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记得那时年纪小(1) ...
-
子杰都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子衿是什么时候的了,只记得当年随着落实政策的父亲到了省城后,身边突然多了许多兄弟姐妹。那个年代,大学生绝对是稀有资源,而经历过□□洗礼的同窗之情更是弥足珍贵,父亲为人忠厚仗义,走到哪里都是处处兄弟。所以刚搬到省城的头半年,家里几乎日日都有父亲的大学同窗携妻将子地前来探望聊天。作为父亲毕生的骄傲,英俊多才的林子杰,自然也被这些弟弟妹妹们当英雄一般地崇拜,有请教学习方法的,有相约一起玩耍的。子杰总是笑眯眯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弟弟妹妹,引得一群少男少女越发崇拜敬服于他,几乎每个周末,他小小的书房里都会塞满了孩子,而他那贤惠温柔的妈妈,则毫无例外地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地为这群正在发育的孩子们做各种美食。那时的时光啊,奢侈的如金子般,怎么也挥霍不完漫天的灿烂,一地的笑声。
直到有一天,这如水的流年才略略在子杰心中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这一众少男少女在大院餐厅里庆贺子杰考上上海交大,欢快的音乐声中,少男少女们举着一杯杯金闪闪的橘子汁,灿烂如窗外的艳阳,齐声高呼:“老大英明!帮主威武!”,子杰剑眉一挑,作势佯怒:“谁起的绰号?” 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从交错的觥筹中俏生生站出,一笑两个浅浅梨涡:“哥哥,不许怪我喔!”。那日阳光正好,薄明的金色透过木花窗棂,一丝丝洒在女孩白净的小脸上,有种绒绒的、温柔的光晕,让人莫名多出几分梦幻的感觉。二十年了,子杰早已淡忘了当日子衿后面的解释,可那轮柔软的光晕和她浅浅的梨涡,却一直一直,牢牢地占据了他关于青春的所有记忆。
子衿,则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见子杰的情景,是在他家那个几乎可以当篮球场的大客厅里,两家父母多年未见,介绍完彼此的孩子后就忙着叙旧去,留下两个懵懂少年面面相觑:“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也有个‘子’?”,两家父母相视一笑后告诉他们:“因为你们是一生的兄妹!”,于是当别的半大孩子们还在口耳相传“子杰哥”的英雄事迹时,子衿却可以毫不外气地站在他面前摊开小手:“哥哥,借你的几何笔记!”。
子杰的高中三年是拿奖拿到手软的三年,无论学习、体育还是社会活动,几乎样样头筹,加上外形俊朗家境良好,所以入校不久便迅速成为不二校草,明里暗里的秋波不知每日里砸过来多少。好在他自幼心静,家教极好,又一向是个志存高远的孩子,所以即便是朦胧躁动的青春期,子杰也始终心无旁骛地学习、打球、练琴,闲暇时间,或者钻进父亲的大书房中静静看书,或者去省大的英语角苦练口语——他心中的远方,一直都是一个叫做美利坚的国家。
子衿则是个活泼懵懂的个性,也是十四五的姑娘了,可每天不是漫画便是玩耍,大咧咧地浑不似个花季少女——若非长着一张天生文秀的清水脸儿,仅看她那四季不离身的牛仔背带裤和寸许短发上永远歪戴的工装帽,只怕八成以上的人都会把她当成一个淘气小子。这样的孩子,是压根儿不可能把精力投入到学习考试中去的,她的世界,有蓝天有飞车,有蟋蟀有小鸟,有看不完的武侠小说有拜不完的兄弟姐妹,要不是老爸时时高举的板子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她估计无论如何也混不进省一中这座人人艳羡的重点高中。
省一中作为著名的高考大户,课业压力自然远非初中所比。任子衿万般聪颖,却再也无法做到临阵磨枪蒙混过关了。高一的第一场期中考试完毕,子衿爸铁青着脸回到家中,愤怒地掀开子衿床铺:只见第一层床板下还垫了一层厚厚的木工板,两层木板之间的夹缝里,是密密麻麻铺满一层的武侠小说,正静静地看着子衿爹的怒吼:“萧子衿!不要以为你的小聪明可以玩过所有人!我忍你到今日,不是看你考个58分来羞辱家门!下次月考进不了前十,滚你姨家再不要回来!”子衿本来尚且梗着脖子倔强,听到最后一句,肩膀一抖,默默低下头来。
子衿爹出身偏僻乡村,老母守寡多年才终于供出个大学生来,那份惊喜,是不啻于山里飞出个金凤凰的。子衿爹也很争气,虽然□□期间七磨八难,一旦平反,便迅速起调回城,被机关委以重任。他的人生,唯一的遗憾就是连出数女,无法延续萧家香火。因了这份无以排遣的渴望,子衿从小便被当做男孩来养,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竟不知花裙子为何物。好在孩子们总是玩闹第一,爹妈管的少,子衿便乐得每天野在外面耍猫逗狗扮小子。直到有天口渴了回灶房灌凉水,偶尔听到大人谈话,才知道原来爹妈一直存了将她和姨妈家一堆小子互换一个的想法,那之后,一向视为天堂的姨妈家,子衿是再也不愿踏足一步了。
1988年的那个秋天,金桂飘香,长空如洗,沁人心脾的花香缠绕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把整个下午烘成一片让人骨酥的暖洋洋。萧子衿手托腮帮,对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了半下午的呆,直到艳艳秋阳刺得目中酸痛,方甩了甩脑袋,拨拉掉眼边水珠,叮铃铃跨上单车,一路飞驰到著名学霸林子杰的家中,大咧咧伸出双手:“哥哥,给我所有高一笔记!”
沉浸在高三题海中的林子杰不免吃惊:这野丫头竟然会要学习?转念一想,已然明了:“期中考砸了?早告诉你高中不好混,还使小聪明不?”边说边在井井有条的书架底端取出一摞干净整洁的笔记本,轻轻放入子衿手中,顺便摘下她头顶的一片黄叶,微微笑道:“插草为标,你卖身呀?”子衿被玩笑触动心事,小脸一沉:“你才卖身!”摔下子杰的笔记本,扭头就走。子杰愣了半天,方反应过来子衿这是生气了,闷闷嘟囔了声“神经!”,拿起笔来,继续做题。
虽然没拿到传说中的子杰秘笈,萧子衿还是仗着天生聪明和嘻皮笑脸快速补上了一片惨烈的挂红科目,下次月考狠狠地光复失地并顺便摘了个单科第一。那天的放学铃,简直比黄鹂鸟儿还要悦耳七分,萧子衿一路高歌着“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蹦下教学楼,正看见林子杰在车棚开车,忍不住便跑过去,故意拿书包狠狠撞了下子杰的后腰,然后在子杰愕然抬头之时,高傲地一仰首,响亮亮“哼!”了一声,潇洒转身、大步离去。
子杰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追上问个清楚,“林子杰!”清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孩子站在了身后:“听说这次你也要参加奥数比赛?是单独走还是跟队走?”谢宛心的一举一动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子杰微微一笑:“我跟带队老师一起,你也去?”谢宛心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明天见。”
隔日赴京参赛的火车上,谢宛心一袭白裙秀发轻垂,从始至终浅笑盈盈,一遍遍越过走道横七竖八坐着的人群,跑来向带队刘老师问各种问题,弄得坐在刘老师身边的林子杰都有些局促了:“要不咱俩换换座位?你坐刘老师旁边,方便请教?” 谢宛心抿嘴一笑:“人家才不要呢。”一转身,及腰长发轻轻拂过子杰肩头,轻笑着再次离去。刘老师若有所思地摇头:“这些孩子啊,一离校门变个样啊!”子杰也笑:“是啊,谢宛心也是一班的学霸一枚,怎么连排列组合这种问题都拿出来问?”刘老师盯着林子杰看了半天,又是摇头:“傻啊!”
那次竞赛日程极其不巧,考试前天晚上是林子杰最喜欢的两支欧洲球队的小组出线赛,在旅馆办理入住时,林子杰刚忍不住问句前台能否收到体育频道,刘老师就是两眼一瞪:“谁也甭看电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好好考试!” 吃完晚饭,子杰闷闷回房,看着收走了遥控器和电源线的电视发了阵呆,正要洗漱就寝,门口轻轻响起剥啄之声,打开门来,却是谢宛心笑眯眯站在那里:“要不要去我房中看球赛?”林子杰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套上外套正要出门,对面房门吱呀打开,刘老师的扑克脸露了出来:“不好好复习,要做什么!” 谢宛心一张秀脸涨得通红,看了眼子杰,默默离去。刘老师重重咳了声,看着爱徒:“子杰,别忘了你的梦想!高三了,什么都得给大学让路,明白?”子杰大感羞愧,飞快关上房门,掏出笔记专心复习起来。
第二日清晨,谢宛心素白的小脸上好大一对黑眼圈,无精打采进了考场,刚交完卷就抱着笔盒嘤嘤哭将起来,弄得一众同行纷纷围上劝慰,连素来严厉的刘老师都忍不住拍她的肩膀:“胜败兵家常事,别太在意。” 谢宛心不住摇头:“这是我准备了两年的考试啊!怎么可以考场犯困啊!”林子杰趁老师转身时,忍不住低声赞她:“你真够有胆儿!还真半夜看球啦?”谢宛心愕然看他半天:“你!你!”一时气塞,再也不愿多说。
一月后成绩揭晓,省中除了林子杰全国三等奖,其他选手榜上无名,每周一的升旗典礼上,林子杰从校长手中接过奖品的那一刻,台下女生们一片低赞,萧子衿的班花同桌两眼放光地冲她咬耳朵:“好子衿,帮我借本你那哥哥的笔记啊?”子衿立马贼忒兮兮地伸出双手:“天龙八部!”李沫恨恨拍回子衿的手:“好!好!!你这个讨债鬼!”子衿吐舌一笑,洋洋得意地看着台上的子杰长身玉立、言笑翩翩,台下的女生昂首相望,目光流连,突然第一次有了种隐隐的自豪感,竟有些希望那个沐在金色阳光下的少年就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升旗仪式结束,林子杰几乎是被簇拥着回班,谢宛心静静候在路边,由衷祝贺:“恭喜你,林子杰!”子杰想到那日考后宛心的痛哭,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安慰,正犹豫着,一个短发女孩跳入眼帘:“哥哥,借我数学笔记!”子杰哭笑不得地看着子衿:“我给过啊,你不要呀!”子衿一愣,迅速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两手摊开:“大侠不记小虾过,哥哥你借我吧?”子杰无奈点头:“放学等我回家。” 再回头时,谢宛心早已踪影全无。
子衿随子杰回家拿笔记时,林母正在厨房做饭,看孩子们说笑进门煞是高兴:“小衿,你先和哥哥写作业,等会儿包子出笼,一起吃晚饭!”子衿一听有好吃的,立马撇下正事儿笑嘻嘻钻进厨房,一边剥蒜一边八卦:“婶婶,哥哥今天主席台领奖好风光哦,要不是老师镇场,估计全校一半女生都要晕倒了——那气派那风光那场面,简直赛过华山论剑奥运夺冠啊!你真该去看看!”林母听说儿子获奖,开心地嘴都合不拢了:“真的?你也晕倒了?”子衿吐吐舌头,露出一对可爱的小梨涡:“我才舍不得晕呢,忙着敲诈晕倒的花痴都开不及呢!”漆黑眼珠转了两转,终于还是忍不住向林母泄露了自己的小秘密:“我拿哥哥的一本笔记敲诈了大美女李沫一套天龙八部呢,婶婶你要替我保密哦!”林母瞅着对自己亲昵无私的子衿,忍不住又笑又气:“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皮!你爸居然容你到今天,奇迹了!”子衿用手抹了把脸,沉颜说道:“婶婶你装上胡子就可以扮武林宿老了:‘小妖女,我焉能容你活到今天?’”,林母笑得直捂肚子:“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两人正在笑闹,子杰拿着一摞收拾整齐的笔记走进厨房:“什么事这么好笑?” 林母刚要张嘴,看到子衿讨好的表情飞来——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正在子杰身后偷偷作揖、求她保密,只好临时改口:“妹妹哄妈开心呢!听说你今天上台领奖啦?”子杰面带懊恼:“应该考得再好些,三等奖高考不加分的。”,子衿不禁哑然:“哥哥你还让不让别人活啦?这是全国奥数耶!真是不给我们留活口了!”林子杰呼撸了一把子衿乱蓬蓬的寸头:“你懂什么!就知道玩儿!”拿了盘包子,径自上楼听英语去了。林母看着刻苦勤奋的儿子,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心疼,呆呆站了会儿,拉着子衿一起吃饭:“我这宝贝儿子,就是台奋斗机器,好羡慕你妈妈,生这么多知冷知热的可爱女儿,每天生活可该多么有趣!”子衿眼神略黯了黯:“我妈只怕不这么想,她做梦都想有儿子的。”林母也略微知道些萧氏夫妇因膝下无子多年不和的事情,忍不住劝慰子衿:“你知不知道为何你和子杰的名字中都有个‘子’?”子衿好奇心大盛:“是啊!为何啊?”林母仰头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笑了一笑,拍拍子衿粉嫩的小脸卖个关子:“回家问你妈妈啊!”
然而这个问题,子衿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因为——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