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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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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6
熙熙攘攘的站台,人们带着漠然的表情擦肩而过。孩子们淘气的哭喊声充溢四处,吵着闹着;亲人们执手离别的痛哭声;还有争吵的夫妇,疲倦的旅客,兜售各种简易小吃的商贩……这一切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黑泽枫站在月台边上,望着人流的涌动,呼吸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浑浊的空气,有一刻,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明天的早餐会是在哪个权贵人家的台阶上。
这就是他的选择?!
回想起在监狱里的日日夜夜,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游川那憔悴的脸,他的离开,值得吗?
当然值得!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十几年都牢记的仇恨,还有压积在心底的梦想,用这种近乎于复仇的方式来实现,不需要她来分担,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要一个人完成,不可以拖累任何人,特别是,这一辈子最珍爱的人。
游川,对不起,这是我的方式,希望你能明白,也能原谅我。又或许,这只是一种逃避,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衣锦还乡,游川,你会等我吗?等我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一个可以全力呵护你的男人。
可是进藤也是可以照顾你一生的人吧。
就这样思前顾后地考虑着、矛盾着,黑泽走出火车站,和镰昌带着潮湿咸味的风不同,迎面扑来的风是干燥的——这就是内陆城市苗代川,日本最著名的陶瓷胜地。是他一直向往的地方。
望向些许阴霾的天空,黑泽握紧了拳头——我一定要成为全日本第一的陶瓷匠!
妈妈,我一定会达成你的心愿,又或许,这是大家的心愿!
身后突然猛地被人一撞,黑泽晃了个趔趄,听到哗的一声,站稳时看到滚到脚边的全是一些陶瓷器品,阳光反照下散发出异样的色彩,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不凡人的手笔。
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小心?!
回头一看,一个瘦弱的女孩跌坐在地,身旁的蒲团箱子歪斜着,瓷器散落一旁。
“你,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女孩气急败坏地嚷道。小心翼翼地扶起蒲团箱子,心疼地拾起瓷器,嘴里喃喃念道:“这回惨了,妈妈肯定不饶我。”
这个恶人先告状的女孩,看上去和黑泽年龄相仿,水洗布的和服,袖带揽起衣袖显示出她的干练,容貌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眉清目秀,令人过目不忘,略显黑的皮肤更显示出她的能干和倔强。只是此时她气呼呼的表情,让人不禁怯她三分。
黑泽蹲下帮她捡起瓷器,有些瓷器已碎,有些却完好无缺,这些瓷器的质感有的坚硬有松脆,这个女孩怎么会拥有这么多的瓷器奇物?
“不要碰!”女生喝道,横眉一瞪,“谁准你碰了?!”
黑泽不理会她。
“猫哭老鼠假慈悲。”女孩没好气地说道。
一只脚映入两人眼帘,狠狠地把一把青瓷壶踢到半公里之外。顺着松木木屐向上望,是一个虎背熊腰,束着大银杏髻儿的中年男子——他是一名旧武士。(大银杏髻儿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梳的发式,髻端象银杏叶一样张开,故名)
女孩霍地站起来,直指武士,怒道:“你,是你!你想干什么?!”
“哼,刚才在火车车厢里,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武士浑厚的声音混杂着浓浓的敌意,逼视女孩,似乎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哼,”女孩的鼻子里也哼出一口气,双手抱臂,一点儿也不畏惧武士咄咄逼人的气焰,“我只不过好心提醒你你的背后有一只跳蚤而已。”
“跳蚤?!这是对武士不可容忍的侮辱。”武士怒不可揭,按紧了刀柄。
“这就是你简单而又古怪的理由?因为跳蚤是寄生在牲畜身上的虫子,把高贵的武士和畜生同等对待,就是不可容忍的侮辱?!”女孩的话里充满挑衅和讽刺。
周围渐渐有人围观,对两人指指点点。
武士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象是一声怒号,剑影一闪,只见刀锋已经逼近女孩的额间,周围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也是武士道的精神吗?”女孩处惊不乱,镇静地说道。语气象一柄锋利的剑气,深深的抵住蛮横的刀锋。
刀到额间,忽然全没了气势。众目睽睽之下,武士已大失人心。人群中的非议立即灌入旧武士的耳朵。
眼看舆论形式已经完全倒下女孩这边,突然间,武士脖间青筋暴出,双眼红胀,腕间施力,刀向下砍去。
女孩完全反应不过来,身体僵硬。
千钧一发的时刻,黑泽推开女孩,抬手侧挡,刀尖立即在他手臂划下深深一道血痕,猩红的鲜血涌冒而出。
女孩还未从危险中缓过劲来,再次跌倒在地,愣愣地看着黑泽。
未等武士有任何反应,黑泽未受伤的手往武士右肩处一拳,武士刀抖落,黑泽反握住,直抵武士咽喉处。武士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你输了,滚。”黑泽冷冷的说道。
武士早吓的屁滚尿流,看他一副吃软怕硬的样子,只不过是专门欺负弱小女子的无赖罢了。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落慌而逃。人群在纷纷议论中散去。女孩拂着胸口深呼吸,回过神来时,发现黑泽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
“哎!!”她追上去,“啊,你流了好多血。”掏出雪白的素布手绢,擦去刀口周围的血,简易包扎起来,“幸亏没有伤到血管。”
“喂,你干嘛要多管闲事,我是不会感激你的。”女孩反咬一口,倒嫌起他的麻烦。
黑泽懒得和她的蛮不讲理争辩,握着上手臂,止住不断往外冒的鲜血。
“喂,你是谁?”做好事总要留个名吧。
“我谁都不是。”黑泽默默地说着,转身离开,不想再和她纠缠。
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就象一座塔,顶天立地。
天边已经返出血红的彩霞,云层一叠一叠地排开,这一天已经落下了帷幕,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划出一道孤单的弧线,飞向无法预测的远方。
女孩痴痴地看着黑泽远去的背影,突然怅然若失,就这样和她的救命恩人擦肩而过了吗?
九段坂旁一个寒碜的小饭馆。
店内的油灯阴暗,人影朦胧,一些地位低下的人三三两两的聚着,哀怨世道的不公和社会的黑暗。
“久之助,别喝了,再喝你就倾家荡产了。”一个角落里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劝道。
久之助倒是兴高采烈的举着杯子,苦笑着说,“反正也活不下去了,何必要在死前难为自己呢?不如畅饮一壶,一辈子就痛快这么一回。”说罢,眼中泛满点点泪光。
黑泽在阴影里幽幽地喝着浊酒,一个月过去了,几乎跑遍全市的陶瓷店,每一个师傅都以不缺人手、不收学徒、世道不好,手头拮据等种种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把他拒之门外,虽然在郊外找到一份修路工的工作,可以让他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但是“全日本第一的陶瓷匠”的梦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人生,难道就在这样追求吃喝温饱的满足中度过吗?不,这绝对不是他黑泽枫要的生活!!
一壶清酒摆上桌。
我没有要清酒啊。纳闷间,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奇怪,我们又见面了。”在火车站遇到的女孩扬起眉笑道,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黑泽一皱眉,不知道她要耍什么花样。
“怎么,怕又为我挨一刀吗?”女孩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傻瓜,我偷偷的跟踪你快一个月了,竟然丝毫没有发现,真是木头。以为真的有富士山月老缘分之类的东西吗?缘分只是逃避的借口罢了。
黑泽冷笑一声,“少惹些麻烦,不要伤害爱你人。”
“好象你心里藏着多么令人悲痛的事。” 女孩眉眼里也流露着不屑,本来是和关心和体贴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怎么听都别扭,“我叫丰川悦,你呢?”算我吃点亏,厚颜无耻,先报上家门。
杯到唇边,黑泽突然停住,象触到心底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丰川?你是丰川家族的人吗?你认识丰川雄前辈吗?”
“你怎么会知道丰川雄?”丰川悦谨慎起来,眼神里写满戒备。
对!她一定是丰川家族的人,不然她手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精湛的陶瓷品呢?他一直苦苦找寻的陶瓷世家,竟然就近在眼前。“我终于找到了,我要见丰川前辈!你可以帮我引见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丰川雄,听都没听说过。”丰川悦急急地否认道,目光游离,看向别处,不敢正视黑泽。
“你不认识?!”黑泽象被冷水从头到脚灌个透彻,目光暗淡下去。一个冉冉升起的希望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捅破。
“你找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有,既然你不认识,又何必问呢?”
“问,问一下不行吗?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机密。”丰川悦显然很不满意他的回答,不过自己心虚,反问自然没有气势。
“在苗代川,姓丰川的人家多吗?”
“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谈话就象一对老冤家,一来我往全都是赌气的负气话。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丰川悦仍然不死心,追问道。
黑泽有些恼火了,这个陌生女孩怎么对他的事总是刨根问底,喋喋不休呢?!“对,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也是我来苗代川的目的。”
“他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啊。”哎,我怎么这么笨啊,今天净说些傻话,妈妈知道了非把我剁成肉酱不可,说不定还会拿来做下笔的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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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川悦走一步,停一步。走三步,停二步。
黑泽在三米外,也顺着她的节拍,走一步停一步,走三步停二步。
“不要再跟着我!”丰川悦凶神恶煞地嚷道。
黑泽不做声,沉默很有威慑力。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出饭馆后,黑泽认定她和丰川雄一定有脱不了的关系,跟着她走过集市花店小径大道,寸步不离。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如果妈妈看到我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她一定会把我垛成颜料做青瓷花瓶的!!”丰川悦第一次收起霸气的口吻,软施硬磨。
“请你帮我找到丰川雄。”
“我说过一千次一万次我不认识他,八辈子都不认识他!!!”丰川悦气得快哭出来,一抹眼泪,撒腿跑开。
长长的街道,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陶瓷店,又是夕阳,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她远去的长发,在风中左右摆动。晃动的裙具是她慌张的步伐。
丰川悦,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刻意隐瞒呢?你到底不想我知道些什么?丰川雄对你而言,是这么忌讳的字眼吗?回想起当她否认丰川雄时那恍惚紧张的眼神,到底是为什么?
黑泽站在街中间,心中塞满疑惑。
难道是因为进藤川吗?你有什么苦衷吗?
我知道,丰川家族和进藤川一定有关系,而且,是不共戴天的关系。
克莱兹先生用生涩的日语念着雪莱的诗——
“若是两颗心,通宵达旦,
在一处跳动,相偎相伴,
这样的夜晚好,亲爱的,
因为他们不说:晚安。”
看他微笑满面,轻吟的陶醉样,显然他已经沉浸在诗的意境中。
进藤彰和进藤莹屈膝而坐,进藤莹已经呵欠连连。并排还有很多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都在表情各异地听着。
“我的熏香衣服准备好了吗?”芥川路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琉璃头饰,七八个女仆围在她身边,各司其职,从头到脚为她装扮。
“小姐,已经准备妥当了,这是用子规香熏过的锦绸和服。”女仆捧着一件红白交织的和服。
“子规香,糟糕,进藤不喜欢子规的味道,赶快换成花月香!”
“小姐,恐怕来不及了。”女仆怯生生地劝道。
“哼,我是要去见进藤的,谁要去听什么洋鬼子老头讲课?!”
“可是,洋老师是进藤少爷特意请来的呀。”
“你再说一遍。”芥川停下手中的工作,瞪着女仆。
“是,是老爷反复强调的嘛。”女仆有些委屈,好心劝告,却要冒着被挨骂的危险。
芥川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哥哥都没去,急什么。女人嘛,何必懂什么诗啊文啊的,做个本能的妻子,贤惠的相夫教子,才是进藤夫人应该做的事。”
“有的人说雪莱的诗和沃森的诗很相象,也有人说是完全不象……”克莱兹的蹩脚的日语揄扬顿挫地评论道,怪腔怪调听起来甚是有趣。
游川趴在格子门外,认真地偷听着,诗,在她心目中神圣的字眼。懂诗是多幸福的事啊,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文字上,表达出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可以读到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愉悦,一样的伤感和无奈,分享着心地深处每一个美好的故事和愿望。
游川听得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已响起一串急急的脚步声,芥川兄妹姗姗来迟,不弄出些喧嚣怎么体现他们迟到的价值。
“哥,你快点!”
芥川山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一脸的不情愿,什么鬼诗会,现在他满脑子里是昨晚品川酒楼里那歌舞生平的旋律,若不是爸爸非要他们兄妹俩来,他早去找品川的百合子小姐了。
游川就象一根刺扎入芥川路的眼帘,她怎么会在这里?哦,原来是穷酸的书生想沾一些光耀门楣的风光啊。哼,休想。三番两次在我头上撒野,让你好看!
芥川路刷地拉开格子门,低头瞟了一眼游川,用足够大的文雅声调说道,“游川颖,你是不是主次不分了?”
游川趴在门边,猛然接受全屋子奇形怪状的目光,知道大事不妙。怎么这么笨,竟然痴迷到连芥川路这一大帮人马浩浩荡荡赶来都没有察觉。
“我……”游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杵在门边,脸胀得通红,“我只是恰好经过而已,,打扰少爷小姐们听诗,真的对不起。”
游川赶忙起身深深鞠躬,连声道歉,含着腰正欲推下。
芥川路哪肯这么轻易放过她,“放肆!这里是神奈川权贵的听诗会,你一个区区小仆,竟敢爬到主子的头上来了。”她已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指使道:“井田,她就交给你了,好好用我们进藤家的礼节招待她。”
两个男家仆立即上前左右挟持游川,看着芥川路火辣辣的眼神,游川想反驳,话到嘴边,妈妈的话回响耳边“乖乖干活,多顺着人家,太太她一定会帮你的”,妈妈殷切的目光,是不希望她再出乱,游川咬咬下唇,把话吞下。
空有一副漂亮的外囊,肚子里却是空空如也,只知道如何装扮取悦男人,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不过是被牢牢绑住的金丝雀而已,根本就是我游川颖不屑一顾的人。
想到这里,游川不禁觉得芥川那趾高气扬的态度很可笑,嘴角轻轻抽起,是一个不屑而一闪而过的笑。
屋内有人议论纷纷,多是附和着芥川路,用各种“文明”的语言文明的骂骂咧咧。
“真是不是羞耻的粗人。”
“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芥川小姐太仁慈了。”
“进藤少爷,你虽然慈悲为怀,大度体谅下人,但是也不能容许这样不要脸的女仆在家里纵容啊。”
“Wait!等一等。”听不太懂日文的克莱兹先生叫住游川,“如果你喜欢诗,可以进来一起听,我们的听诗会就是要欢迎喜欢诗的人。”
这个该死的洋老头,等我入主进藤家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芥川恨恨地想着。
“游川,过来这里坐,井田,给游川小姐备一份糕点。”进藤站起来,平静地吩咐道,是毋庸置疑的气势。
井田夹在芥川和进藤中间,苦笑着说:“是,进藤少爷。”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请,游川,”勉强了一会终于逼自己说出,“小姐,失礼了。”引游川入座。
事情完全超乎游川的意料,她象一具木偶似的被进藤牵引着,坐在他身边。
事情怎么会这样?清楚地感受到四周强烈的敌意,游川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就象进藤对抗芥川的工具,一把很有力很锋利的武器。
这不是她的世界,也不是她想要的氛围,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听诗愿望而已,为什么却象一个阴谋,而她则成为众人眼中这场阴谋的主使,一个卑劣的角色。
芥川路怒气冲天站在门口,气氛尴尬僵持。今天,进藤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传出去,岂不成了那些贵族夫人茶余饭后无聊的话题?!她的这口气往哪咽?!!
游川站起来,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跑出这压抑的环境。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氛,好象一个出色的小丑,成为众目矢的的镖靶。这更可笑,不是吗?
“游川!”进藤却拉不住她,只能任她从他视线里消失。
但是游川没有注意到,芥川山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从她的脸上离开过。
伴着圆形纸罩座灯暗淡的灯光,进藤心神不定地写着什么,桌边是一本本翻开的诗集。书房里静悄悄的,可耳边似乎还停留在上午喧闹的听诗会上。格子门拉开的瞬间,他看到她趴在门边,那还来不及收回的向往的眼神,是一种清澈的感觉,没有任何掩饰和伪装。
在他身边坐下,她紧张得颤抖。
看她跑出去,他突然一阵心疼。
思绪很乱,脑海里萦绕的都是那天她那一瞬而逝不屑的微笑。
“井田!”
“是,少爷。”
“吩咐游川端来一份磨芋糕。”
“是。”
“是就去啊,站在门边干嘛?”
“井田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游川端上呢?”
进藤合上书,直言不讳道:“我就是想见她。”
游川端着盘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放下热乎乎的磨芋糕,游川准备退下。
“等等。”进藤示意井田适时消失,井田很识趣地带上门。
现在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过来,坐这里。”进藤拍拍身边的榻榻米。
游川僵在原地,看着地板。
“怎么?”
“很精彩的一幕吧,成为你和芥川小姐的出气筒。”游川淡淡地说着。
“为什么每次你都曲解我的好意?”
“进藤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语调。
“你的手?!”进藤突然站起来,发现游川的手肿得象个大萝卜。“是芥川路干的?”
游川把手背到身后,咬着下唇。
进藤径直向门外走去。
“你要干嘛?!”游川拦住他。
进藤低头看她,目光里有一种游川看不懂的痛心。
“不要去。”游川抵住门。
“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迎着他的目光,游川觉得视线快要模糊。
第一次,在工地上,警察要把她和黑泽一起带走,是他勒令放了她;第二次,芥川路的刁难,也是他,在最后关头帮她解围;第三次,他拿走砚箱里所有的钱帮她掩饰;第四次,在品川的路口,她快要踏出那一步的瞬间,他拦住她,告诉她他会帮她;第五次,她被芥川路当众责难,又是他护着她……不知何时,他象一个守护者一样在每一个她需要的地方挺身而出。
可是即使这样,结局也总是凄凉的。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必要再去争辩公平不公平。
这一刻,进藤突然明白了黑泽的心情,想要保护的人保护不了的心情。
只能无奈的看着她受伤,而自己毫无办法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两个人默视着。
进藤拉过游川的手,手心是一道道宽宽的青紫色的淤血痕——很明显她被皮鞭狠狠地抽过,似乎轻轻一碰,淤血就要破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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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边,两人相对跪坐着,进藤为游川缠绕绷带。在清凉的西洋药油的滋润下,游川的伤痛减轻了许多。
系上最后一个结,进藤松了一口气,“好了,以后每天上一次药,应该没什么大碍。这瓶西洋红花油你拿去吧。”
“我不能拿,进藤少爷。”
“不要叫我少爷。”
“我们欠你的已经很多了。”
“游川,你看着我,我们是朋友吗?”进藤正视她。
游川双手合起,叩首跪谢道,“谢谢。”
“谢谢?!”进藤佯装不解。
“谢谢您这段日子来,对我们的帮助。”
“这和我们是不是朋友有什么关系呢?”进藤淡淡笑着,追问道。
“你是一个值得感谢的人,但是,”游川正视他,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人。”
进藤大笑,太有趣了!她在怀疑他。突然把住她的手臂,“你怕吗?”
游川被他这出格的举动一怔,向后仰去,神情严肃。
进藤真的被逗乐了,放声大笑。更不象个好人。
游川挣脱开他双手的把持,向后退去。嘴倔强地掘起来,不明白进藤为什么每次都把她当作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木偶一样戏弄,似乎看到她生气或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进藤边笑边收拾起手边的零碎绷带。
这样安详的夜晚,总是能让人的心归于平静,灵魂深处感性的细胞总能轻易地被挑动。
“进藤少爷,黑泽走之前,和你说了些什么呢?”
进藤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的目光渐渐被一层薄雾笼罩,让人看不清他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一谈到黑泽,他总是立即戒备起来,就象谜一样保密着那天发生的一切,不泄露一点口风。笑容消失了,进藤淡淡地说,“他什么都没说。”
游川失望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着,目光却慢慢变得坚定:“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进藤一怔,望向她。
“他一定会回来的。”游川嘴角扬起一道曲线,就象一个神圣的信念一样,她执着地守护着心底最耀眼的光,这近乎信仰的光芒让她散发出不一样的色彩。
那是一种默契,一种动摇不了的信任。
“人和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进藤突然反问,声音里是游川从未体味到的冷漠。
“只有人和人之间才会有深厚的感情啊。”游川笑了,觉得进藤的说法很可笑。
“是吗?人和人之间只不过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情感。”进藤的表情变得冷峻而陌生,声音空洞冰凉得象一块巨大的冰块,吞噬着他的笑容。
“怎么会呢?难道你帮助我只是为了利用我吗?”游川不相信进藤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很好奇,你和黑泽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愿意为对方的幸福,付出一切。”
“当你真真正正在乎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
“你那么喜欢黑泽吗?”
游川微笑着,手放在胸口,“当你能听见身体里流动着另一个人血液流动的声音时,你会无怨无悔,为他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血液里流动着另一个的声音?
进藤苦笑,可是,他是永远都不会拥有这样真挚的感情的吧。
权势,财富,地位,阶级,注定了他这一生都要活在虚伪的光环中,冷漠地接受献媚的关怀。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的微笑更加温暖,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在冰冷中淹没。
残忍的父亲,处心积虑的继母,冷酷的妹妹,还有芥川——他的未婚妻,只不过是他身份的垂涎者。
在他周围,从来就没有过真诚的微笑和关心。他从来都是人们爬升的工具而已。
如此悲观地想着,进藤目光变得忧郁而冷淡。是一个游川完全陌生的进藤。
温暖的笑容下,隐藏着一颗冰冷的心吗?
进藤彰,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游川,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进藤的眼里,是一种游川无法形容的复杂的光芒。
朋友?
我和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