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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黄池女儿国(二) ...

  •   连接卜室和祀女馆院子的那条山路似乎也是一个设计巧妙的迷宫法阵。
      来时一条山路直达,回去时却岔路接着岔路。最初丹青还想默记道路,以便稍后跟蔺轻尘碰面,但回头顾望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徒劳——这迷宫是活的,随时会变。

      路上那名叫祝余的女子半点声也不敢发出来,但看得出她其实并不怎么畏惧惩罚。不过就是自知做错了事,略有些心虚,怕阿咸生气罢了。
      回到祀女馆,阿咸将她们两个带进一间书房内,显然是准备要说正事了,祝余终于忍不住再次撒娇,“大巫,我知错了。”
      阿咸把手抽出来,道,“且说说你知道了什么错吧。”
      “……我不该私自带云公子去逛祭典。”
      “你既知道不该,为何还非要去做?”

      祝余张了张嘴,待要说理,却不免顶撞。待不说,又不甘心。
      她年龄小,看着不过才十六七岁的模样。性情稚嫩,脸上便藏不住情绪。
      到底还是顶嘴了,“为何不能带他去嘛?云公子又不是什么坏人。明月湾就那么巴掌大点的地方,把人孤零零的一关就是七八日——后头还要再关七八日,哪有这么霸道的。人家只是不幸落难,又不是被拿了赃的蟊贼。”
      阿咸道,“同样一个人,落难时是海客,窃宝时是蟊贼,杀人入侵时又是海寇。你与他相识才几日,怎知有些事他是不会做,还是没来得及做?”
      “照您这么说,那这世上所有好人,都是没来得及做坏事的坏人了。”
      阿咸道,“你是祀女,职责便是防患于未然。本就该以此看待一切不速之客。”

      祝余气鼓鼓的看着阿咸,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整天防患防患的——三千年了,哪有什么祸患啊?这也防那也防,结果谁都没来。反到把自己锁在荒海四岛之中,眼界养得比针尖儿还小。——你不许我同云公子往来,可你知道云公子去过多少地方吗?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吗?有多少部族,多少土地,多少珍宝,多少学问吗?你可知,云公子一个月走过的地方,比我出生十六年以来去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要大!在他面前,我就跟个小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世界,若当真要加害于你,就凭四岛弹丸之地,你以为当真能抵御得了?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当真要永远把部族放逐在荒海之中,永远也不出这四岛了吗!黄池国民,难道就没有资格像云公子那样逍遥遨游吗?!”

      阿咸张了张嘴,忽的便背过身去。
      她已红了眼圈,只不想让人看见她眼中泪水罢了。

      片刻后,她抚平了情绪,才道,“你的道理我听懂了,但我的道理你却丝毫没往心里去——去把《国志·海寇纪事》抄一遍,待抄完了,再来找我说事吧。”
      祝余道,“天天就是《海寇纪事》,不就是说外人皆恶人吗?三千年了,有点新鲜东西吗?”

      阿咸道,“令你抄书,是罚你擅自带外人上岛。待你抄完回来,我自有新鲜的东西给你。”
      祝余兀自又生了会儿闷气,却到底无可奈何,只能赌气般道一声,“不就是抄书吗?抄就抄。”
      说罢摔袖,跺着脚离开了。

      她关门离开了,阿咸却又忍不住笑出声,亲昵的骂了句,“毛丫头。”
      回头瞧见丹青还在,不觉有些尴尬,道,“你也去把《海寇纪事》抄一遍——道理便不必我说了吧?”

      丹青本来没什么,可听这语气心里却不免酸酸的——她在阿咸心里的分量,显然被那个祝余给比下去了。
      这似乎没什么可攀比的。
      她不过是阿咸在昆仑山上偶然认识的亲友,连黄池国是女儿国、已遁世三千年都不知道。阿咸的很多心事,于她天然便有隔阂。
      而那祝余却是阿咸的同胞血脉,虽然又叛逆又幼稚,明明对阿咸一无所知,还自以为“天下皆醉我独醒”,然而她却能忧阿咸之所忧,是阿咸寄予厚爱与厚望的晚辈。
      ……这么一想,好像她也没有输。

      至少,她不必去抄那个《海寇纪事》,便能明白阿咸的道理。
      但当然,那本《海寇纪事》她还是会去抄的。

      。

      祀女馆里的藏书楼,完全不像那个阿余说的——是区区弹丸之地的藏书规模。
      书楼两层,每层进深六间,除进屋一间留出一桌一椅的空间方便书监登记出入书册目录之外,其余全都是书架。就连房间之间也以书架相间隔。那书架高足两丈,立地擎天,上层书卷需攀梯拿取。
      进屋向两侧望去全是整整齐齐的书架,站在书架前向四面望去,全都是整整齐齐的书册。
      光藏书目录汇总而成的《书目》,就占了足足一层书架。

      比之昆仑“道藏”自是不足,但若放在凡间——纵使在神州华夏,当也是国内屈指可数的藏书楼了。

      尤其令人讶异的是——这幻境里有这么大的藏书楼,然而书架上每一本书,居然都与真书无异。
      ……也就是说,若这幻境是人为所造,那这里的每一本书,造这幻境的人都读过、也都记得。

      而更令丹青讶异的是,黄池国明明是海外之国,此地藏书却有大半都是神州的书。自古至今皆有——阿咸在昆仑时便有搜集图书的习惯,当中应当也有她搜罗来的书。但《连山》、《归藏》这些古书在神州早已失传,显然不是阿咸能带回来的。
      ——而藏书楼里的《书目》,也是用华夏文字所编撰。

      那篇《海寇纪事》比预料之中略厚些,丹青翻书又翻得有些久,提笔时已近第二日傍晚,待她抄完搁笔,便已入夜。
      连日都是黄池国的丰收祭,一入夜,外头祭火亮起来,街上便格外喧嚣热闹。

      丹青从书房里出来,打算还完书便去街上逛一逛。
      走出藏书楼前,一抬头,冷不防就对上了祝余那双无知无畏的眼睛——她也刚还完书。
      丹青不免就和她攀比互瞪了一番。

      但她这一置气,不知为何反而拉进了和祝余的关系。
      祝余眼神居然缓和下来,似是心有戚戚一般道,“你也被她罚抄书了吗?”
      丹青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自愿被罚的。”
      祝余恨其不争道,“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再自愿不也是被罚的吗?”
      丹青……无言以对。

      祝余便拐了她一胳膊肘,示意她跟自己来。
      丹青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小姑娘快步走在前头,过一重院落后,瞧见四下无人了,才稍缓脚步,道,“你昨日也带那公子去逛祭典了吗?”
      这一声公子丹青别扭了一小下,“……算是吧。”
      小姑娘顿了顿,又道,“你既是自愿被罚,想是承认自己做错了?”

      丹青不免就是沉默了片刻——她喜欢阿咸,如果给她一个姐姐,那她肯定希望是阿咸那样的。
      可阿咸也不是没有缺点的。
      ——她太过于习惯照顾别人了。
      然而这世上的后进晚辈,却未必个个都喜欢被人照顾提点。有一些就是喜欢去撞得头破血流,吃到疼了,该学的也就学会了。反而不疼时被硬塞过来的那些道理,会令他们反感。

      她不觉着自己能教这女孩儿什么,也不觉得她的做法能用对还是错去界定。
      可是……

      “未必是错,但可能确实有些草率了。”丹青便道,“……你既这么向往外间的世界,为何不亲自出去看看?莫非你自己便没腿没眼睛吗,何必听那什么云公子舌灿莲花?哪有向往广阔天地,反而先把自己贬得矮人一头了的?”
      祝余不由就停住脚步,怔了一怔。
      丹青见她神色异样,便有些戒备——幻阵之中凡是有人,则必是潜在杀机。不定便会被什么言辞举止触发。

      ……从昨日一步踏入之后,她所见一切实则都令她喜爱此地。但她毕竟清晰记得,此处除她和蔺轻尘外,并无活人。
      或许还多有厉鬼冤魂。
      ——一旦意识到自己喜爱此地,这认知便也越发让人难受。

      然而祝余只是怔怔的一动不动。
      海上气候多变,入夜渐深,风向忽然骤转。先前被山崖挡住的风绕过崖口没头没尾的横扫过来。
      丹青连忙抬手去遮。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待她适应了风向,抬眼便瞧见对面,珠串、头发、纱衣糊了祝余一脸。

      她还愣着,祝余已经“呸呸”的往外吐头发,又手忙脚乱的想要抚平头饰、发饰。
      然而海风绵长,一歇也不歇,她哪里抚得开?转瞬之间就跟条从水里捞出来拧干的薄汗衫似的了。
      丹青赶紧上前帮她挡了挡风,揭去脸上头发珠串——这才发现,这一日祝余打扮得颇为别扭。
      一身堆花叠云一般的纱衣,广袖窄腰。腰上珠玉璎珞,臂间流云披帛。头发半披着,珊瑚为簪,结珠为花,两鬓珠串的垂帘流苏叮叮当当垂至肩上。脸上也敷了脂粉,口脂重红,涂做樱桃。眉心还贴了珍珠花钿。
      固然比她的年纪而言,过于刻意的装稳重高冷了。却也十足用心。可惜海风一吹,全给吹糊了。
      丹青一边奋战,一边难免又笑又怨,“夜风这么湿猛,你干嘛穿成这样啊?”

      祝余道,“你们神州仙子不都这么穿吗?”
      丹青便顿了一顿——祝余说,你们神州仙子。
      然而祝余恍若未觉,压着头上珠串,匆忙喊上她,“这边这边……”便往山崖暗门那边去了。

      她打开暗门,拉着丹青一道躲了进去。
      而后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丹青在一旁看着她,莫名就有种在妹妹的感慨。

      祝余笑完了,便又道,“你这个人也不是那么闷嘛。”
      丹青情绪略微驳杂,“你怎知我沉闷?”
      祝余向四周望了望,便道,“既来了此地,要不要一道去明月湾看看?”

      剧情。
      丹青想。
      和昨日傅悦、阿咸称她“祝丹”一样,这是这幻境内设的——“剧情”。
      那种难过的感觉再次在心底升起。

      她很想说一句,“不要。”
      在凡间她看过很多大戏,阿爹说她是个容易共情的看客,可阿咸自幼便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入戏的角儿。她熟知一切戏剧的套路,再如何情真意切、烈火烹油的大戏,四折一楔子演完,便也该散场了。
      从来没有任何一出戏能无穷无尽的演下去——所有的戏都在把想说的故事说完后,就兀自结束了。

      她想说不要,想打乱这一切。
      可是,这是阿咸想要说的故事。
      阿咸敢舍命去说,她又怎能连陪演的勇气都无?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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