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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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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过后,山谷像冬眠了一般,山上树上,覆了雪,都静悄悄的。族寨里,有人远远看见,湖心小岛又是早春了。
一檐青苔又苍苍,一堤青草又离离,可一湖雪都还未化。上了年纪的族人,纷纷传言,住在小岛上的小小族长,终于成人了。
苏苏让陵越牵在手上,走过小竹桥的一半,站住了,他把两只手背到身后,藏了一会,攥紧拳头,伸到陵越面前,垂下了眸子,唇角却悄悄上扬。
陵越笑了,他低头细看过,捉住了右边的拳头,那只手,像花骨朵似的,缓缓张开,是空的。
每回,陵越去远方狩猎,苏苏都让他猜,小石子在哪只手,猜对了,才许离开。
陵越总是一猜就中,因为藏了小石子的手,总是攥得更紧。可这一日,苏苏又藏了一回,陵越还是没猜对。
藏了第三回。这次,陵越挑了左边,手心还是空的,苏苏有点快活,冷不防,陵越把他的右手也捉过来,轻轻打开了,也没有小石子。
苏苏的脸上,亮了又一霎暗去,他扑上来,拥在陵越身上,脸挨上他心口,他说陵越哥哥,你还回来么?
陵越把脸挨住苏苏的额头,把手抚住他的青发,他说苏苏,陵越若不回来,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知怎的,苏苏和他有了体肤之亲,一夜之间多了许多不知名的心事,苏苏总是在怕这怕那,忧一时喜一时,他寸步不离地陪了他几日,问怎么了,又一个字也不会说。
苏苏抬头,盯住陵越说,回来,你说回来。
陵越答他,好,回来。
苏苏在他怀里又偎了一会,仍不放心。
陵越握了他的手,和他勾了勾小指,又把拇指,印在他拇指上,他说苏苏,说定了,冬至以前,我一定回来。
苏苏的头低下去,陵越捧住它,轻轻抬起,在唇上吻了吻。这一吻,惹得苏苏更伤心了,他一转身,下了小竹桥,向小屋跑去,好像他快快地回去等,陵越就能快快地回来。
陵越立在小竹桥中央,怔了一会,望苏苏跑回屋子,才转身,朝那一岸走去。
他知道,苏苏一定还倚在半敞的小窗边,目光送着他,所以他上了岸,又回望一眼,恰好看见一角月白的衣衫,往窗后隐去,他向那小窗笑了笑,终于向远处走了。
苏苏趴在窗畔,见陵越不回头了,又匆匆跑出来,直跑到小竹桥的桥头,蹲下身子,扶在一竿青青的桥栏边,躲了好一会,等陵越走得更远,他才起身,三步并两步,迈到对岸。
那是头一回,苏苏一个人,站在族寨的土地上。
他顾不得好奇,也忘了向吵闹的集市多瞧一眼,只远远缀在陵越身后,轻悄悄的,急几步,又缓几步,连跑带躲,像小猫在地下,追天上的燕子一般,跟上去。
陵越走的是林间小路,窄窄的,两旁是积雪。
苏苏不敢跟在小路中间,遇上雪里啄食的小雀,也生怕它告诉了陵越。
他扶在树干上,半个身子掩在树后,望陵越走出好远,才在林子里快跑一阵,停下,又望,这么时快时慢,没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
靴子丢在半路了,他怕踩出咯吱咯吱的雪声。
光脚在雪里跑了一会,才知道雪下是结冰的小草,是干枯的树枝,有好多不知名的疼,划得脚心都是血,又跑了一会,冷,就把所有的疼都冻住了。
陵越停了一步,回身,往来路望了一眼,林间一片白,只有红红的夕阳挂在空枝上,他整一下肩上的弓箭,又走下去。
苏苏靠在大树背后,捂住心口,提住气,好一会才放下,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入夜了。
这林子真大,苏苏长这么大,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脚上的冷,一直冻到膝头,腿不听使唤,不时跌上一跤,腿划破了,却不知道疼。
陵越转身,在静静的冬夜林下,立了许久,终于唤了一声,苏苏。
是苏苏么?他向树林问。
苏苏站在黑暗里,咬住牙,抿住唇,没吭声。
他想得好好的,陵越哥哥去哪,苏苏就去哪,等他睡着了,他和他一同睡,等他醒了,他就躲起来。他不知道,这样还能跟多远。
陵越点上了提灯,把林子照得昏黄,苏苏觉得身上暖和。他不知道,狩猎人夜行时,是从不点灯的。
又走了不远,陵越找了一片林中空地,倚在树下坐,生起火来,林子里更亮了。
苏苏隔了十几步,背向陵越,也倚树坐下来,他听见柴禾烧得正响,呵了呵手,过一会,就回头望陵越一眼。
陵越一只手搭在膝上,坐了一会,他觉得,苏苏就在附近,但他不敢四下望,怕吓到苏苏不来烤火了。
僵持了一会,陵越听到身后,有了一点动静。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苏苏一步,又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火旁,他看见了陵越安睡的脸,映在跳动的火光里,好看得不敢认。
苏苏眸子亮亮的,看了许久,忘了怕他醒来,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又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亲,又在唇角亲了亲。枕在他怀里躺下了。
陵越搂住苏苏的肩,下巴在他头上蹭了蹭,苏苏一吓,忙抬头,见他还在睡,才安心蜷住身子,火堆的暖,从脚尖沿小腿,缓缓缠上来,他很快睡着了。
一暖过来,腿上的伤口就醒了,也把苏苏生生疼醒,他一抬起眼眸,就对上陵越望他的目光,陵越正抱他在膝上,他的腿和脚,用一方小毯裹了起来。
苏苏记起很小的时候,他站在湖堤上,和湖上打舟的婆婆挥了挥手,她没看见他,母亲却生了气,把他在小屋里关了三天,他真怕陵越也那样生他的气,他说,陵越哥哥,我……
陵越把手指点在苏苏唇上,说,嘘。他说苏苏,我们回家。
苏苏惊了惊,陵越洒了一把雪,熄了火堆,把他抱起来,往回走。苏苏心中又惊又喜,他靠在陵越肩上,偷偷地笑。
那一条,苏苏走得很长,很长的林间小路,并不那么远,陵越那天去时走得很慢,回时走得很快,夜深,他怕苏苏着凉,一路和苏苏说雉什么样,狸什么样,不许他睡着。
苏苏欢喜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困。
待回到小岛上,月亮正向西沉去。陵越把水烧暖了,给苏苏清洗了伤口,催他睡下。
他要去找夏天风干的曼陀罗花,煮成花汁,敷在他伤口上止疼。
可是苏苏全无半点困意,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个劲儿问陵越哥哥,你还走么,天亮就走么,明天就走么,那后天走么?
陵越不知答了多少个不走,不走,不走,苏苏不听,他说睡了,陵越哥哥就走了,所以他不睡。
陵越给苏苏问得词穷,索性将一把曼陀罗花抛在桌上,吹灭烛火,解衣落帐,和苏苏又好了一回。
苏苏乍一失而复得,小小的心里满是欢喜,没半点遮拦,搂住陵越哥哥,又亲又咬不知轻重。陵越让他诱惑了,哄着他由着他,不知怎么疼才好。
两人这么一边没分没寸的闹,一边难舍难分的认了真,直至夜尽方罢。这半宵光景,又是一榻盛不住的温存。
是他们第二夜了。
天白时,巫女来小岛上,送了粥食并几样用度。隔窗见床边地下散了衣衫,小帐半掩之中,隐约还有絮语,低低的,倦倦的,有问,有答,渐渐的,悄无声息了。
巫女知是两个孩子有了夫妻之爱,不忍打扰,把一干物事就搁在窗下。又忧又喜,回寨中禀报休宁去了。
苏苏昨日在雪里走了半天,又是一夜不眠,这回安下心来,一觉睡到了午后时分。
陵越醒了,却不敢轻动,他想着心事,把苏苏拥在怀里,看着他一枕梦好,像抱了一捧才蒸上的菱角糕。
等苏苏缓缓抬起眸子,恰见陵越冲他笑了。
你还好么?陵越问。
苏苏点头,又回问他,你也还好么?
陵越说苏苏,我很好。
两人在一床暖裘下,未着寸缕地拥着,苏苏受伤的腿还护在陵越手中,他把它扣在腰际,掌心轻轻摩挲,凑过去,在苏苏唇上吻住了,又喃喃低语一句,只是,想你。
苏苏搂住陵越的脖子,小心回吻过他,说,陵越哥哥,我也想你。可是,什么是想?
陵越把枕边苏苏的手握过来,在指间扣住了,他说,这样,就是想。
那天两人沐浴更衣,你一勺我一勺喂了几口清粥小菜,待曼陀罗花煮好,已是日落时分。
苏苏脚上十几处伤,疼得沾不了地,陵越把他抱在床沿,用蘸了花汁的手帕,涂在他的伤口上,一面涂,一面吹,不时抬一抬头,问他可疼,苏苏只咬住牙,一个劲儿摇头。
等苏苏好了,和陵越哥哥一起,到陵越哥哥的族寨中去生活,好么?陵越问。他涂好了药,用干净的麻布,把苏苏的脚轻轻缠上。
我能去么?苏苏问。
陵越笑了,说,我带你去。
他和苏苏说了一个名字,那是教他狩猎的人,他的师父,紫胤。
紫胤,是族中独一个会占卜的人,陵越很小的时候,师父问他,是学狩猎,还是学占卜,陵越选了狩猎,一点也没犹豫。
他和苏苏说,也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以后有一个人,会和师父学习占卜之术。
苏苏听得入了迷。
苏苏,让我回族寨一趟,求师父收你为徒,教你占卜,好不好?
以后,你就是族里,师父之外独一个会占卜的人,你再也不用躲起来,也没有人敢欺负你。苏苏和陵越在一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苏苏不知占卜是什么,他只知道,陵越哥哥的办法,是很好的。
三天。师父允了,我就回来接你。
苏苏笑了,点头说好。
涂了曼陀罗花汁的伤口不疼了,可这药也让苏苏泛起困来。
陵越把他扶到枕上,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又讲了很多邻寨的事。
他说邻寨,族人成婚的时候,穿的是火红的衣裳,新娘子颈上,是挂银锁片的,头发上,栖银孔雀,垂红珊瑚,坐桂木斫的车,车上满是桂花,栀子花,玉兰花。
到时候,苏苏也穿火红的衣裳,让陵越哥哥娶一回,可好?
苏苏说,好。他还是问,你真的回来接我么?
陵越望了苏苏一会,从箭壶里,取了一支箭,又怕伤了苏苏,把箭镞用手帕包好,安放在他枕边,那是狩猎人的信物。
苏苏迷迷糊糊睡着了,他记得陵越走时说的话,他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说,苏苏,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