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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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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
第一章
明治维新初年,政府虽然在社会各方面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开提出王政复古,公议民论,开国和亲,四民平等,文明开化等政策,但具体实施却困难重重。失意阶层的反抗和民众的不满情绪,新政举步维艰。
针对农民的土地改革,也并没有真正落实,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农民生活依然苦不堪言。
明治十年。
芦苇丛生的河塘边,黄昏的落日很宁静。
“黑泽枫,你这个大笨蛋!!”小游川大喊,惊动池边一群大雁。
“你为什么这么做?!”小游川捡起脚边一块硕大的石头,奋力投向池塘边。可身小力弱,只丢到池塘边上。
不爽!小游川气嘟嘟地,撕扯着芦苇秆子,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小进藤左晃右倒地站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搓搓被石块砸肿的脑门,看着肇事者扬长而去的背影。
在池塘边优哉游哉地钓鱼,钓着钓着,就睡着了。先是被一声粗鲁的“什么什么黑泽枫”吵醒,接着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不偏不倚吻上他的前额。
揉着肿出红包的额头,小进藤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黑泽枫?”他纳闷地默念道。
明治十八年。
秋末冬初,树叶开始枯黄凋零,天地间寂寞了许多。
神奈川,镰昌县。
又是一个灾年。地震,旋风,火灾,饥谨。即使豆类、粟谷颗粒无收,冬天还是威风凛凛地到来了。
冒着瑟瑟的寒风,游川使劲地转动着轱辘打水,额头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揽起衣袖的袖带扣已经松开。
一大清早,大小姐嚷着要赶去芥川家练钢琴,必须准备早浴。
星星的影子还残留在天边。澡桶虽然不大,但一趟打满两桶水,也得运十趟才能装满。游川累得汗涔涔,脚上踩着高齿木屐,趾袢的扣儿已经脱落,底齿被磨斜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刚挑起沉甸甸的两桶水,脚跟站不稳,踩到井边的青苔,脚一滑,重重地跌倒在井边洗物槽前的冰地上,胫骨猛地撞到井台边,手肘摩擦到井沿,划出一片渗血的乌青。冰冷的感觉自下而上,渗遍全身。
游川甩甩手臂上青苔的残渣,无奈地望着两个翻滚到一米开外的水桶——一只掉了桶底,另一只摔坏了把手。
东家的太太是个典型的日本富态女人。窄额,单凤眼,一丝不苟的盘髻,保养得很好而莹白的肤色。
当她眯眼俯视你时,你应该祈祷上天的保佑。
那两只桶象太太心头的两块肉,让她心疼得从早饭一直数落到第三天的晚饭。游川稍微有一丝闪失,不绝于耳的唠叨立刻从天而降:你以为主人家的东西是可以随便糟蹋的吗?你会招报应的!哪个东家敢要你这样手脚不利索的帮佣?你简直玷污了荐头店老阿妈的声誉啊!”
游川小心翼翼地烧好洗澡水,摆正碗筷的方位,打扫厨房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可太太的喋喋不休似乎更变本加厉了。也许是老爷和大少爷不在的缘故吧。
“洗澡水怎么这么烫??游川!你想烫死大小姐吗?”
“吃粟糕汤应该用粟木筷子,游川!!你竟敢配上一副竹箸,你要硌死我吗??”
“洗菜板上为什么回有残留的菜叶?!游川!你到底长眼睛了吗?”
面对太太鸡蛋里挑骨头的刁难,游川默默地忍耐着。每晚夜深钻入单薄的被窝,骨头都象散了架似的,穿堂风透过门缝,冻得她瑟瑟发抖。咬紧被沿,一天天敖下去。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进藤家族是出了名的吝啬苛刻。当初荐头店的老阿妈就告诫过她,进藤家的帮佣从来没有待满一个月的。有的人实在受不了进藤太太的刁责,干了两、三天就卷铺盖走人。如果她实在干不下去,只需托人给老阿妈张条就可以另换东家。
可是进藤家族是全县最富有的。老爷进藤川靠在明治初年参与政府的各项修筑工程,积敛财富,并在陶瓷工艺展上凭借一座出神入化的描金花瓶一夜成名,与秋川家的联姻,使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陶瓷匠摇身一变为县上数一数二的名流。这就是在镰昌县赫赫有名的进藤家族。
妈妈病榻在卧,需要好大一笔钱呢。一开始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而且黑泽哥一直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陶匠。进藤川老爷就是古董陶瓷的行家,如果老爷能亲自指点,黑泽哥的梦想不就很快实现了吗?
想到这,似乎手肘的伤口也不那么疼了,游川掂到被子蜷成一团,甜甜地微笑着,安然睡去。
黑泽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吧。
大雪纷扬,地面是厚厚的积雪,路人艰难地行走,雪咯吱咯吱地发出阵阵呻吟。
大年夜,人影稀疏,街角一条□□脱落的黑狗,在翻找着垃圾堆里的残羹美味。
小黑泽蜷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空中肆虐挥洒的雪花,眼泪滑出眼眶,立即碎成晶莹的冰珠。薄薄的布衣裹着他瘦弱的身躯,受冻得象大萝卜,嘴唇是干裂的紫,不停的咳嗽。
墙角实在呆不下去,他沿着墙根缓缓地移动,一个8岁的小男孩,孤零零地走过洋溢浓浓新年气氛的商店,热烘烘的饺子馆,漂亮的公馆……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恨不得象踩死一只臭虫一样撵走他。
颤巍巍地拐到初音町——名字很优雅,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贫民街。
“游川,去把炭火换掉吧。”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在捣着年糕,和蔼地笑着对小游川说。
小游川驾轻就熟地拎起炭火炉,拉开纸扇门的一个小缝,冷风立即倾贯而入,她打了个寒战。屋檐下,似乎有一团东西,是谁家落下的包裹吗?
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小游川走过去,她惊呼道:“妈妈!!这里有一个人,他,他死啦!”
暖暖的炉火,明亮的三铺席小屋,然后是一大一小两张关注的脸。
“妈妈,他醒了!”小游川兴奋地鼓起掌。
女人舒了一口气,“快,把木薯粥端过来。”
小游川很认真地搓着他的手臂,手指,大腿,直到他僵紫的四肢慢慢红润,暖和起来。
“妈妈,我也好想喝木薯粥哦。”小游川看着女人怀中的小黑泽,又望望女人手中空碗,痴痴地说。
黑泽微微睁开眼,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眼神。
“黑泽哥。”
“恩。”黑泽干活时从来不搭理人,把游川晾在一边。
“我好想喝木薯粥哦。”
黑泽停下劈柴的动作,侧目看看游川:她托着腮帮,望着天,似乎天边有她遗失的,一双翅膀。
背着大人,黑泽偷走邻居宫城家两个大木薯。
黑泽枫你这个大笨蛋!!
那是女人第一次打他。当鞭子狠狠地抽下时,游川奋不顾身地护着他。
三个人,抱头痛哭。
只有三铺席的破屋,因为三个人的相依为命,变的温馨。
黑泽枫,母亲在大年夜病逝,他流浪街头,晕倒在游川家门口。这是宿命的安排吗?注定他们之间,有无法割舍的联系。
黑泽对父亲只字未提,而他确切的身世,随着他冷冷的面孔,成了游川无法知道的过去。
游川的父亲在她未出世时就害肺炎过世了。在小游川的眼里,黑泽宽宽的肩膀,就是她最好的依靠。
冲岛,九州玄界滩海面的一个祭祀的孤岛。
“要成为进藤家族的男人,就必须吃得苦中苦。”一个威严的男人,身着蓝白武士服,海风疯狂地肆虐。他背着手,盯着在海中忍受海浪冲击的年轻人。
年轻人赤裸着上身,端坐在海滩中,冰冷的海水包围着他。他微闭着眼睛,清秀端正的脸庞,因为刺骨的海水,苍白得象一层蜡纸。
祓禊,是进藤家族的成人礼。
浴于海中七天七夜,祛除不详。
第八天,才能参拜三位婶社,束起本多发髻,结束成人礼。
20岁的成人礼。
郁郁葱葱暗绿色的原始森林,嵌入海面的陡峭断崖,令人产生窒息似的神秘感。
巨岩祭祀。
山的伟岸和威慑,是统治世界的神,解开小银杏髻,你即将成为一个男人。
“快点快点!!这是老爷最喜欢的青瓷古董,小心搬呐!”太太大呼小叫地指挥全府里里外外的佣人。
老爷和少爷快要从冲岛回来了,太太忙的象只无头苍蝇,把全府每个角落都整理打扫一遍。
全府上上下下也都一心期盼家里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归来。
“老爷是个奇怪的人,有时严肃地象个监狱的探长,有时又亲切得象临家老爹,真让人琢磨不透啊。”
游川从未见过他俩,只能从大家的评论里约莫探出个究竟。反正是进藤家的人,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而进藤彰少爷的微笑,是女佣们永远讨论不完的话题。
“只要他对你微微一笑,你一定会深深爱上他的。而且进藤少爷经过成人礼,就是个男人啦。”琦子两颊绯红,羞答答地说。
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吗?游川轻蔑地一笑。我有我的黑泽,这就够了。
一想到黑泽,心就隐隐作疼。他极力反对游川到进藤家帮工,那阴沉的脸真把她吓了一跳。
黑泽,你到底怎么了?
太太心情奇佳,批准了游川一个中午的假,让她送便当给在市中心当土木工的黑泽。若在平时,游川肯定要忍受她的威胁论。
一大早,太太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门口不停的张望。仆人们毕恭毕敬地列队在门廊两边,脖子全都伸向同一个方向,无论真心假意。
接近晌午,公社门外还是一片宁静。
黑泽在一个工头手下当土木工,担任本市的埋管工程,在挖掘铺设下水道的一组。
游川站在土沟边,冲黑泽使劲地挥挥手,黑泽也举起手,示意她稍等一会儿。
这是他们的默契,融入血液的默契。
一排包车浩浩荡荡的开过,很眼熟。包车开的很霸道,游川赶紧往旁一闪,躲过层层黄沙。
黑泽正埋头铲土,心急之下,一铲土正巧撒到最后一个包车车夫的脚上。
看这包车的气势和车夫考究的衣服,游川心里一惊,黑泽有麻烦了!
车夫立即停下车,嘴里骂道:“你干的好事!”抓起一块泥土就往黑泽脸上掷去。
只见那车夫嘴里愤愤地嘟哝着:“下次长眼,蠢蛋!”
黑泽还未明白发生什么,莫名其妙遭到侮辱。抬起头,当瞥见包车上“枫叶”的家徽标致时,他突然象着了魔似的暴怒起来,大喊一声:“混帐东西!”纵身跳到路面,也抓起一块泥巴向刚要走的车夫身上掷去。
车夫放下车把跑过来,两个人扭打做一团。黑泽狠狠地把车夫甩到土沟里,车夫打了几个滚,脑壳磕到土壁,竟晕过去了。
闯大祸啦!周围的土木工都围过来。包车上的人也纷纷聚过来,领头的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
一帮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人把黑泽死死按在地上。当游川看到领头人袖口的“枫叶”家徽标致时,扑通跪下去,“进藤老爷,少爷,黑泽他是无意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饶恕他吧。”
进藤川冷冷地瞪着他们,指着土沟里的车夫,“先把他送医院。”
进藤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皱皱眉,象触动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他的目光不由的落到游川身上,“黑泽,黑泽枫?”
“这个,”进藤老爷厌恶地瞅一眼黑泽,毫不迟疑地命令道;“押到警局!”
不知为什么,当老爷再瞥一眼黑泽时,目光竟多停留了两秒。
“游川!不许求他!”黑泽怒吼道。
游川眼里蓄满泪水,前一秒还相安无事,怎么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黑泽被五六个人带走。游川心乱如麻。黑泽,你总是这么心高气傲,意气用事,如果你走了,妈妈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为我们想过吗??
“聒噪的人,把她也押走!”进藤川赶尽杀绝,下巴对准游川。
两个壮汉立即一左一右架起游川。游川竟没有反抗。最好把我和黑泽投进同一所监狱,我才不怕!
“算了,她是局外人,不要涉及无辜。”进藤彰求情道,口吻不容置疑。
两个壮汗立即松手,游川扑地吃了一个狗啃屎,激起身下黄土飞扬。
啊~这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我是要感谢他吗?
游川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望着进藤一行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抹抹满嘴的黄泥。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刘海凌乱地散在额头两侧,忧心仲仲的眼神,令人心疼。
“游川。”进藤彰默默念着,不禁扭头回望,那个瘦弱女孩孤单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游川和妈妈坐在长廊的硬长凳上,焦急地等待着。
一个胖乎乎的警员做过来,用眼角把她们从上到下扫了几眼,不耐烦地说:“你们就是黑泽枫的家人?哼,这小子挺有能耐的嘛,竟然和进藤家的人干上了?!”
游川扶着妈妈站起来,妇人费劲地说:“警察大人,我们可以带走他了吗?”说罢因为气短而不住的咳嗽。游川赶紧抚抚妇人的背,缓缓劲。
“哼,”胖警官鼻子里哼着气,“你以为这是哪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话间,小眯着眼不停的打量着游川。游川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单刀直入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怎么做?”警官不怀好意地□□着,竟伸过手来拂她的长发。
游川厌恶地闪避开。
“哈,还挺清高的嘛。好,就先交上两圆的保释费。”他伸出两根手指,指间的赘肉令人作呕。
两圆。恳求太太先把这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他应该会开恩吧。可是——
“什么?!你竟敢吃里扒外?!你知道他打伤的是什么人吗?是我们进藤家的车夫啊!你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亏我们进藤家对你仁至义尽,你……你……”(作咳嗽噎气状)
“进藤阿姨,别为这种不知道耻辱的女人费心费神。来,这是奥洲的名胜松岛的松岛茶,有清凉入脾的效用,芥川路为您呈上了。”芥川路双手端着茶香四溢,微冒温气的松岛茶,象孝顺懂事的媳妇。据说芥川家族是当年丰臣秀吉手下的大武将小田原的嫡亲家族。但由于朝中无人,家道中落,如今只能靠女儿芥川路四处攀亲结义维持家族门誉。芥川路辉煌的背景和进藤雄厚的家产,是县内公认的门当户对。芥川路身着友禅染的朽叶色绸缎和服,乌黑如瀑的黑发,束着7色星纹的小辫,无一处不闪耀着她楚楚动人的魅力——端庄,典雅,高贵。
游川跪在太太面前,秀发凌乱,粗布和服沾着薄薄的一层黄沙。
“可是是车夫先……”游川仍不放弃。太太手里拿捏着她的工资,是换回黑泽自由的唯一线索。
“哎哟,你看看你,蓬头垢面的,怎配踏入我们进藤家的大门呢?看来不得不为你梳洗打扮一番罗!”芥川路媚笑着,目光直射游川,就象两把利剑,可以毫不费劲地狠狠刺穿她的咽喉。她的目光越过拉扇门,望向后院井边的洗衣池。
十一月末的神奈川,粼粼的井水面,已经结着一层薄冰。
游川跪在井边,进藤家所有的女佣,一人拎一桶水,一个接一个,一桶接一桶,浇到游川头上。芥川路和大小姐进藤莹站在回廊的过道边,笑得花枝乱颤。
头顶,有一股压力,随着冰冷彻骨的井水,从脊背冲入腰肢,游川觉得头疼欲裂。一点细微的颤动,都会使笼罩全身的碎冰,刺疼她每一寸神经。
她已经不再发抖,只是僵直的跪着,象元行寺门口的石狮,冰冷地守护着,守护着心中奄奄一息的希望。
她闭着眼,甚至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世界在哭泣。只有芥川路和进藤莹的笑声在回荡:“只要你顶住九十九桶水的洗礼,我就赏你2圆。”
是吗?只要九十九桶吗?只要九十九桶就可以换回黑泽的自由吗?
“进藤少爷,你回来的真巧,芥川路小姐正等着您呢?”家佣井田躬礼道。
“后花园怎么了?”刚外出归来的进藤,听到后院一阵阵泼水声,还有两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哦,”井田赔笑道,“只是一个女佣,不碍事的。”
芥川路走下回廊,走到井边,“这是最后一桶了,你们的深情厚意真让我感动啊。”
游川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是示威还是嘲讽已经不重要,来吧,痛快一些,就象你的笑声一样痛快。
一只手挡住向下倾斜的桶把,“够了。”进藤默默地说,冷冷地注视着芥川路。
“彰!”芥川路兴奋地喊出来,全身瘫软,双手一放,跌到进藤怀中。
游川遭受意外打击,厚重的水桶毫不留情地砸中她的脑门,一阵天旋地转,她重重地跌坐在地,无法形容的酸楚疼痛和严寒侵袭她每一寸肌肤,她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个进藤彰一出现,她就要倒大霉。
进藤轻巧而又熟练地把芥川路推出怀中,转身扶起奄奄一息的游川。
芥川路不动声色地收起暧昧的微笑,严肃道:“游川颖,你输了,你跌倒了。”她一字一顿的说着,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游川想申辩,身子前倾,发泄她无力的愤怒。
进藤搀住游川,双手环抱着她,“我们走。”
我们?是你和我吗?他说得如此亲切自然,就象三生有幸的恋人。她把着他的手,象撑着支撑她生命全部力量的拐杖,第一次,有了依靠的感觉。
她没有任何力气坚持或者辩解什么。嘴唇酱紫得吐不出半个字。不服输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哭不出来。身体身不由己,她僵倒在进藤怀中。他拉起她的一只手环绕他的脖子,手往下一滑到她的跨下,抱起她,转身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一群女人。
她第一次在他怀中,第一次感觉到那深邃眼底下的温暖,象蓝色的海洋,漫天边际的温暖。
紫色的指甲慢慢有了血色,刺疼的手指可以握紧热烘烘的茶杯,游川双手抱膝,坐在地火炉旁,头埋在两膝中,隐隐地颤抖。
这是进藤的房间。
六铺席宽敞舒适的空间,是她家的两倍。布置却简朴干净。全部用白纸煳上的墙壁朴素洁净。很宽大的朝北拉窗,硕大的六层檀木书柜,不同颜色不用文字厚薄不一的书挤得满满当当。书架旁还有一副书法卷轴。
默默环视周围的环境,游川的目光落到那气质非凡的书法卷轴上。仔细一看,卷轴上是一首奇怪的长诗——
在路上的人
会怀疑这是不是一条路?
然而从荒野处眺望
从山麓到山顶它的路线分明
从绵延不断的荒野
为什么会看到一两处缺口
如果传入新的哲理
不正是这些缺口锻炼了人们的眼睛?
教导他们什么是信仰
终于知道
这是最完美的企图
什么意思?好拗口,根本就看不懂。
呆呆地望着,直到一条樱色的甲雯绸映入眼帘,抬起头,看到进藤满是笑意的眼。
游川接过甲雯绸,细细的擦拭不干不湿的头发,进藤少爷看上去似乎是个大好人,如果拜托他,他会帮忙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既然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就不应该袖手旁观啊。可是他又凭什么帮你呢?凭道义,凭良心,凭他的为人,他又是怎样的人?……心里挣扎着究竟要不要向拔刀相助的恩人求情,游川心事重重,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缓慢而沉重。
进藤盘腿坐在她对面,游川不敢正视他,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手中的茶慢慢冷却,两人的相距半寸却感觉那么遥远。
望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明明有一股脑的话却一个字也开不了口。微微泛红的脸,协调着她手绢滑过长发的动作,贴切而自然。进藤忍不住轻声一笑,打破凝重的空气。伸出手,想抚顺她脸颊耳垂边紧贴的碎发,当手指触到她冰冷的发梢的一瞬,戒备地,她的脸向后退去,防卫的眼神,微蹙的眉角,清晰地透露着她默默的反抗,她躲开他的手,就像躲避开胖警官的手一样。
进藤的手悬在她的耳垂边,似乎还能感受她微微的颤抖,他自嘲的一笑,曲回他的手指,收回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胸膛突然充溢勇气,游川咬紧下唇,跪起来,“进藤少爷,你一定能就救出黑泽,对吗?”
“不对。”进藤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给游川当头一棒。
“黑泽不是故意的,他……”
“不是故意的?难道他不小心把车夫撞翻到土沟里打了好几个滚?不小心让车夫折了肋骨?不小心碰伤了车夫的后脑?”他竟然还能带着微笑反问一连串的问题,不紧不慢的口气,就像在讲述一个再平常不过又无足轻重的民间故事。
“他沉不住气,他错了,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挥挥衣袖的儿戏啊。”
“他错了,为什么道歉的是你?”他挑着眉,带着挑衅的口吻,“你这么在乎他,他是你的恋人吗?”
恋人?象一只利箭刺破平静的湖面,直抵湖底深处泥泞的湖床。
她一直认为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正式或牵强的理由。他可以冒着鞭打的危险,只为她一句无心之语。就这么简单,彼此默默的付出,是一种血液里的联系,割不断的关系。是的,她在乎他,愿意为他扯去指间所有的红线。可是他呢?她突然茫然起来。他从来不会向他倾诉,不会在开心的时候给她一个粲然的微笑。他,在乎她吗?她微眯起眼睛,因为不确定而恍然,心莫名的抽痛。迎着进藤的目光,她毫不含糊地说:“我和他之间,和你没关系吧。”
他的笑容慢慢溶解,象月光下平静的湖面,严肃得让人害怕,“那么他的生死,似乎也和我没关系吧。”
一声惊雷划过游川阴霾的天空。前一秒她还为他的正义所折服,可他竟然可以说出毫不留情的话,猫哭老鼠假慈悲罢了,她不过是一只摇尾乞怜,掉进他恩义陷阱的一条狗。
进藤站起来,走过她身边,带走他最后一丝希望,拉开纸扇门,月光透过云层,淡如素裹。
“进藤少爷,我求求您了。”游川用尽所有力气,最后一声哀吟。
他没有回头,月光投射出他高大的背影,和黑泽一样高耸的肩膀,遮住所有的月光,游川的天空,一片漆黑。
她丧失所有尊严,他给她的,只有不屑,和她深深触摸得到的冷酷。曾经有一刻,在他臂弯里体会到的温暖,也随着一点一点倾泻到她脸上的月光,慢慢冷却,让她不寒而栗。
门外是气的浑身发抖的芥川路,进藤面无表情地绕过她,象绕过一尊毫无意义的石雕象。
初音町背街的胡同口。
三铺席的小木屋,未经加工的土壁,带树皮木材做的柱子,窄窄的拉窗。角落里一个纸箱上,摆着一盏小煤油灯。黯淡的灯光里,一个孱弱的中年妇人,长期的劳累和风霜,使她的脸是毫无气色的暗棕色,不住地咳嗽,让她的脸色更加难看。
“妈,来,喝药,小心烫!”游川一手扶起妇人,一手端着药碗。
喝下暖暖的川贝中草药,妇人舒服了一些,“哎,”妇人轻叹一声,用嘶哑的声音说,“游川啊,你一定要救出黑泽啊。东家那边怎么样了?你去说说情,乖乖干活,多顺着人家,太太她一定会帮你的。”
“恩,”游川笑着点点头,“她已经答应借钱了,明早我就去警局交保释费。”
“真的啊!佛祖保佑!东家太太真是个大好人呐!”妇人激动不已,挣扎着起身,“颖,拿出我们的挂幅,我要当面谢过祖宗。”
从隔间柜里拿出一幅一方尺左右的画卷,端端整整地挂在三尺的墙壁上。因为年久月深,画卷的颜色变得烟熏过一样,在熏污的浊暗中,有淤血似的很大的花样。卷沿还略微地残留着青绿色脱落的斑迹。妇人说这是中国唐代画家王若水的真迹,是随着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东渡东瀛的唐朝使臣——五百童男童女,带到这个岛国的。这是她们的根,跨越汪洋大海而落叶归根的蒂结所在。
游川是当年大唐使臣的后代。物转星移,繁荣的已经衰落,沧海桑田,只是弹指一挥间。
妇人双膝并跪,双手并拢,头磕在指间,念念有词。对着一幅唐代的画卷,顶礼膜拜。“游川,快过来磕头,孩子,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我也许是太高兴了。”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游川依然笑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