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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辛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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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辛夷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昏茫的暮色中升起一团一团水气。
空气是潮湿而不均匀的。雨没有下透,水边一丝凉风不时自闷热中穿梭游走,短暂锋利的清凉格外叫人留恋。
辛夷支起木窗,卷上竹帘,让氤氲的水气灌入室中。
窗外是穿城而过的绛水,从岚耶山汩汩东来,蜿蜒入海。窗和水之间是逐渐浸染在夜色中的长街。
薄薄的积水在青石板上四处流连,次第亮起的灯火在水中流连。水色光影婉转婀娜,岚耶城像温婉的女子,在红尘中轻颦浅笑,摇曳生姿。
夜色渐次厚重,辛夷在桌椅间穿梭,点燃高低错落的灯盏,一室通明。
酒肆不大,檐外的青纱灯笼照亮一方素匾——“澧渚”。
掌柜辛夷向来是端静娴淑的,给人不可戏谑的距离感,连微笑时也有隐隐的威仪。因此这当垆卖酒临街涤器之地,并没有市井的粗鄙俚俗,只一派清雅洁净。
岚耶城是歌笳族世代生息之所。今天是歌笳族的屿生节,店里做工的本地人都请假回家祭祀。厨子蒯九在后厨打理,店堂里只有辛夷一人忙碌。
忙碌着的辛夷仍是优雅宁和的。一支青檀素笄将云鬟在脑后高高绾起,皎洁的月笼寒沙色高腰襦裙长长拖曳至脚踝,银白软丝结成的披帛轻柔地裹住圆润的肩头,参差的流苏宛如山泉洒落,满身光影流离。
店里客人不多,今晚还来光顾的一定是异乡人。辛夷拿一页新写的菜单招呼每位来客:“今天小店人手不够,后厨只备了这几样菜品,真是抱歉。不过,都是招牌菜,希望合您口味。”
一个黑衣的青年男子坐在角落里靠墙的梓木桌边出神,满身风尘、容色疲惫。桌上一盘笋豆爊鸭,一碟荷叶蒸糕,一盏松蕈凫葵汤。
有流蝇飞过,辛夷燃起一块平南香添在薰炉里,抬首时若有若无地向角落里瞥上一眼。正撞上那人的目光,似向她的周到致谢。
木叶的清新香味带着深沉的苦涩飘散开来,充满一室。
“客人,菜怕是凉了,要热一热么?”
“不劳烦了,谢谢!”那人彬彬有礼,“还有,请叫我堂庭吧。”
辛夷浅笑着,不置可否地走开了。转过身去时,娥眉微蹙,眼角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走到柜前坐下时,辛夷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端方平和,手中拿一柄青翠的纱罗扇轻轻摇着,视线望着虚空默想。
一切已安排停当。
堂庭也在默想。桌上,天青色的素瓷碗盏里盛着晶莹清透的松蕈凫葵汤。
堂庭端起碗,耐心地轻轻吹凉。气息在汤里划下一道绵延的波光。汤水翻起藕荷色的细浪,鲜嫩的凫葵叶上裹着晶亮的胶汁,如小小睡莲叶上覆着露珠,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堂庭想起自己小时候喝任何热汤,也是这样鼓气吹凉,也是这样专注地盯着碗中的波光与细浪,几乎把鼻尖伸进汤里。
现在与从前之间,那一大截岁月,仓促追究起来,竟是模糊不清的。仿佛没有过渡,没有起承转合,自己已经成了现在的样子。
“还没长大,已经老了。”堂庭想起被很多人重复过的这句话。“或死了。”
这碗汤早已经凉透了,堂庭还在轻轻吹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喝这碗汤。
在堂庭的故乡,这种植物被叫作莼菜。“有一天,你会遇上一碗有毒的莼菜汤。”——那封信上这么写着。下文是:“一切从此开始,从此结束。”
人生究竟是一场电影,还是一款游戏?
相同的是,脚本都已写好。
不同的是,如果是电影,反正结局早已注定,喝不喝这碗汤,结果都一样。
可万一是游戏呢?悲催秒挂和完美通关还是有区别的。
堂庭默默吹着这碗早已凉透的莼菜汤,迟疑着。
事情会进展得刚刚好……么?
松蕈凫葵汤,鲜嫩的凫葵叶天生裹着晶亮的胶汁,清新可人,但凫葵本身无味,要以松蕈的鲜美相佐,方能成就入口爽滑、滋味无穷的汤品。
松蕈和凫葵都是珍蔬,一些卫表不固、血热风动的人食后或会发痒出疹。一般无甚大碍,不药可愈,严重者服些解表发散、宣毒透疹的药物即可。
只是,那碗凫葵汤里加了几滴无条草汁。
无条草有毒,毒性关乎剂量。量少时并不致命,遇上平南香毒性却会增强数倍,不管饮汤的人体质如何,都必定浑身出疹。
“出疹还罢了,遇上辣气的,熬一熬,也能捡回性命。只有一条,无论如何,不能用寻常药物去解,否则只会毒侵五内,无药可医。”
香过无痕,草汁无色无味,即使拿残汤去验,也绝无风险。真相将泯于这个湿热的夏夜。
这个叫堂庭的异乡人,将死于水土不服。
想到这里,辛夷微微叹了口气,又朝角落里看去。
堂庭仍在发呆,浑然忘我,桌上的菜肴一筷也未动。
“渴了,辛夷姐,来碗水!”一人径直闯入店中,如道疾风。刚进屋,已经走到柜前空桌旁坐下,坐下的同时解落腰间的五色褡裢,从褡裢中拽出一个檀木方盒“啪”地拍在桌上,又一翻手腕将褡裢重新绕在腰间。短促的话音刚落,整套动作已瞬间完成,不免令人讶异于她咄咄逼人的敏捷利落。
这是个十四五岁的歌笳族少女,体态瘦小,容貌清丽。身着杏红色半袖短衫,石青底勾染月白水仙的麻质长裙。左腕上套着两只蓝晶晶的水玉细柳钏,行动间清凌凌作响。因为天热,头发结成长长的发辫,用樱黄色长巾绾住,头巾与发辫一起松松拢在左肩。
辛夷受了一惊,面色仍是平和,从柜上茶壶中斟了盏凉茶递上。“阿烈,你来做什么?”
阿烈不及回答,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随即皱眉嫌弃道:“谁喝这个?水!水!”
“芜结子茶清热祛火,你心烦火燥,最好多喝。”辛夷说着,还是拎过提壶续了清水。
阿烈闻了闻,确认是清水,再次一饮而尽,喘口气,道:“最讨厌那茶,一股药味,只有你们老人家爱喝。”
辛夷微微挑眉:“很好,越来越放肆了。今晚是什么日子,你在外面玩,你师父不管么?”
“师父哪管这个,她只管怎么跟你作对嘛。”阿烈敲敲檀木方盒,“猜猜这里是什么?”
“是什么就是什么。”辛夷斟一盏芜结子茶,悠悠喝着,视线又朝角落瞥去。夜已深沉,店里其他客人都已离开,堂庭仍安稳坐着,认真看着阿烈带来的这阵喧嚷,桌上的菜肴一筷也未动。
令人气滞的闷热使得辛夷的额头渗出了薄汗,没来由地一阵烦乱,把扇子用力摇了几下:“说吧,有什么事?”
“师父要我拿这个来。”
水玉钏叮当作响,打开檀木方盒,里面一只白色的小碗。材质似玉非玉,似瓷非瓷,发着温润柔和的光。
“师父说,你看到后,一定会认真考虑她的话。”
“哈!”辛夷错愕地一笑。“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竟让你师父拿出这个?”
“师父说,要跟你打个赌,输了这个归你。”
“赌什么?
“赌今年的屿生节,又有人不能平安。”阿烈侧过头,目光扫向角落里的堂庭。
堂庭疲惫地一笑。
“你知道的?”阿烈几步跨到堂庭对面,居高临下,讶异地瞪大琥珀色的狭长凤眼。
面对突如其来地审问,堂庭竟然有点尴尬,仿佛窥探他人隐私时被当场抓获:“也不能这么说……”
“也不能这么说?”阿烈尖着嗓子,满脸不可思议。“你等在这里,难道早知道我会来?”
“当然不是。”堂庭慌忙否认,感觉自己像个碰瓷的被揭穿了。
“那你……?”阿烈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发问。
堂庭也语塞,不知从何说起,辛夷已先开口,语调和软:“你何必问他。在我店中坐了一晚,不吃不喝,自然不是寻常人。”
片刻沉默,三人都无语。
还是辛夷先开口:“你师父输了,碗归我,若是我输了呢?”
“也没什么,澧渚关张一整月。”
“仅此而已?”
“嗯。”
“这不是赌局,是交易。”辛夷轻轻摇着纱罗扇。“今晚没事,她就赔个宝贝给我,这交易会不会太亏?过了今晚,难道就没有明晚、后晚?”
“问过。师父叫我少啰嗦。”
辛夷笑起来:“果然是青却大女的口气。这碗么,我倒愿意笑纳。只不过现在这情况,赌局还作数吗?”
阿烈皱起眉头,心里有点不太确定。
“所以,你要不要问清楚再来?”辛夷心平气和地建议。
“我走后,他万一死了?”
“你不走,他还是可能会死。”
“那……”
“放心。我答应等你来。客人,你等么?”
窗外丝丝缕缕的水气吹进来,室内无边的闷热裂开条条罅隙。高低错落的灯火浮摇跳脱,织出变幻的光影。平南香的清苦味道萦绕在潮湿的空气中,令人恍惚。
堂庭默默地坐着,沉浸在奇异的感觉中。
我等在这里,等别人有商有量地安排一场赌局,赌的竟是我的命?而我的命只值一个碗?
往昔的挫败感纷至沓来,如汹涌潮水淹没了渺小的自我。失败的人生,还妄图挽回什么?改变什么?即使逃亡到另一个世界,还是如此失败。
堂庭的心中爆发出一阵不可遏制的自嘲,像一把大刷,刷出成片的忧伤,然后付之一炬,烧成一团黑黢黢的悲苦。
忽然想通了。
不管生命是什么,都没什么区别。悲催秒挂是结束,完美通关也是结束。结束就是结束。
既然如此——
“姑娘,替我谢谢你师父。她不必为我失去什么。”
堂庭猛地端起桌上的汤,一口气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