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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霄河焚寂/越苏]于无声处(并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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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恍惚记得,是师兄把他从废墟中抱起来,抱上了船,又抱上了岸。
身上渐渐不疼了,屠苏很困,可是不敢睡,他忆起儿时,在后山许多独个入眠的夜,那样绵长,又寂静的黑暗,让人害怕。
那时,他总是蜷作一团,快快睡去,他知道,再睁开眼睛时,师兄就回来了,若没见着,就唤一声,师兄必会答应,若不应,就再唤,直到把师兄唤到榻旁为止。
若是,就这么睡下去,还能见到师兄么?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夜。
屠苏醒来时,尚不知是几更天,帘上依稀一点烛火,师兄伏在床沿小憩,想是,一直守着他。
师兄。他轻唤,却唤不出声。
师兄。
又唤了一回。
像是一个梦,发不出声音的梦。
帘外风过,屠苏听见小窗吱呀作响。
是天墉城后山,屠苏从小到大,与师兄朝夕相对的居所,不是梦,发不出声音的是他。
他想伸手,摸摸师兄,身子不听使唤,只有指尖,微微抬了抬。
衫是月牙白,衣是龙胆紫,衿上流云绣,如今师兄,已是天墉城掌教。
风凉,陵越蓦地抬头,见榻上,屠苏一目清清地望他,以为看花了。
他怔住,缓缓地,笑了。屠苏,你回来了。
屠苏不语,只盯住他,手指,在床沿细细地,浅浅地描画。
他写了几个字,写得很慢,一笔叠一笔,一画摞一画,又沉,又倦。
陵越定定看着,认出头两个字,是师兄。
师兄。恭喜。掌教。
余下几个字,怎么也写不好,屠苏的手抬不动,笔画连成一片,他知写得不像,又写一回,写来写去,额角全是汗,想来师兄也认不得。
陵越把他的手捉住,不许写了,他俯过来,亲了亲屠苏的眉心。
屠苏别过头去,向壁,落了一滴泪。他想,这句话,终是说得太迟了。
陵越守在枕边,静待天明,教霄河去知会紫胤。
屠苏仍昏沉沉的,只觉师尊向榻旁坐了,抚在他腕上,静息许久,未有言语。
芙蕖来过一回,站在廊上,隔窗轻轻和掌门师兄说话,知屠苏醒了,欢喜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紫胤起身,步出屏外。
陵越抚平屠苏半挽的衣袖,拉过锦被盖好,随师尊走出内室。
紫胤说屠苏从小与焚寂相生,五识相共,一朝分离,只怕还有些许知觉,留在剑上。
二人行至廊下,霄河立在阑边,回身,向紫胤谦然一礼,紫胤点了点头,余下半句也就不提了。
陵越心里明白,若要屠苏痊愈如初,须将剑中尚存那一息知觉取回。
师徒踏青石小径,又行了不远,紫胤点了几味药,配成方子,又嘱咐陵越几句,径自去了。
陵越一回头,恰是霄河凭阑望他。
当初两人从蓬莱废墟中,把屠苏和焚寂抱出来,屠苏沉睡三年,焚寂远在幽都,封印三年,这三年之中,许多无从说起的话,都在这一望里了。
师尊的话,陵越没向霄河说起。焚寂,是他的妻。
这名字,三年过去,昆仑山上已无人动问,有人心心念念,却只字不提。平日里,霄河时常伴在陵越左右,只是,很少来看屠苏,怕一见这个,又惦起那个,平添心事。
回到榻旁,屠苏醒了,他偏过头向帘外望,陵越挽起半床帐幔,坐下来捧他的手,拇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会。
屠苏的指尖,在师兄手心画了几笔。这回,只写了一个字,铃,师兄就明白了。
陵越从怀中取出那只铃铛,握在屠苏手心里。
是屠苏七八岁,陵越为了教他捉妖,亲手烧的琉璃铃铛。那时屠苏人小,手也小,师兄的铃铛,他抓不稳,师兄烧出这个小小的铃铛给他,从此不肯离身,入眠时,就攥在手里。
从蓬莱,到昆仑,他一路攥着它,偎在师兄怀里,不知是不是梦,只觉得心安,后来睡着了,陵越才把它接下来。
屠苏手上没什么力气,攥不住,只抚了抚,失而复得,终于浅浅地,笑了笑。
一山的草木又开始生长。
掌教在前殿待不长,隔一二时辰,就得回后山,看屠苏一眼。窗下落了桃花,就归在帕子上,捧去给屠苏看。
屠苏醒着睡着,都好。若醒了,喂半碗茶汤,若睡了,掖一掖被角。
他有许多话,却不和屠苏说,怕说了,屠苏有心答他,又说不出,心上煎熬。
逢着天暖,陵越早上把屠苏裹着锦被,抱在窗下小榻上,小轩窗支起一半。走到前殿,山风乍起,又匆匆回来,阖上窗,直问屠苏冷不冷。
他在小榻边坐下,把屠苏揽在怀里,握他的手,想他是不是,有话和他说。
屠苏在师兄手心,写了两个字,连累。想了想,又写道,小时候。
连累师兄了,小时候,就连累你了。
陵越摇了摇头,也在屠苏手心写,喜欢。
师兄喜欢被屠苏连累。
他又写道,一辈子。
屠苏垂下眸子。
陵越凑过来,是一个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
屠苏缩在小榻上,闭了好一会眼睛,才悄然睁开,师兄已步出门槛,往前殿去了。
那夜,陵越解了屠苏衣衫,拥他在怀里,把手巾浸了暖水,在他身上细细拭过。
屠苏久在病榻,肌肤苍白,怎么也温不暖,陵越为他擦拭过身子,也褪了衣衫,如儿时一同沐浴后一般,未着寸缕地相拥在榻上,屠苏让师兄暖得,脸红了,唇也红红的。
时光仿佛又回到从前。
屠苏初初上山,也曾不离病榻。那时他与师兄一屏相隔,师兄在案旁诵诗,屠苏在榻上听,久了,倚在枕上,轻轻跟师兄念。
师兄念半个时辰,看他一回,他等烦了,就唤师兄,师兄,屏外不答,他心里就委屈,后来才知,师兄不在,是为捉了蜻蜓,折了纸船来哄他的。
以后,他就唤得慢些,小声些,等得愈久,愈是盼,师兄回来时,莫不是有甚么大大的惊喜,盼着盼着,上了瘾。
如今,屠苏醒来,仍是盼着,却不再唤师兄。他只唤他到十七岁,就不能再唤。
入秋,幽都来了巫咸,是个叫风广陌的。
他拜见了掌教,说焚寂内伤久治不愈,凶煞之气已然荡尽,而他铸于望月之夜,融雪之中,至阴至寒,留在世间日久天长,终为祸患,幽都拟将此剑熔断,归入剑池。
只是,初到幽都时,他半梦间唤过一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天墉城的故人,若这人还在,就随我去,同焚寂道个别罢。
风广陌说那个名字,叫霄河。
这夜,屠苏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在师兄手心,写下长长的一句。
霄河哥哥待焚寂,如师兄待屠苏。焚寂若不在,霄河哥哥伤心。
屠苏写不动了,伏在师兄肩上阖眸,心悸气喘,可话还未说完。
陵越捉住手,搂他入怀,向锦被上,也写了几个字。
都依你。
霄河上了剑阁。
焚寂去后,他不曾来过。一同读过半卷诗的书案,共过的枕席,因了红玉常来打扫,仍是旧时模样,好似人未去。
霄河才觉,昔年焚寂住的阁子,只这几件物事,当时却以为满得装不下什么。
念及焚寂在时,并未把剑阁当成家,霄河也不知这一去,给他捎些什么旧物才好。找来找去,无非是习字的纸笔,四时衣裳。
好容易在枕下摸出一柄桃木剑,是焚寂七八岁,霄河给他刻的,原来有两把,一把像霄河,一把像焚寂。
有一回闹别扭,小家伙把像焚寂的折断了,只余下像霄河的这一把,左右舍不得,终于压在了枕头底下。
还有一段红绫,是成婚之夜,红玉挽在焚寂发上的,当时,已是全部嫁妆,霄河摘了这红绫,便是揭了盖头。
焚寂那年十五岁,红烛暖帐里,乘在霄河膝上,乌发一垂,说不出的好看,却一拳挥在霄河面上,他说我恨你,我才不和你睡觉。
为什么恨我?
你娶了我,我就不能嫁给别人了。
你要嫁给哪个别人?
我以后会下山去,走很远的路,嫁给很好的人。
他长什么样?
长得好看。
有多好看?
像……霄河哥哥。
霄河吻他。他就打他的肩,一直打。
霄河解他衣裳,他一心报复,也来扯霄河哥哥的衫子。
直到霄河把他拥在身下,又是摸又是亲,小家伙才吓坏了,却不肯哭,也不很挣扎,疼了,喜欢了,横竖是咬他。
末了焚寂裹严了被子,向床里睡,躲霄河哥哥远远的。
霄河见他小小的身子,轻轻在抖,不知是不是哭了。他从身后,小心揽他入怀,谁知小家伙发了狠,抓起他的手,就在腕上咬了一口,直咬出血来。
翌日这伤让陵越瞧见了,不动声色与他系上一条帕子,莞尔轻叹一句,这新娘的性子,也太烈了。
焚寂后来,一道烈下去,成亲两年,枕席之间犹是不解风情,没有几回不教人见红挂彩的。
可如今,他给的伤都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天明时,霄河与风广陌辞山远行。
掌教有令,此去,把焚寂好好迎回来,莫教幽都之人伤了他。至于阴寒之质,我天墉城当有化解之法。还说,这是屠苏的意思。
幽都已是一目秋景。
女娲神殿后头,有一座山坡,无风无鸟,满坡蔓草苍黄,有个乌衣长发的少年,在草丛里寻花,手上,攥了一大把鬼灯笼花。
是焚寂。他长大了,更好看了。
风广陌说焚寂这几年灵力散尽,已不记得从前,好久不和主人一处,话也不会说了,如同初生婴儿一般。
也许,他还记得你。
风广陌唤了一声焚寂,小家伙不睬他,向坡上又蹚了几步,找了一个蔓草又青又深的所在,卧下去,蜷起身子。
他怎么了?霄河问。
风广陌说是倦了。身子撑不住,一日得睡上九个时辰,醒了,爬到山坡上望一望,初来时就是如此。
山坡上,望得见幽都通往神殿的每一条小道,想来,是在盼着人。
霄河一步步踩在丛中,缓缓踏上去,向焚寂身畔半跪下来。
小家伙还未睡稳,一把鬼灯笼花握在颊边,睫毛一抖一抖的,好似小蝴蝶。
霄河伸手,把草叶拨开,怔怔望他。焚寂一惊,醒了。
小家伙坐起来,鬼灯笼花也掩到身后。
相持不下。许久,霄河才笑了笑,他说小焚寂,是我,霄河哥哥。
焚寂只当是问他要鬼灯笼花,掩在身后的手,捧到跟前,看了又看,拣出一朵大大的,送给霄河。
霄河接过鬼灯笼花。焚寂起身,最后踮起脚,朝通往神殿的小道上望了一望,一径跑下山坡去了。
他还在等。风广陌没有拦他。
那夜,焚寂见了桃木剑,也没记起霄河哥哥。他困了,把剑抚在手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霄河把红绫,又挽在他发上,他的青发,比下山那年又长了许多。挽好了,焚寂就倚在霄河怀中,沉沉睡去。
霄河搂住他,一边哄,一边浅浅和他说话。他说小焚寂,我是霄河哥哥,我来看看你。
我的小焚寂终于下山了,他走了很远的路,可是,没有嫁给很好的人,他还是霄河哥哥的小新娘。
焚寂不答他。
霄河那时起了一念,他想焚寂倦了,这么睡下去,也未尝不好。至少,不必再等。他吻了吻焚寂的眉心。
风广陌携来一段红绳,上头结了一枚黑曜石念珠,系在焚寂腕间。
他说屠苏的病,是知觉里少了声、行这两味,待焚寂化归剑池后,将这念珠佩在屠苏身上,他的病,过些许时日就好了。
熔断之时,他可会疼?霄河问。
焚寂失了灵力,不过是一把剑,又怎么会疼。
风广陌见霄河不决,又道,他若不记得你,应是不疼了。
剑池如忘川,焚寂一去,是入了轮回。
那柄上古凶剑焚成的余烬,纷飞了几日,烫如烟花,红如三月桃花。
霄河离了幽都,才蓦然记起,他和小小的焚寂初见,恰是一个落花时节。
那枚黑曜石念珠,后来是霄河亲手系在屠苏腕上的。
陵越说你何必如此。
霄河说,屠苏让焚寂困了十几年,掌门师兄苦了十几年,待屠苏病好了,和掌门师兄在一处,过上十几年、几十年平淡日子,算是霄河与焚寂,还你们的罢。
霄河总记得最后一夜,焚寂安睡在他怀里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从未那么乖乖地让他抱过。
记得风广陌领焚寂踏入法阵之时,小家伙曾回眸,无嗔无喜地顾了一顾,霄河总觉得,他有什么话,还未对他说。
他在等,什么时候到梦里,问他一句疼不疼。可是,小小的焚寂这回走得更远,再也不入他的梦了。
月圆之夜,久别的煞气又回来。屠苏梦见一团火,缠在腕上,灼在心里头,火苗丝丝缕缕,把他捆住了,越缚越紧,又暖又疼,暖的是身上,疼的,只是说不清。
那是焚寂熔断时的记忆。
屠苏好伤心,他在梦里一边挣,一边唤师兄。
那是初冬,窗外静静落着小雪,陵越惊醒了。枕边的人在发烧,颊上潮红,双唇苍白皲裂,身子滚烫,没有一丝汗。
陵越拥他入怀,念他的名,屠苏,屠苏。
屠苏让师兄一唤,心头清明了几分,醒了,却淌下泪来。
陵越一边搂住屠苏轻拍,一边低声呢喃,有师兄在,不怕。像小时候,从恶梦里把他哄回来一般。
这伤心是别人的,屠苏心里明白,可是,泪怎么也停不住,像是,要把身子里最后一点水也淌干。
陵越又安抚了怀中人一会,披衣起身,端了半温的茶,一口一口哺与他咽下去。
烧迟迟不退,他步出门槛,向阑上,捧了一把小雪,在手里攥紧,雪化了,把手心冰得觉不出凉,就回到榻旁,覆在屠苏额上。
如此往复一夜,雪霁时,烧退了,天也渐亮。
屠苏昏了几个日夜,只深夜渴了,才醒来,衔一衔师兄的衣襟,要喝水。
陵越整夜睡得很浅,不时抬眼,看屠苏一会。
病了这一回,屠苏的身子渐知凉热,不那般僵冷了,睡梦中不时在师兄怀里动一动,手心里温温的,湿湿的。
陵越怕他醒了,却又盼他醒。他已有好几日,没在他手心里,同他说话了。
白日,陵越来后山望屠苏更勤,晴时,半扶半抱他到窗边小坐,雪时,拉过小炉,陪他倚床拨一拨炭火,折一回纸船。
屠苏在师兄手心描字,比从前轻快,却写得少了。陵越每来,忍不住和他闲话,说山上一月开支多少,账目多乱,说山下什么村又来了妖怪,是派谁下去,怎么收的。
他一日里同屠苏说的话,比和教中弟子说的加起来还多。他想听他的声音了。
屠苏伏在枕上,只听,不答,只眨眼,不说话,偶尔笑了,也不知为什么。
他有了秘密,在师兄看不见的时候,他走得比窗边远,一步,一步,扶在桌上,椅上,走到槛外去,扶阑,走到廊上去,他走不了多久,师兄回来前,须得好好睡下才行。
岁末大雪,不少弟子下山探亲,让积雪封在山下,山上更冷清。
屠苏胃口不好,陵越乘山中无人,在伙房忙了大半天,包了十只小小的偃月馄饨,蛋花豆腐做馅儿,煮好了,盛在小笼里带回后山。
踏入内室恰见屠苏扶在床沿,脸色苍白,额上都是冷汗,把人搂到怀里,渡了真气,又暖了他好一阵子。
待脉息稳了,馄饨早凉了,两人一人尝了一口,陵越扶他卧下,只说再煮一碗热乎的粥来。
步出屏外,仿佛见得书案上有字,走近一看,案上铺了纸,大大的,写了师兄两个字,因写得缓,横不平,竖不直,墨在折笔上洇开了一片,好似儿时初初习字的模样。
从案边,到榻旁,来回少说也有二十步远,还须铺纸,磨墨,握笔,心里又急,生怕师兄来了还没写好,一定累坏了。
陵越拾起这一页,回内室,爬到榻上,一边向他身上凑,一边问他字是哪个写的。
屠苏一面退,一面低眸浅笑,只是摇头,直迫到角落里,让师兄抱了满怀,困住双手,吻在唇上,两下里缠了许久。
到了冬末早春时节,天色向晚,屠苏揽衣阖门,扶阑向前殿行去。
他还未曾见过,师兄当掌教的样子。
路很长,远山一处一处上灯,灯里细雪纷落。
屠苏行了一半,拢住衣襟,扶在树下轻喘一会,一念师兄若知他走了这么远,会有多欢喜,不顾领中冷汗涔涔,推开一树空枝,复又沿山间小径缓行。
掌教好静,每入夜,早早散去值守弟子,独自忙到初更。这一日不知为何,只觉惦记得很,掌灯时即起身,往后山去了。
待屠苏立在堂前,已是雪尽霜白,山月初升,案头一灯如豆,不见师兄踪影。
他待要唤一声,却不知如何开口。
四下望了一会,掌教台阁,也不过是一屏清静经,一壁书卷,案上纸页让风吹落了,屠苏俯身去拾,看过的,没看的,捧在手里无从安放,只怕师兄回来找不见。
冷不丁给人从身后抱住了。
陵越掬起屠苏的长发,把吻烫在他颈后。他从后山,一路找他,心里又急又喜,这一见,心绪更乱了。
屠苏没动,师兄从他颈侧,吻到耳边,低唤他的名,屠苏不敢应。师兄也不怪,他的手沿他衣襟,一径抚下去,解开他的腰封,把他抱起来。
一叠纸笺又散落一地,行至席上,陵越袖一拂,熄了灯烛。
青青雪光透过窗纸,染了半席,陵越摘去屠苏发上玉簪,两人在淡淡夜色里,相看了一会,浅浅一吻,连一吻,深了几分,又一吻,久了一点,渐渐舍不去,也分不开了。
屠苏的手绕在师兄领上,向衣中脊上小心摸下去。那一日写了字,师兄困他在床榻中,吻得他气息不济时,他就想这样了。
陵越边吻他,唇角边扬了一扬,褪去外裳,又把屠苏的衣衫尽数拂开。久病初愈的身子,如一泓初春的融雪,在陵越怀里,漾成暖,一寸,一寸,草长花开。
手和足,肌肤和发丝,终于又是他的,也是师兄的了。
屠苏在无心之间,轻呼了一声,有点喑哑,陵越吻他更烈,抚他更深,他说屠苏,屠苏,叫我一声可好。
屠苏受不住,在不成字句的喘息中,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师兄,好似才初上山,听不真,亦不肯再叫。
那是这世上,陵越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翌日一早,值守弟子看陵越扶了屠苏走下阶来,纷纷执礼见过掌教,却不知唤屠苏什么,只好一个个低头立在两侧。
屠苏说师兄别送了,又不是不认路,教人看着不好。
陵越的手抚在屠苏肩头,向这畔揽了揽,他说有什么不好,谁不知道,屠苏是我小师弟。
师兄,屠苏今年二十,不小了。
怎么不小,前几日才下床,这才会说话走路,依我看,还小得很。
屠苏忍不住笑了。陵越向他耳边低语一句,屠苏,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昨夜已经……
屠苏脸一红,收住话头,凑上去,轻轻地念了一迭声,师兄,师兄,师兄。
没念完,陵越的吻,就封在他唇上。
这一天,陵越和百里屠苏相遇了五千六百二十五个日夜,离最终的分别,还有三年又三个月。
屠苏入病那年暮春,梦见了焚寂。
梦里他和焚寂相背,倚坐在古老的红树下。
屠苏说你还在。焚寂说,他来道别。屠苏问他去往何处。焚寂不答,只从身后,把手伸过来,在屠苏腕上,留下灼灼一握,站起来,走远了。
这个梦很是平淡,屠苏醒来,心中寂静,见师兄临窗观书,他向他望了许久,才问,师兄,霄河哥哥,是不是好久不在山上了?
山中淌去的雪水,在山下汇成河川,南去大半日,沿岸就有了村寨,集市。
有个年轻人住在渡口,终日撑船往还两岸,不受分文,他少言寡语,村里人有心相谢,却同他搭不上话,只知是姓肖。
这日渡头停了一驾柏木轩车,红绫素幔。船在对岸,撑船人见了,拾起竹篙,一竿一竿,向这岸撑过来,待船近了,那人跃上岸,打起车帷,把车中人扶了下来,是屠苏。
撑船人粗布短打,一身齐整。他问,你可好?掌门师兄,可好?
霄河哥哥还惦记山上,怎么不回去?屠苏说。
言语间一时冷了。
那一日霄河见屠苏眉心隐倦,目下沉红,命中似有枯落之象,只让屠苏好生将养身子,莫教陈年旧事,平白扰了修行。
屠苏没说话,呈来一方木匣,中有一封手书,和一缕胎发。
信是掌门师兄亲笔,上头写道,暮春之日,幽都巫咸携了一把剑上山,说三年前毁了天墉城一把剑,今日还上一把,算是两不相欠。掌门师兄唤出剑灵,小家伙还未足月,眉心有一道红印,甚是美丽,取名玉泱。
信末嘱霄河择日回山上,看看这孩子。
霄河览罢,阖上木匣,只说知道了,又扶屠苏登上柏木轩车。
作别了,屠苏又挽住车帘,他说焚寂在我的声音里,给霄河哥哥留了一句话。
霄河往岸边行去的步子,蓦然停下,却不回头。
焚寂说,一千年的岁月,山川草木过眼云烟,霄河哥哥,是我记得最久的人。可离了蓬莱,一下子忘了好多,霄河哥哥的样子,竟也不记得了。若有一天见了霄河哥哥,我不曾欢喜,霄河哥哥莫要生我的气,焚寂记得你一天,就喜欢你一天。
玉泱七岁那年,天墉城入徒。
约莫一个月光景,新弟子入门诵经,习剑,掌教常常立在远处,久久观望,听妙法长老说,是为物色一个弟子,纳为执剑长老的徒儿。
执剑门下,并无长老,那一任执剑长老,年少时在一场浩劫中受了伤,落下沉疴,积年不复,早已过世了。
入徒半年,掌教迟迟未有决断,几个年纪稍长的新弟子按捺不住,悄悄下山,买了糖葫芦来哄玉泱,问他,掌教选了谁做执剑长老门下?
这个,你得去问师父的铃铛。玉泱不受糖葫芦。
什么铃铛?
师父来望我们,手里都有琉璃铃铛,铃铛说好,就是好。
那铃铛怎么说?
玉泱摇了摇头,一溜烟跑没影了。
还记得的,是那个早春,陵越陪屠苏在廊下缓行,往后山去。
陵字辈最末入门的几个弟子,岁逢惊蛰,下山为村民禳灾,恰是这时回来复命。
早知屠苏的名,也听过不少掌门师兄同他的传说,头一回遇上,一时叽喳不停,一个个抢上来叫屠苏师兄。
待弟子们散去,陵越一笑,说屠苏也有师弟师妹了,以后还会有徒儿,徒孙。
屠苏那时想了好久,最后说,若有徒儿,教成师兄这么好的,才算当过师父了。
—完—
番外《乱》
焚寂十五岁,冬。
霄河成亲翌日,同陵越下了山,这是天墉城年逢岁末,祭祀四方风水的时候。
他临行俯在枕边,向才过门的小人赔了不是,焚寂向里睡,不知是羞还是困,横竖不肯应他,他心里少了一块似的,日夜惦记,一去却是月余。
归来向晚,山上大雪初晴。山门有剑阁弟子迎上,说是午后,屠苏见雪下得好,来剑阁拉了焚寂去堆雪人,几个值守弟子原是远远看着的。
谁知堆到将晴时分,也不知为的什么,两个小家伙竟扭打起来,滚下山坡去了,往山坳里寻见,仍是恨恨的,劝不住。
那弟子道,师兄弟遣我来报个信,屠苏师弟和焚寂剑灵,怕还在山中雪里……
两个人一听,皆是色变,催那弟子带路。
山坡上堆了一个雪人,映在夕色里,比两个小家伙还高,松果为眸,尚来不及嵌上鼻子,嘴巴,雪地里,留下一段松枝,梢上青青的,似是雪人的手臂。
坡后头是山坳,雪积得深,小家伙让剑阁弟子捞在半坡上,衣发上尽是雪,早不见了方才打斗的意气。
陵越同霄河抢上去,一个扛在肩上,一个抱在怀里,离了山坡,就匆匆分道。
剑阁生起炉火,照得一榻暖红,仍是洞房那夜的样子。
小家伙蜷在榻上尽里头,瑟瑟的,怕是衣衫中的雪化了,身上正冷。
霄河只道这一去恁久,不知焚寂可怨他,想来是怨了,要不怎么见了他,不骂不打,竟这样的听话。
他阖好门窗,向榻旁大步行去,一面褪了苍苍的外裳,又落了青青的里衫,只余一领中衣,襟怀也敞开了,心想,须得把小家伙拥在床里,好好暖他一暖。
屠苏从被里抬头乍见的,便是这一副光景。
他一愣,气息屏了,霄河也愣住,两相愣了片时,霄河才道,屠苏,你怎么……
屠苏不待言语,拉过被子,一径蒙到头顶。身上冷,脸上烫,心口也扑扑的,不知何故,心里委屈,泪在眸子里打个转,又生生咽下去了。
霄河才念起,山坳里雪暗,天晚,他和陵越一时心急,把两个小家伙抱错了。
他左右不是,胡乱系上中衣,俯身拾起里衫穿好,又把外裳掸了掸,只想着,这会送屠苏回后山,好歹披在身上,免得着凉。
他坐在床畔一个劲儿道,霄河哥哥无状,让屠苏见笑了。
屠苏不应,拉了拉被子,又向里蜷住。
想是小家伙平日在陵越屋里,诗书礼乐的,不曾见过寻常夫妻在闺房里这等阵仗,吓着了。
霄河说屠苏若睡在剑阁,也得先换下这身湿衣裳,平白冻病了可怎么好。
屠苏一听睡在剑阁,心里更怕,他踌躇一会,终于把被子撩开了一线。
陵越起初也未疑心,把小家伙抱上床榻,落了帐幔,转身去打水,煮水,一提一提浇在浴桶里,又找手巾并换洗衣裳,一面往还,一面问帘中的小人,好好的堆雪人,打架是为了什么。
帘中不答,他只当小家伙心里委屈,也就不再多问,坐上床沿,替他宽衣。
直到,让焚寂气得发狂的小牙,在手上狠狠咬了个印子,才蓦然惊觉。
陵越牵了焚寂的手,步出后山时,恰见霄河抱了屠苏,往他这边来。
两下里皆是说不清道不明,也就不曾交待一言半语,换了小人,各自回转。
霄河牵在焚寂手上,让小家伙使劲儿一挣,荡开了。
焚寂顾自往回走,霄河在后头跟,边唤他的名,拉他不住,就揽在心口抱了,亲他的肩头颈侧,全是冰雪的味道。
冷不丁小家伙一回身,一支木剑直捅过来,霄河手快,一把捉住了,才知这力道多重,只把手心剐得生疼。
焚寂一挣,霄河不放,又死命挣,一面挣,另一只手一面来推霄河的手,推不动,就打他的臂,咬他的腕子,最后,是两手握在剑柄上,同霄河角力。
木剑经不住,啪一声,折断了。
焚寂手上一震,心里也好似木茬扎了一般疼。他把霄河手里那半木剑抢过来,两相对在一处,怎么也对不拢。
入夜是一山雪光,天也更冷。霄河乘焚寂心疼,顾不得挣,把人打横抱了,三步并两步往剑阁走去。
他把小家伙搂在榻旁,一声声劝,说是霄河哥哥不好,剑断了,再给你刻一把就是,小焚寂不气了,好不好。
好半天,焚寂才兀地开口,哑声说了一句,你是我的。
他真喜欢霄河哥哥,喜欢得,只恨不能一剑杀了他。
霄河点头,说是,我是你的。
你不要我了。小家伙眸子发红。
要你的。霄河捧他的脸,拂开颊边乱发。
不要了。他又说。
要的。霄河说。
他吻住小家伙,不许他的唇胡说八道了。
陵越怕屠苏仍和焚寂怄气,沐浴更衣后,临睡,又铺开一卷经,同屠苏一席坐在案旁,看他抄录。
屠苏心绪不宁,一笔写去,落下好几句。陵越于是揽他在怀里,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带着抄。
写了大半页,屠苏还是心不在焉,陵越停下笔,搂住他,亲了亲额角,问怎么了。
屠苏似是下了好大决心,才问,师兄,成过亲的人,可以不穿衣裳么?
怕是在剑阁遇上稀罕事儿,让小家伙心里不安生了。陵越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是霄河的河,同焚寂的焚字。
他说屠苏你看,焚寂的名字里头,有个火字,霄河哥哥有个水字,水可止火,他们成了亲,火有水抱着,不会烧了林子,水有火暖着,也不冷了。
屠苏看着两个字,低头不语。说不清为什么,他有一点羡慕焚寂。
那,屠苏和师兄有什么?
他本来想问,屠苏和师兄,可以成亲么,可以不穿衣裳么。可是,他不敢问。
陵越又在纸上写,这回是小篆,陵越的陵,屠苏的苏。他说师兄有山,山是荒凉凉的,可是,有了屠苏的小草,小鱼,就不寂寞了。
屠苏听了,把手心覆盖在师兄的山上,脸枕在手上,一阖住眸子,好像听得见山风,心里说不出的安宁。
静了一会,陵越才问,同焚寂,为什么怄气了?
焚寂偏说,雪人堆的是霄河哥哥。可屠苏堆的雪人,明明是师兄。
陵越笑了。
焚寂不听,他说霄河哥哥的,比师兄大。
陵越的笑容一滞,他记起雪里那段,碧岑岑的松枝了。
什么比师兄大?
屠苏不信,可焚寂说他看过的。屠苏不平地说下去。
可师兄并没有……
陵越话说了一半,又收住。
屠苏摸过的,明明是师兄的大。屠苏说着,把小手按在师兄的手心,认真比了比,心满意足。
焚寂在雪里闹得又倦又冷,到了榻上,一个劲儿往霄河哥哥身上挨。又懂了点事,不似初夜那样没轻重,臂腕间都是温软,一声声霄河哥哥缠得人心里发疼。霄河好像捧了一只早春惊蛰的小猫在怀里,简直不知怎么喜欢才好。
两人这么不依不饶的,至天白方罢。方知古人常说小别如何如何,原来竟是这层意思。
末了是焚寂在半梦里,轻轻唤了一声霄河哥哥,欢喜的光景一过,他又惦着他的小木剑,他总记着它折断的样子。
他喃喃地说疼,霄河亲了亲他的眉心,望了他一会,见睫毛一闪,落下一滴泪来。
疼的是小木剑,霄河哥哥不知道,焚寂心里难受。木剑未断时,看着它难受,断了,想着它难受,他成了他的妻,这难受就没个完了。焚寂在心里隐约想着。
天明时,陵越同霄河一道,往掌教跟前复命,听长老教诲,周全一门上下琐碎,两个小家伙的种种,只心照不宣。
诸事毕了,天色已晚,陵越见四下清静,终于问霄河,屠苏看见你脱衣裳了?
霄河莽撞,冒犯小师弟,还请师兄责罚。霄河执礼回道。
罢了。陵越一叹,轻不可闻。
你这一脱,屠苏心里有了高下之辨,往后,我竟是脱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