。她适可而止,大家都会好做很多。”
他沉沉一叹,推开门走下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身姿卓越的年轻女郎,正是长孙婧。
左韶风紧急收了脚步,朝女帝行礼。
长孙婧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一双眼映着灯光,晶莹明润。
“太尉辛苦了。今日事情太多,你奔波一场想必也很疲乏了。我明日再招你进宫说话,好好向你道谢。”
说罢,从左韶风身边走过,登上了马车。
禁卫甩鞭,马车载着帝君夫妇,朝着宫门而去。鹤翎卫和几位侍君策马追随在后。
左韶风一直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直到车队驶入了宫门,才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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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会发生走水的事,还真是几乎年年都有。
只是今年走水闹得有些大,百戏楼被烧成废墟,死了三十来个人,京城百姓好生议论了一番。
女帝下令彻查这一桩惨案,查来查去,证明是楼下几个小孩点烟花玩,烟花串进了楼上的厢房,点燃了帐幔所致。
对于知道女帝出游内情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有阴谋,也就没有报复性的清算,京城里就不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就连长孙婧本人,不论是否相信这个调查结果,也觉得眼下并不是个大张旗鼓闹事的时机。
所以元宵节女帝和后宫出游,东君还差点遇险的事,被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长孙婧厚葬了在火中遇难的鹤翎卫,重赏了其家人,又派出赫连斐替她去皇寺为死难者做了一场法事。
赫连斐跳脱活泼,做法事却得稳下来乖乖打坐磕头,可让他磨了一下性子。
新年伊始,诸道政令却是早就准备好的,有条不紊地从皇宫之中发出,传达向全国各地。
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推广新政,各州府县市官员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懈怠。
其次,是今年春天的恩科将会扩大录取名额,招揽更多的贤才。
除此之外,又有进一步整顿朝堂不良风气,开通数条检举渠道,纳谏招贤,设巡查司等政令。都展示出了女帝重吏治的决心。
江澈依旧带着一群御史在京城纠察百官,参人的折子满天飞。赵厚安则配合着御史台和大理寺,肩负起了抄家的任务。
火势有从文官圈往宗室圈烧的趋势。凡是心里对自己做过的事有点数的权贵宗室,都焦头烂额。
还有一件大事。
上元节过了没几天,宫中发丧:笙阳殿君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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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廷芳十二岁入宫,二十岁承宠,也曾一度被盛宠。后来因为犯了错,才被女帝冷落。
他也是个心气高的人,气急攻心,一下就病了。最初还想着养好病,重新争宠。可没想这病就此缠上了他,一拖就是三四年,生生将人熬得油尽灯枯。
每年冬天,都是病弱者最难熬的季节。今年穆廷芳病得尤其重,所有人都觉得他熬不过,没想他硬是挺过了年,看完了宫中的元宵灯火,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穆廷芳临终前,穆清正好守在他跟前。
毫无预兆的,穆廷芳进入了回光返照期,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支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望着窗外明亮的春光,充满向往。
穆清看着兄长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他亲手将穆廷芳从床榻上抱起来,带他出门晒晒太阳。
兄弟俩一般高,可穆廷芳在穆清的臂弯中,比长孙婧这样的女子还有轻许多。
“春天要来了。”穆廷芳眯着眼,一笑起来,枯瘦的脸浮现条条细密的干纹。
他骨相很好,依旧看得出盛况时的俊美残影。
穆清往兄长膝头盖了一张毯子,考虑着是否要去请女帝过来,又怕是虚惊一场。
穆清知道,虽然穆廷芳闹别扭,不肯让长孙婧看到自己的病容,但是长孙婧心里还是关心他的。每次穆廷芳的病情有起伏,长孙婧会招御医问话。
宠爱或许没有了,但是那种家人之间的关怀还在。
“算上东宫的半年,我进宫有十六年了。”穆廷芳道,“明明过了那么久,怎么好像还没有老。”
穆清道:“阿兄还不到而立之年,年轻着呢。养好了病,还是风度翩翩的公子。”
穆廷芳笑着摇了摇头:“好不了了。”
“阿兄……”
“我犯了错。”穆廷芳看向弟弟,“我从犯错那时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穆清不知说什么的好。
他是知道穆廷芳是先失宠才生病的。但是长孙婧最不喜欢人们拿她的侍君嚼舌根,所以各种秘辛都讳莫如深。
哪怕是亲兄弟俩,穆廷芳自己不说,他的宫人嘴严如蚌,穆清也一直没弄清楚。
如果穆廷芳开口谈起这段往事,那他或许是真的快不行了。
穆清随即朝内侍使了个颜色。内侍无声地退下,出宫去请女帝。
“我犯了个不能回首的错。”穆廷芳嗓音喑哑地呢喃,开始往回忆里下坠,“明明一道长大的,陛下却总是偏爱柳谦,对他言听计从。杨骏和温延又联手排挤我,东君也不护着我……我只是想陛下能回到我怀里……他们把明月奴哄走了,不让我见她……”
穆清一眼不错地盯着兄长。
穆廷芳道:“我和你说过,不要对陛下动了真心。因为她必然不会只属于你。而你只会在痛苦中煎熬着。要是实在熬不下,像我这样,忍不住寻了个发泄的途径……”
“阿兄,”穆清嗓音有点颤,“你做了什么?”
穆廷芳麻木道:“我睡了一个宫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