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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形势微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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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的功夫,卷珠便领着孙先生来了。那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黑胡先生,身着圆领大袖衫,玉色布绢为之,旁缀宽袖皂缘,头戴皂条染布垂带。早前沈毓以为此地男装大多为新式,后来才知道因新汉并不废弃前朝某些传统,一些民众还可着改良明服甚至唐服和汉服。
老祖宗一看孙先生来,却也没急着让人上前,只让卷珠在外屋给先生沏上前几日老三托人带回来的武夷山大红袍,在那歇着等也就是了。孙先生一看这状况便晓得沈家老祖叫他过来八成跟看病没多大关系,便很识趣地将药箱放在一旁,接过那头递过来的茶碗,安静地候着。
王夫人虽平日精明,却也有点看不懂老祖宗的意思,正在那攥着帕子寻思着呢,老祖宗拍着沈毓的手,对着王夫人交代了一句:“凤娇,你先出去招待招待孙先生,顺便把外面的帘子给我撩下来。”
王夫人没再多说什么话,只应了声,便随着老祖宗的意思把事儿办了,等着内屋人都走光了,老祖宗却一直都没开口,只这么安静地盯着沈毓,三分慈爱、三分纠结、三分冷清、却还有一分的说不清道不明。沈毓也这么看着他的祖母,只是相比于老祖宗的气势,他这点凭借在现代活出来的聪明也挺不了多长时间。在他最后一根神经快要崩裂之前,沈毓这才开口道:“老祖宗,孙子班门弄斧了。”
刚刚那出戏一开始也许能骗过满屋子的人,甚至连他这个原身的祖母估计也因为一时焦虑被蒙骗过去。可看现如今看老太太这精神头,沈毓才意识到自己的轻敌。
想想也是,她王老太太王如兰能以21岁的年纪便被封为从一品诰命,即便这一辈宫里没有沈家嫡系的女子却也能跟皇后和皇太后交上话,在老国公早亡的情况下,一手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国公府,甚至教导出五个才学胆识都不差的子女,这样的老祖宗能是个好糊弄的?
之前沈毓为何不跟老祖宗辩解上来便装病?一是到了这个岁数,老太太最不爱听下面的子孙不和,兄弟阋墙。沈毓即便跟那个沈梦心吵赢了,老祖宗内心也不见得会喜欢,若吵大发了估计还会让老祖宗觉得他这个嫡孙跟女眷计较没气量、不庄重。二来他也是想试探试探老祖宗的底儿,毕竟以后还得在这沈家后院过活,总得摸摸上面“一把手”的脾气。结果这一摸,居然遇上了问题,直接触碰到老人家的脉门。
可说话间后悔也来不及了,瞅着之前老祖宗那伤心也不作伪,沈毓觉得此时最好实话实说,指不定还能再给次机会。
老祖宗拽过那帕子,闻了闻上面那“血迹”,神色虽不变,语气却分外阴沉道:“算你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凤仙花汁加蜂蜜,我做闺女的时候为退老湘王的婚玩儿剩下的东西,也是出息。没想到这病养着养着,居然把你这臭小子的心眼儿给养出来了。”
其实老太太一开始还真被沈毓那一嘴的血吓到了,刚刚一着急握着沈毓的手时,老太太总觉有点黏,搁手里面搓了搓,这感觉跟血搭不上什么关系。再这么细琢磨琢磨,一下子脑袋就清明了,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理得清清楚楚。
沈毓那点小伎俩又怎能逃过老祖宗的法眼,这就是小鸡崽儿叼凤眼,自不量力呢。一开始老太太还有点不忿,可后来一想,虽说孙子跟她耍心眼有点不舒爽,可这也比从前他跟摊烂泥似的强。把持把持,总不至于扶不起来,既然这毓小子要演戏,老太太便给他搭个台子,总还是个希望。
沈毓看老祖宗虽然绷着脸,可言语非但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甚至还带着点宠溺,便蹬鼻子上脸地蹭到跟前,亲近道:“这不是怕跟那些人计较失了身份,也让老祖宗您心烦吗。”说实话,之前沈毓对老祖宗的印象很脸谱化,全都是别人这一句那一句攒起来的。今儿经过这么一遭不太成功的试探,他还挺喜欢这个面冷心热的奶奶。这老太太气势手段皆属上品,在跟前多学两年,他觉得是个人都能成精。沈毓有种预感,今后他想要在这沈府立牢靠了,必须得仰仗老祖宗这门面。
老祖宗一听这话,神色立刻软了几分,微挑的嘴角表明他对沈毓这句话的赞同。拍了拍沈毓的肩膀,老祖宗搂着她这大孙子轻声道:“总算是长大了,我大儿的孩子终归是差不了。哎,沈家虽然不为官,可因为兜里的钱总还是会招来诸多事端。后院事儿前台显,即便没有皇家那么复杂,可也让一般人招架不住。毓哥儿,这两年委屈你了。”沈毓在现代毕竟都三十来岁了,这楞装个十来岁的孩子着实吃力些。没穿过来之前,沈毓的父母全都双亲早逝,这也让他根本没体会过“隔代亲”这种东西。此时被老太太搂在怀里,总觉得陌生甚至有些羞涩,可也分外的温暖。
因老祖宗力度有些紧,沈毓的脸颊被那夸张的金耳坠活生生压一出道痕迹,虽难受沈毓可也不敢松开。最后他也只能暗地里龇牙咧嘴,表面上还得装着乖觉。
沈毓拍着老祖宗的手,有感回道:“当初祖父用一句‘长松卧壑因风霜’为这万松堂取名,便是想让我们这些小辈经些磨练,这两年孙子经历的波折根本不足祖父早年所遇之万一,孙子又哪有那个脸去喊苦?老祖宗,我终归还是不想让大房就这么倒下去,如果连这点小伎俩都躲不过,又哪能撑起父亲拼搏那么多年的事业。”果然长时间在贾先生跟前听写典故还是明智的,现如今也不过这么两句,沈毓明显能感受到老祖宗的欣慰。
老祖宗由着沈毓在那说着,时不时地因为对方得话点头或者摇头,到最后那句时,老祖宗突然顿在那,神色都跟着明亮起来,沉默半晌,老太太感慨道:“励之若知道孙辈有了解他苦心的,该是会欣慰吧。”叹息也不过一瞬,转眼老祖宗又复而尖锐道:“可奶奶现在也有点糊涂,有句老话说‘脸易变,性难移’,人啊变化再大也逃不出那个圈,现如今奶奶看到的两个毓哥儿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沈毓的身体突然有些僵硬,心蓦地打起了鼓,难道他暴露了?不可能!若知道这沈毓已经换了瓤儿,被人给穿了,老祖宗哪还会抱着他好好说话,估计早就找和尚道士把他给收了。沈毓也不过慌张了两三秒便赶紧拽过心神,强装镇定道:“无论哪个毓哥儿都是奶奶的亲孙子,只是现在的这个大病一场之后不想再随波逐流,只希望好好活着侍奉老祖宗罢了。”
老祖宗双目精光一现,沉默半晌,这才喟叹道:“这回毓哥儿是真好了,以后也别总窝在卿竹轩,是时候出来认认人、走走门了。”
沈毓一听这茬便知这尊佛算是拜下了,赶紧起身下地回拜道:“孙子全都听老祖宗的安排。”
老祖宗扶起了沈毓,将手上的羚羊角嵌珊瑚珠手串帮对方带上。这才让门外的卷珠把帘子撩起来,让三夫人和孙先生进屋。等到那俩人随声而入,就看到沈毓站在老祖宗身侧垂首而立,瞧那祖孙二人言笑晏晏的和乐样儿,便知刚刚俩人聊得很开心。
王夫人看完全无碍的沈毓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想明白般地了然。等着她到跟前看到沈毓戴着得手串,欣然调笑道:“毓哥儿真是个有福的,这手串可是当初老祖宗来沈家的陪嫁之物,听说当年老祖宗的外祖在西藏做驻藏大臣时还找活佛给这手串开了光,精贵得很呢。”
沈毓摸着手串,轻笑道:“听三婶这么一说都不不敢往外戴了,生怕福薄,称不起这大气运。”
老祖宗坐到榻上,拉着沈毓的手笑骂道:“你可是咱们沈家的长房嫡子,若你担不起,那还有谁敢戴这个?你这小子就是个鬼灵精,前话赶后话,这是嫌我给的礼薄呢。”沈毓自是赶紧赔了不是,说了两个笑话便把这茬兜了回来。
一听老祖宗和沈毓这来来往往亲热嬉笑,王夫人也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在那一直候着的孙先生却皱着眉头,冷汗直流。不是说六少爷沈毓突然咳血、病入膏肓、亟待诊治吗?可看着毓少爷的气色,竟比早前在院子里碰到时还要红润。之前还听说这二房在沈家地位稳固,老祖宗不仅把梅花钥匙给了李夫人,就连二老爷沈均潜袭爵的文书老祖宗都盖下了印章,可瞅现如今老太太对这沈毓的态度,对方却又不像受冷落的,大房若没被厌弃,又何来二房起势?
想他孙氏祖家虽繁盛,可因孙先生孙修早年有了大过错落了奴籍,无奈举家卖入沈府,不仅被除了孙家宗族谱,最后竟也只能依附沈家院子里的得势者过活。孙修医术不错,在老祖宗六十几岁时帮着渡了次大难,万松堂便将其留为专属,因着上头的权势,他这几年在府内也颇得推崇。
可老祖宗毕竟年纪在那了,她不可能永远待在那个位子,而他孙修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府内大夫,各院基本都有自己用惯的人,若他不提前站队,到时候沈家易主,他这位备受推崇的“先生”估计也只能成为“后生”了。于是在老祖宗百年之前,孙修无论如何也得寻条退路,二房自然就成了个最佳选择。前一阵子二房李夫人还派人来请孙先生喝茶,明面上说是答谢他这些年对老祖宗的尽心尽力,可私底下却已然有了拉拢的意思。孙修赶紧借磨下驴,递上话,最后连银钱都打点好了。
老祖宗没发话孙先生当然不会离开万松堂,可现在基本上若二房一些身娇的内眷有什么头痛脑热,他也会走一趟,也算是一种押宝吧。明明之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因为今天这一幕,愣生生出现了不得了的变数。
思忖间,孙先生这才意识到老祖宗这是在敲打自己呢!于是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孙先生放下药箱,赶紧双膝跪地,颤抖道:“老祖宗,奴才孙修逾矩,特来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