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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松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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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便开始下雨。
这雨并不是很大,细细密密的。没有刮风,也不是很冷。因为前一夜没合眼,所以昨日睡的极沉。直到雨把头发都打湿了才醒来。
我是在白群怀里醒来的。
一睁眼吓了一跳 ,不知为何他就在我眼前。脑袋底下枕的是他的胳膊,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他的衣角。他另一只手搭在我腰上,呼吸均匀的睡着。
迷迷糊糊想起来,快天亮时分觉得有些凉,就闭着眼向身边的热源挤了挤。睡梦中以为是被子,不想竟是他。我躺在他身边,头还埋在他胸前。
一时间傻了,不知是该推醒他还是赶紧跑。想了想前夜的事,只记得十分担忧他无处休息,然后就不知怎么入梦了。至于他何时来,我又是如何同他睡在一起的,半分印象也没有了。
我正坐着冥思苦想,他醒来了。他倒一点不惊奇的样子,只是揉了揉被我枕的酸麻的胳膊,问我睡的好不好。
当然不好了!
他笑,解释说昨夜来看我,我明明已经睡着了,却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推也推不开我,只好陪我躺着。后来困意袭来,就那么睡着了。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十分怀疑他说的话。他看我便看我,怎么躺着看?但自己确实一直睡姿不佳,抱着他不让他走的事倒是极有可能。
又想起我们还在冷战中,还不想就这么轻易原谅他。于是理了理衣服,又气哼哼地走了。一下来便遇到黄丹,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她家。说今天是她给合欢授名的日子,无论如何要我看看。
所以我现在正坐在她家门口的秋千上,淋着小雨看黄丹和她的合欢玩耍,脑子里却全是早上的事。
黄丹家的漏春树也挺大。千条万条树枝垂下来,遮住了灰蒙蒙的天,却挡不住细细的雨丝。树上挂着黄丹自己编的珠子,五颜六色,煞是可爱。她还在树枝上疏疏系了些小小的银色铃铛,风吹来能听见铃铃响声,却看不见铃铛在哪儿。
黄丹的小合欢身上披着一只夸张的大披风。黄丹说过,那是她小时候的衣服改的。她总是这样可爱,费劲心思的打扮她的小伙伴。
远远的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坐在秋千上高高荡起,分辨这那些说话声。
是白群和阿曙在说话。唔,还有这闷闷的声音,是呂。
他们三人都不是爱说话的类型,不知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声音转了个弯,三人就出现在视线里。他们穿过黄丹家门前长长的小路,直直的向小院走来。
黄丹已经开心的迎上去了。欢快的汇报着今天自己要授名的事。唧唧喳喳,像只小鸟。
我原以为授名不过是给小合欢起名字,但经黄丹在路上给我细细讲解,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异界里的人是十分注重“名字”这回事的。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一个生物同这个世界最基础、最本质的联系。猎人给小合欢授名,从此二者之间便形成了一个生死契约,合欢会无条件的维护自己的主人,并尽其生命所能去保护他;主人也不可以随意抛弃合欢,或对它做出残忍的事情。两者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奇妙,既是朋友,又是亲人,甚至比这两者更亲密些。
“你给它起了名字,你对它就变的特殊起来。从此以后你们都不是孤孤单单的啦,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总会有它陪在你身边。彼此都不会背叛对方,多美妙的事情。”黄丹抚摸着小合欢的头说。
“你瞧,你给你的笛子取名叫碧落,你们不就很快心意相通了吗?因为碧落也能感受到你对它的期待和喜欢的。它接受了你的名字,就也切段了和过去的联系。从你叫它的名字那一刻,它的生命便重新展开了。”
难怪碧落会一直帮助我保护我。想起来还是银朱叫我给它取名的,想来银朱是早就知道这些的。
我心中感激着碧落,也感激着银朱。
忽然又想起白群,他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在遇到我之前他仿佛是没有名字的。不知道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昨夜呂说过的话回想在耳边。生气是因为在意,我不能因为他的关怀而责怪他。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阿曙陪我一起坐在秋千上。她伸出手去接雨丝,笑的像个孩子。
黄丹的父亲毕恭毕敬的和呂在说话,黄丹站在一旁,母亲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发髻。
呂似乎是夸了黄丹,她灵巧的下巴扬了扬,骄傲的笑了。
白群不远不近的站在树下,似乎是在看黄丹系的彩绳。他神色认真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他在看我,可一次次回头看他却有发现只是错觉。我不想和他冷战了,却不知如何与他和好。认错?但为了救朋友,我并不觉得我错。花叶虽不是朋友还重伤了我,但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她死。且我明眼看着,她虽任性霸道,却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只是爱中呂,又爱吃醋罢了。
她差点捅死我,我竟然还为她说好话,真是佩服我自己。我果然是个好女孩,我在心里飘飘然的想。
黄丹认认真真拿出一块琥珀。这琥珀我先前已见了好几次了,她亲自用银针在上面戳出个小眼,又自己编了彩绳穿上去。现在她神色端正的用一支笔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道“琥珀”二字,写完了摆在眼前端详了片刻,像是极满意的歪头一笑,给合欢戴在了脖子上。
合欢也学她歪一歪脑袋,张嘴“嘎”的叫了一声。即使琥珀还是个小合欢,但嘴里的几层牙也长的十分可观了,看的我身上一抖。
授名就这么结束了。再接下来就是呂上前给两位讲了许多忠诚的大道理,黄丹和琥珀都似懂非懂的听着,模样可爱极了。
阿曙无不羡慕的看着他们,“我小时候也有一只合欢,但是它和我一样,身子特别不好。后来我和呂大人跑走了,祖父也把小合欢杀了。我走的时候便能想到这个结果,心里难受,但为了呂大人也顾不得了。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它。身为主人没能保护好它,还未来得及给它授名它就先去了。”
我握一握她的手,“它知道你从没忘记过它,这便足够了。那是你年纪还小,它不会怪你的。”
白群在我身后,脱了外套披在我头上。他一直穿着那件哆啦A梦的T恤,呂大人觉得他穿的奇怪便给他了件外衣。
“别着凉了。你身体没好全,不能淋雨。”
我面上一红,为自己的不懂事而难过。呂的护卫在院子外面一叠声的叫着松叶大人,阿曙十分善解人意的走开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白群脸上没有笑意,但似乎也没再生气了。我不知他心里如何想的,只好组织语言想和他道歉。
还没等我张口,阿曙便慌慌张张的打断了我们。
”呂大人,花叶大人不见了!“
早起呂来黄丹家之前,花叶还睡着。她生孩子不顺,多休息也是应该的。呂前脚刚出桔梗洞,花叶后脚就醒了。侍者们说花叶先去看了女儿,便回去坐在床边发呆,饭也不想吃。后来又去了呂的书房,似乎是拿走了一件绣着合欢暗花的黑纱。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戴黑纱了,所以花叶拿着这东西格外打眼,侍者们就多看了两眼。
再后来花叶问了呂去了哪里,服侍她的小丫头就照实说了。她说去黄丹家找呂,又说自己身子好的很不许人跟着。出了桔梗洞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头回去给小丫头说转告松叶大人照顾孩子。人人都以为花叶是想和呂过几天的二人世界,便都没有多想。后来有护卫远远看着花叶走的方向不对,迟疑了半天才找人去寻。结果寻了几处都没寻到,才急急忙忙赶紧来报。
呂脸色铁青,吓得护卫们各个低着头不敢出大气。他握成拳的手一直在发抖,阿曙担心他,忙叫人扶着他坐下了。呂似乎是慌了神,半天也没说话。倒是阿曙将人分了几拨,分别去不同的地方找。
呂痛苦的扶着额头,阿曙在一旁安慰他。我和白群多有不便,就也退了出去,帮着找一找花叶。
但我心里偷偷的猜着,花叶八成是不在岛上了。她醒来第一件事是去找铁的黑袍,再联系到她早产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亲眼见了弟弟的死亡。呂是眼睁睁看着铁去死的,没有怜悯,也没有伸手拉一把,甚至导致铁死亡的玄蜂刀也是呂带去的。这么想来,花叶一定是埋怨呂不肯放过她弟弟吧。或者还要再加上一条,她傻乎乎的去救他,却不想自己也是呂计划中的一部分。呂知道她必然会去救他,阿曙一定又会跟着,花叶不同意阿曙同走,也不愿自己带着阿曙走。于是拖着拖着,一直拖到铁来。这样他就可以及时的带着我诱敌,一举铲灭叛军。呂大人的好计谋,一环套着一环,计算的那样仔细。花叶以为可以全然托付的夫君什么计划都没同她说,还把自己利用了进去。花叶那样简单直白的性格,回想起这一切恐怕心都是碎的。
我自始至终不能认同呂对感情的处理方式,阿曙是痴,花叶是傻,这呂大人就是不解风情了。他自诩不愿负阿曙,只愿对花叶真心,但结果呢?他不但对不起阿曙,还伤了花叶。对自己枕边人都不能给予信任,直到人家走了才伤心后悔,有什么用?
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在来得及的时候要把心里想的都说出口,免得到了来不及的时候才后悔。
我脚步一顿。
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明明不想和白群再生气,但自尊心那么强又好面子。我觉得自己没错,白群也没错啊。以后我回家了,一定会后悔将白群的关心仍在地上,又不愿道歉的事。
于是转身,向他跑去。
雨还在下,细细的,绵密的。飘在我面前,打湿了我的额发。
风大了些吗?我仿佛能听到黄丹系在树上的铃铛正发出微不可闻,但又令人安心的声响。
他走在前面,银色的头发轻轻的扬起来又落下,他走的不急,没有带起风,也没有卷起雨。他一直是那么恬淡自然的模样。刚认识时我以为他除了冷漠就是冷漠,但如今,他会救我,会对我笑,也会对我恼。我虽不知他为何改变,但他改变的对象是我,他是关心在乎我的。
我想他跑去,鞋子踩进水坑,溅起一滩水花。
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白群——”
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看到气喘吁吁的我。
“白群,你听我说……”
“对不起。”他扬一扬嘴唇,露出酒窝对我笑。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明是我跑来道歉,怎么他先说了对不起。
水珠挂在他额前的头发上,他看起来好温柔。
“对不起。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吧。”
他知道我来认错,他在照顾我的自尊心。
“你哭什么?”他最终还是走过来,揉一揉我的头发。
“因为我变成了白痴笨蛋大傻冒。”我哭了吗?
他牵起我的手,“走吧,我们还要去找花叶。”
花叶终究是没有找到。
呂抱着才出生的婴儿,“想不到我当年留下来是为了花叶,如今走也是为她。”
我原以为阿曙会哭,但她没有。她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含了一抹有些苦涩的笑意。“呂大人路上小心,见了花叶大人替我转告,我会好好待她的女儿。“
呂低头吻一吻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的名字,本该又花叶来取。现在她急匆匆的走了,名字就由你来取吧。你也是她的母亲,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阿曙接过那软软的一小团,眼中是盛不下的爱意与喜悦。
“我走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花叶。她身子没好,也瞬移不去远的地方。若是快,几日之后我便能回来。若是慢……阿曙,猎人一族不能没有首领,一切就由你多费心了。”
阿曙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眼中一亮,复又黯淡下去。
“猎人一族也是我的母族,即使呂大人不说,我也会好好照应的。你不必这样请求我。”
呂多半是怕阿曙一定要跟着他,所以又用“阿曙”这样的软话来哄她。
阿曙似乎突然变坚强了。
呂即刻要走,又像是有许多不放心,嘱咐了阿曙和黄丹许多。阿曙笑他,“呂大人还是快上路吧。不然花叶大人又换了地方,更不好找了。”
呂这才点点头,招手叫我过去。“你一定要记得去月影城。治好了伤就快些回家吧。”他看了看白群,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别离了他太远,让他好好保护你。希望这次一别,以后我们再也不见了。”
以为他走时会是声势浩大的,伴随着许多人的送别和眼泪。但只是微风吹过的一瞬间,呂的身影就消失在空气里了。
只有小黄丹哀哀的掉了几滴眼泪。
阿曙单薄的身子站在雨里,抱着那小小的婴儿看着远处。
我走到她身旁,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阿曙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走了,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阿桃,我以为我会再一次心碎的想哭,但不知为何眼睛里干干的。”
“不想哭就不必哭,或许是你为他掉的眼泪太多,终于掉完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对着远处的云轻笑,“呂大人对花叶情深似海,我并不怨恨,也不嫉妒。可是现在却有些恨他了。他对我的感情,他其实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他不敢说,硬装成糊涂样子。阿桃,我崇拜敬慕了一生的呂大人,原来是个胆小鬼。”
“那你还要等他吗?离开这里,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若你想,也可以和我在一起。”
“我还有族人要守护,他们不能没了首领。而且,”她吻一吻孩子娇嫩的额头,“现在有了她陪我,我就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阿桃,时间对异界的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会轻易死去,所以干脆就忘了时间。可是我却不同。从我第一眼见到呂大人开始,时间就是意义非凡的。他第一次同我说话,第一次唤我的名字,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陪我受罚。这些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后来,就是盼着他爱我,盼着他娶我,数着指头等他回来。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全是有意义的。我原以为会永远这样等下去,但今天,我突然不想等了。时间算什么?任它流水一般向前走,于我又有何干?”
我正思考她这话的意义,她又伸手去接那雨滴。“阿桃,你看这雨,那么小,那么细。下了快一天的雨了,万事万物都变得更干净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桔梗洞门口发了几棵小小的嫩芽,青翠碧绿,十分可爱。
“我极喜欢那新发的叶子的颜色。阿桃,你说,我的女儿就叫苗怎么样?”
我用手点一点婴儿细嫩的小脸蛋,“是个好名字,只要阿曙喜欢就好。”
她摇摇头,“我不再是阿曙了。阿曙早早的死在了湖水里,早早的被银□□穿了胸口。阿曙这只孤魂野鬼在世间晃荡了这些年,也该去了。”
这话说的平平常常,却让我听了心里难过。“松叶,你这样想,也能过的快乐许多。”
她笑了,腾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但我对你永远不会变。不管我是阿曙还是松叶,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呀,不论她现在是什么名字,她始终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她。
我和白群也该离开了。松叶抱着苗为我们送行,又收拾了许多药装给我。“你要小心,别再受伤了。以后有危险就快跑,别傻乎乎的去拼。”
黄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我身上蹭,“臭阿桃,你要时常回来看我。别空手来,记得去了月影城买吃的给我。”
我一一应了,最后一次拥抱了她们二人,抓着白群的手瞬移了。
松叶和黄丹的影子还没消失,人已经远去了。
初到异界时最恐惧的猎人,现在竟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想来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也能长舒一口气,以后再不必怕有猎人追踪了。
“到了。”白群在我耳边说。
我睁开眼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我们的下一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