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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终章 ...

  •   又轻又暖的气息扑在额上,苏苏半是梦,半是欢喜,他伸手,搂住上方的脖子,笑了,唤了一声陵越哥哥。抬眸一看,却是白鹿立在他身畔,垂下头,细细看他。

      天色微明,苏苏摸了摸白鹿的脖子。你也不知道陵越哥哥去哪里了,对么?他问。

      白鹿抬起脖子,迈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苏苏,苏苏从草上坐起身来,也看着它,它向木栏跑去,轻身一跃,从栏上跳了过去,又转头来看苏苏。

      苏苏脸上一亮,手一撑站起来,追出木栏。

      白鹿见他来了,又往远处跑,过一会停下,回头看看,又往前跑。

      苏苏追在白鹿身后,一路小跑,他的脚还肿着,裹在靴子里一步一疼。

      这一回,白鹿等得久,直等苏苏跑到它身旁,它的前蹄,轻踏了几下,苏苏摸一摸鹿角,问它怎么了。有点气喘。

      白鹿的身子伏下去。它要背他。

      苏苏心头一跳,脸红了。他站了一会,才小心爬到白鹿背上,俯身,脸挨住它的颈,对它的耳朵小小声说,白鹿,白鹿,你真好,陵越哥哥,也是这么好的。

      白鹿站起身来,试了几步,等苏苏扶在它角上,坐稳了,就扬起四蹄,向天光渐白里,奔踏而去。

      那天,寨子刚升了几缕炊烟,早起的族人向外一望,见一个少年跨一匹白鹿,素衣乌发,白羽青萝,风中来了,又去,一时惊为天人,待唤了妻子来看,早不知所踪了,还以为是一场梦。

      这一去去得很远。苏苏看见好多不知名的鸟,或许,小鸟曾看见过陵越哥哥,他这么想,心就跳得可快,只觉得好看的山和水,都像陵越哥哥的样子。

      白鹿攀上山崖,不时立在小蹊的岔口张望一回,它每一停,或是一转,苏苏也拼命望,他怕陵越哥哥就在树下,就在涧边,因他没好生看着,错过了他。

      日暮时,渐望见崖下人家,寨中正忙掌祭长老女儿的婚事,远远的一间间小木屋,门楣上挂了祛邪的辣子和椒叶,姑娘穿红衣裳,簪珊瑚,佩银穗子,怀抱竹笸箩,盛山花。小伙子吹芦笛,袒出半身臂膀,把温驯的牛,赶去神前当牺牲。

      苏苏想立在崖上望一会,他想在吹芦笛的人里,望见陵越哥哥,可白鹿只回头顾了一顾,足下半步不停。

      崖间有小祠,狩猎人回寨子,头一桩事是上山,到祠里,献一只猎物给神明。

      白鹿就停驻在望得见小祠的林子里。

      苏苏和它并肩,在林中望了一会。

      小祠有掌祭长老的亲信把守,天边的云红了,寨中应是生起了不夜的篝火,几个人坐不住,天色一暗,就结伴下山去了。

      陵越受了刑。

      他困在小祠中,身上捆了荆棘,有毒的荆棘。他每呼吸一下,荆棘就向他刺得更深,日子一久,像是和他长在了一起。

      每天,都有好多细碎的疼,他知道,那是新伤。荆棘上的毒,如烈酒,让人昏昏沉沉,旧伤不会再疼了,伤口周围的血淤成青,等它消散,受伤的人,就将长眠了。

      陵越只记得头一处伤,是在心口,伤得愈久,刺得愈深,每天都有那么一会,他疼得喘不上气来,觉得荆棘在心上扎下了根,因了这处疼,忘了周身一切的疼。

      那是他想起苏苏的时候。

      他总是梦见踏过小祠的门,向山下奔去,沿那一条悠长的,两边住了好多人家的青石小路,望见苏苏一身红衣裳,一头白山花,站在桂木斫的车上。

      苏苏向他张开双手,他伸手一接,就把他抱下车来,他和他的伤,都好了,他拥他在怀里,轻旋开去。

      有人把冷水浇在他梦里,一身的疼又回来,他们问他,娶的可当真是族长之女,他们问他,族长可当真有个女孩。

      在神前,陵越是不肯说谎的。

      他有多想告诉女娲神,苏苏是个多么好的少年,他今年十五岁了,学会了射箭,以后,还会成为族中独一个占卜人,他想让这山和水,云和树都知道,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们来问过几回了?像是四回,那就是师父走了四日,苏苏该接回来了。陵越想。

      陵越没怎么抵抗,他想攒一点力气,找个机会逃出去,回到师父在青崖上安的家,也许,还来得及看苏苏一眼,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蓦地,吱呀一声,小祠的柴门开了,吹来晚风,和鸟声,他听见苏苏跑过来,唤他陵越哥哥。

      像是还在小岛上,苏苏早上一醒来,见他不在身边,都要这么唤一声,若他不答应,就再唤一声,直唤到他来,坐在床畔望他,才肯起床。

      陵越抬了抬眸子,一目茫茫的,看不清,但他知道,是苏苏。他觉得是梦,却拼上力气,对他笑了,就算是在梦里,他也得好好答应他。

      他说苏苏,你站住,别过来。

      陵越怕身上的荆棘伤了苏苏。

      苏苏真的没动,他让陵越浑身是伤的样子吓住了。

      陵越心头清明了几分,他定了定神,又唤了一声,苏苏?

      苏苏得了应许跑过来,就快扑在陵越怀里,听他哑声说,苏苏小心,立时止了步子,提住一口气,看着他。

      陵越的手捆在荆棘里,他也看着苏苏。他为了见他,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可他见了他,却没让他欢喜,没抱他。

      陵越哥哥,你怎么了?苏苏问。他抬起手,抚摸在陵越的脸上。

      陵越偏过头,干枯的唇在他手心轻啄了啄,他说,苏苏,陵越哥哥困了,一觉睡下去,误了好多时辰,忘了去接你,对不起。

      苏苏摇头说,苏苏也对不起,没有听你的话,等你回来。

      苏苏很好,是陵越不好,若是听你的话,没走就好了。

      陵越哥哥,我见到有花的车了,有桂花,栀子花,玉兰花,还有红衣裳,银孔雀,是你来娶我的么?

      苏苏说到红衣裳,垂了泪在荆棘中。荆棘像是会疼,竟松了一下。

      陵越想为他抹抹泪,手却抬不动。

      他说,让苏苏这么远找来,陵越就不配娶苏苏了。

      苏苏又落了好多泪,扑簌簌的,都打在荆棘上。他说可是。

      可是苏苏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苏苏了么?

      荆棘一枝又一枝,从陵越身上散去,纷纷落落,枯萎在地上。

      陵越终于又把苏苏抱在怀里了。

      眸底,像是有一把火在燎,又疼,又烫,烧得了无水意,只有血红。陵越阖了眸子,又睁开,苏苏在他肩窝里埋住头,把他脖子搂得死死的,压低了呜咽,泪却止不住,他把陵越一身的伤,都哭疼了。

      陵越压住喉头的哽咽,搂紧了苏苏,抚摸他的头发,他说不会不要苏苏的。

      陵越只要活着,就要和苏苏在一起。

      苏苏抬了一下头,泪还在涌,却忍不住笑了,磨不开面子,又埋到陵越怀里,喃喃回了一句,苏苏也要和陵越哥哥活着在一起。

      陵越抬起他的下巴,拇指拭去脸上的泪,又在鼻尖亲了亲,他说,不哭了。

      苏苏收住哭,他问,苏苏是不是不好看了?

      陵越笑了,他说没有,苏苏更好看了。

      陵越没有吻苏苏的唇,只怕他尝到干涸,和苦涩,但是苏苏仰头,挨上来,轻轻吻住了他的。

      山上已是夜了,山下喧天的篝火,映在林子里红红的,林间小路就不暗了。

      陵越扶门立了一会,见白鹿缓步走来,在小祠前站住,竖起耳朵。陵越说苏苏,你坐在白鹿背上,你们在前边,走一会,等我一会,可好?

      他的手和腿都是伤,又捆了好几日,这会还走不了,他向白鹿说,咱们得去山涧边上。

      伤口的淤血,不久将散入全身,这是冬夜,涧水深冷,能让伤发作得迟一点。以前狩猎,给蛇咬了,他就是这么治的,在山涧里待上一夜,等天亮了,再去寻草药。

      这样,他还来得及,把苏苏送回青崖上的家。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会在什么时候,但是,他不想让苏苏看着他死,他不想吓着他。

      苏苏走到白鹿跟前,双手揽住它的颈,向它的耳朵悄悄说了句什么,白鹿一扭头,小步往林子深处寻路去了。

      苏苏又折回陵越身边,把他的手绕在自己肩上,搂住腰,像小手杖似的,和他相偎走出了小祠。

      山路一时平一时仄,白鹿不远不近,陵越和苏苏行得很缓。

      陵越身上一会发烧,一会发冷,他一边走,一边和苏苏低低说话,说几句,喘口气,他说咱们的师父,是一个很好的人,像山峦,像河流,又高又远。

      他说,师父不喜欢说话,苏苏别怕师父,也别不和他说话,他喜欢听,他在竹帘子里,低头刻兽骨,读龟甲的时候,你在小院中做什么,他都听得见,你若和他说话,他不会看你,可是,他会笑的。

      苏苏点头。

      对了,陵越说,苏苏以后不许懒床,师父不喜欢。

      苏苏说好。那,早上陵越哥哥叫我。

      陵越笑问,苏苏几时听话过?

      苏苏说,以后,苏苏都听陵越哥哥的话。

      师父一月问一回功课,你要是学不牢,就得罚捣一天的药,要么,劈一天的柴。

      陵越哥哥,捣过药么?劈过柴么?

      都没有,可是,陵越哥哥提过水桶。

      怎么提?

      像这样,两只手伸平,一边提一只水桶。

      沉么?

      比苏苏还沉。

      苏苏笑了。

      风来,两个人半扶半抱,在路中立了一会,听见了水声。

      涧边生了火,白鹿在堤上衔起枯草,静静咀嚼。

      苏苏把木柴拨了一拨,在火边暖一会,就蹚水,向涧中奔去。

      涧水冷得,像好多鱼在咬他的腿,是大的,牙齿像刀一样的鱼。

      苏苏不明白,陵越哥哥为什么坐在水中,他只知道,陵越哥哥在皱眉头,像是病了。

      陵越的衣衫敞开,长□□在水上,水没了心口的伤,身子已无知无觉。

      他听见涉水声,蓦然抬眸,苏苏像一尾小鱼游到他跟前,和他对坐了,目不转睛地望他,陵越没劝他回岸上去,只对他一笑,又阖上眸,问他一句,冷么?

      苏苏摇头。水流无声。

      坐了一会,苏苏撑起身子,挨近了,悄悄的,细细的看陵越。

      陵越一捉,把他捉在怀中,让他枕在肩头。

      害怕么?他问。

      苏苏又摇头,偎在他怀里,像个婴儿。

      陵越哥哥,你疼么?

      不疼了。苏苏,天亮了,我们就去见师父。

      好。

      我的小白鹿,长大些,长高些,别生病,别让人欺负你。

      陵越哥哥,还去狩猎么?

      去的。

      多久?

      很久。

      是去草原上狩猎么?

      是比草原更远的地方。

      山中一声鸦啼,天白了。水边的白鹿抬起头,耳朵动了动,山坡后,有人来了。

      陵越把苏苏从水中抱起来,向岸边走去。

      苏苏说,好,不生病,不让人欺负,苏苏长大些,长高些,就去比草原还远的地方,找陵越哥哥。

      陵越说,你得等到一百岁,才去找陵越。

      苏苏说,好,苏苏等到一百岁,就去找陵越哥哥。

      陵越低头亲了亲他。

      忽的,水上来了风声,有几羽芦苇箭飞过,陵越回身一避,有一支箭,从他肩头划过去,见了血。

      他把苏苏放下,护在身后,让苏苏搂住腰,向半空里,抓住一支箭,挥开它,挡去又飞来的,一支,两支,十几支箭。

      白鹿的蹄,渐开水花,向水上狂奔来,它掠过两人身畔,陵越抱起苏苏,把他举上它的背脊。

      苏苏匆匆回头,唤了一声陵越哥哥,一刹那,白鹿已带他踏水疾去得远了。

      山坡上有族人闯下来,纷纷说那是休宁大人的儿子,快拦住他。

      陵越上了岸,来不及望苏苏一眼,让族人围在涧边空地。放倒了几个,又围上来,他一心只管绊住这几个人,让苏苏离他们远些,再远些。

      白鹿步下如飞,苏苏唤它不听,他不住回头,陵越哥哥,却怎么也望不见。

      一箭射来,苏苏,从白鹿背上跌下去了。

      白鹿一惊,前蹄一扬,回身,朝来时路,疯了似的奔袭去。

      陵越见白鹿一身归来,知道苏苏出了事,刀刃,拳脚,都顾不上,他抵挡几下,心急去看苏苏,可越是急,越是招架不住,一乱了方寸,身上又不知挨了多少伤。

      白鹿迎上来,头深深低下去,月牙白的鹿角向围住陵越的族人一冲,几个族人让白鹿一吓,愣住,一时竟退了退。

      苏苏倒在草丛中。那一箭伤在后心,流了好多血。

      陵越扶起苏苏,搂住他,折去箭末,他说苏苏别怕,我们去见师父了。

      他抱起苏苏,站了一站,就大步走出去,有点踉跄,却不肯停。

      苏苏一生,从未这么疼过,可他见了陵越哥哥,心里又好生欢喜,他说陵越哥哥,先不去看师父,先去草原上,好不好。

      陵越说好,我们去草原上。

      天上落了雪,沾在陵越脸上,苏苏抬手,给他拂去了,他亲他的手。雪栖在睫上,陵越哥哥的脸,苏苏渐渐看不清了。

      那天,他们一直走,走了好久,好远,走了好多从未到过的地方,路过山,路过河,路过村庄和小镇。听见好多从未听过的声音,是风,是雪,是集市的车马,还有吆喝。

      可是,他们终于没见到草原。

      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崖边树下坐。

      苏苏依在陵越身上。

      他很想他,他明白了什么是想,他想起了他教他的。他把手握在他的手心,手指扣在他的指间。他搂他在怀里,把相扣的手更紧了紧。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听说那天,雪也落在湖上,落在湖心的小岛,和苏苏的小竹桥上。

      雪落在灵河,听说后来,水中,绽出了一朵红花,听说花开时,河畔人家,还听见婴儿的啼哭。

      听说有一匹白鹿,凭一对月牙白的鹿角,击退了许多族人,它四蹄生风,跃出了山谷,一路向北,一天大雪中,奔徙而去了。

      小竹桥,是陵越哥哥蒙了苏苏的眼睛,又打开,才有的。

      苏苏想,这一回,他闭上眼睛,闭得久一点,再睁开,说不定,就和陵越哥哥到草原上了。

      这一年,陵越二十四岁。

      他出关那天,长发淡挽,披了一袭素净袍子,芙蕖立在后山那一树桃花下迎他,眉目也笑成了桃花。

      她执剑一礼,说了声恭喜陵越师兄,平安度过无色之劫。

      一山草木间,陵越一边行去,一边问她,守了多久?

      芙蕖答曰,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七四十九日。

      陵越停了一步,说,有甚么打紧,要你这般守着。

      芙蕖一嗔,答他,这不是担心师兄么。

      我听爹说,无色之劫,须是人间的喜怒嗔痴都尝遍了,世上的生离死别都历尽了,才算初有小成。

      爹还说,上上代有个弟子,因勘不破这一层,连师门也不要,下山还俗去了。

      陵越浅笑了一回,说,若是,我也下山了,又当如何?

      芙蕖一听,疾走几步,双手一张,拦在陵越身前。

      师兄若下山,也捎上芙蕖,不许告诉我爹,我也不告诉你师尊。

      就知道胡闹。陵越斥了她一句,很轻。

      师尊可回来了?他又问。

      还未。倒是有信,说去访友了,还说到时候,给咱们带个小师弟回来。芙蕖说得欢喜,眸中尽是盼望。

      那后半句话,陵越却没入心,他蓦地抬头,恰见南方的远空,已是日暮了。

      在他静默的,修行的二十余年中,似是从那天起,忽然有了一种,不知名的,好似等待般的心境。

      他知人间里,有一个和他许过枕席,共过生死的人,他和他还素未相识,却早已一同跋涉了千山万水。

      也因了他,那山下远的茫茫人世,近的芸芸众生,一夜间有了色相,也有了字句。

      他只记住了,予他这心事的人,名叫苏苏。

      苏苏的伤好了么,可也知这世上有一个陵越么?他可长高了,可长大了么?

      南方的远空,迁来雁的时候,他在崖边立了一会,在心里问了一句。

      从初春,到夏末。一冬的雪化了河,长长流下山去。

      紫胤归来时,是人间微雨。陵越立在山门迎候。

      见师尊领了一个少年,一步步,拾级而上。

      素衣,乌发,白羽,青萝,一抬头,是眉心一记淡痕,红红如血,如火,如三月桃花。

      芙蕖见了喜欢,几步闯下阶去,牵在手上,同他问长问短。

      少年认起生来,只顾低眸,不吭不语。年纪,名姓,还是紫胤答的,说叫屠苏,屠苏草的屠苏,今年十四。

      走到山门了。

      陵越看得,忘了执礼,紫胤也不怪,只有一句话,他说屠苏,这是陵越。

      他把屠苏的手,交到陵越手中,就同芙蕖上山去了。

      屠苏仰起头,看了陵越一会,对他笑了,他唤他,陵越哥哥。

      陵越也笑了笑,转眸,往山上望去,石阶悠长,悠长的,还有上千阶,他牵他的手,向上踏了一阶,又踏了一阶,不疾不徐。

      他说屠苏,往后,该叫师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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