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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等到九月,唤我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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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芝士青年的电话时,我正在码字。
电话那头是乌克兰妞生涩别扭的中文,夹杂着1D的舞曲版《What makes you beautiful》,声音显得更加扭曲难辨。
我皱了皱眉头,废了好大的力气听到了大致内容。
“什么?Nike又怎么了?醉了?”
乌克兰妞‘恩恩’了两声。
“他没拿钱?慢着......他喝了多少?”
“两千多!”我从腹部抽上来一口冷气,在喉咙里颤抖了一下才缓缓吐出。“那,你看着点他......我马上过去。”
6月14号下午两点半,我骑着小猪电动车在路上挥汗如雨,头顶上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和一轮炽热发白的太阳。
素州位于长江以北,六月份正是干旱少雨的时节。天气预报里的美女每天都用手把淮河以南那一小疙瘩用手圈出来,那里是亮腾腾的橘红色,代表着预示不妙的高温天气。这让我想起了我和沛然一起放的氢气球。她紫色的短发被天台的风吹的像蒲公英一样四散开来,又像水母的触手在水中折叠翻卷。那个氢气球也是橘红色,在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嘭’地一声爆炸了。
“如果我因为Nike中暑了,”乌克兰妞帮我把车子停到停车场时,我死心不改地勾住她的脖子,像狗一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可不可以和我约会?”
乌克兰妞长着一双小鹿斑比般的乌亮湿润的大眼睛和一头朴实的棕发,发梢烫了很是性感的波浪大卷,配着一身紧身豹纹超短裙和黑色牛皮短靴,我觉得自己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对不起柳瑜。”她头也不回地弯下身子,把车锁咔吧一声锁上。
“我不喜欢女人。”
她递给我一瓶雪碧。
我笑了笑,接了过来。好凉。
她没有说Nike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或许是因为中文不好,她的话更加直截了当,连一点调情的余地都没有。
柳瑜,这对你而言是好事吧?我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2】
进到酒吧里时,DJ正在放FIR的《月牙湾》,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和沛然一起在KTV唱过,其实当时的我完全没听过这首歌,只不过学过一年声乐,对音乐还是蛮敏感的,所以顺着顺着,这首歌在沛然的携带下,竟唱的有模有样,从此以后成了我去KTV必点的拿手曲目。
我和今天夜场的solo歌手打了声招呼,他长得很像何润东,不过是个gay,前不久貌似劈腿而被前男友打得鼻青脸肿的去了医院,我恰好路过旁边的甜点店买吐司,帮当时落魄不已的他垫了垫医药费,于是就这样略带尴尬地成了熟人。
“Eric!”四目交汇之时,我踮起脚和他打了声招呼。
“嘿~”他费力地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伸出手,向我挥了挥。就着舞台粼粼闪烁的闪光灯,我看到他脸上的淤青有所消退,且他的眼睛闪闪躲躲,于是便知趣的冲他笑了笑,没再问他的伤势。
“Nike在哪?”
“你问他?不难找吧?”
“哦。”那家伙如果还是老样子,那么——
“在美女最多的地方找找吧。”Eric冲我笑了笑,他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祖宗!”
“哈,祝你好运。”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我一次次灰头土脸地穿过浓妆艳抹的热辣女人,她们的腰肢轻软宛如一段上好的湖州丝绸,而那紧实的臀部好像安了电动马达,我稍微弓点身子,都会被这些年轻饱满的躯体撞得鼻青脸肿,不过这样似乎也有几分风流,所以我的唇角微微抽搐,痛并快乐着。
终于,当现场音乐转成Madonna的《celebration》时,我终于在一群袒胸露乳的女人中,看到了一撮金毛。
“Nike!”
金发青年面前已经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瓜果葡萄粘在了烟灰缸上,发出腐烂的臭味。他的脚下大约有四五个酒瓶,或大或小,像稻草人一样倒在地上,有几只香槟杯上面还滴答着淡黄色的液体,被一双猩红色的高跟鞋一脚踢到了沙发底下。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一丝寒意:“Nike。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语毕,左拥右吻的青年蓦地顿了顿,抬起他毛绒绒的脑袋,眼神惺忪的模样,就像他刚刚睡醒似的。
一会儿,他的眼神渐渐由涣散聚焦起来,温软的茶色瞳孔中,我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
“柳瑜。”
他弯了弯唇角,笑得干净灿烂:“你他妈有什么事?”
我拧了把手臂上的肉,深吸一口气。
是不是这里的烟雾缭绕,让我的眼睛看不清?
还是,我太失望了?
“我他妈过来,是给你垫果酒费的。”
“Nike,你拿钱了么?”
他这才清醒了些,赶紧伸手摸了摸裤兜,身子明显一僵。
三秒钟后,他咧开了嘴巴:“……哦,那欢迎你。”
【3】
Nike是我们这届毕业生里,家庭背景最风光,个人指标最完美的一个。他是个混血儿,大部分的容貌特征都遂了他的德国母亲,譬如金发,自然卷,茶色的男神眼睛,和白的近乎病态的肌肤,把这些组合在一起,足够让每一个欧美控尖叫。但是他花天酒地的性格肯定不属于路德维希家祖——哦路德维希,其实是非常普遍的大众名字,只要里面没有‘冯’或‘祖’一类的贵族字眼,都没有回头看第二眼的必要——那么肯定是他那有钱有势的老爹了。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Nike的母亲,路德维希小姐便是被无数个小三小四赶跑的,留下Nike给了中国的老爹,自己带了大女儿回了欧洲。
所以他万花丛中处处留情的性格,真的不是他的个人原因,我想。
“连本带息五千块,下月打我卡上。”我冷着脸把Nike从芝士青年里拽出来时,日头已经西落了。原本是结了帐一了百了,谁知这个家伙非要问那个哥特女DJ要手机号,人家被他缠的忍无可忍,高贵冷艳地拿起一杯波尔多,直接泼到了他那张牛郎脸上。
我估计,若不是熟客,那女人泼的不是红酒,肯定是硫酸。
外面空气真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西垂,红彤彤的身子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渐渐浸在远处的恒元大厦之后。晚霞泛着酸涩的黄,像一杯被谁不小心打翻的颜料,呼啦一下蔓延了整个天空。
Nike垂头丧气地被我拽着,拽出了酒吧。他的身子很沉,我拖着他走,没走几米就感到很吃力。我不耐烦的回头吼了他一句,他低着头,却缓缓支起身子。
还好这里离广场很近。由于渐入深夜,中央广场渐渐热闹起来,霓虹灯挂在廊柱上闪闪烁烁。我牵着他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四口之家,穿过小贩们乱枝杈般的车头,终于寻到了一片干净的地方。
在一簇迎春花和矮灌木之后,白色的小亭子里只有几只灰色的麻雀在啄光滑的大理石,发出笃笃的声响。四下没人,这里仿佛隔绝的尘世的烟火,唯有星子的低语,万物只是静谧无声。我呼地躺在草地上,软软的小草挠了挠我的脖颈。
Nike也学我的样子,毫不嫌弃地躺在我身边。
“好久没这么悠闲了,”我闭上眼睛,双手伸过头顶,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每天都在写文章,写的我才芳龄二十五,双眼昏花四肢无力了。”
Nike嗯了一声,心不在焉。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妈给我安排了机场相亲?你猜猜!”
“不猜。”他的鼻音很重,声调显得十分慵懒,“你说吧,几个?”
“十四场!你说,她是不是把素州的青年才俊全都意思了一遍?”
“唔,好辛苦。不过对你而言没什么不一样吧?那些男人?”
“哎,没有没有。有几个倒是很中意,有房有车,工作稳定。”
他那边悉悉索索动了一番,我侧了侧脑袋,发现他换了个姿势,脸朝我,大眼睛在夜空下闪闪发光。
“不可能。”他一字一顿地说。
“万事都有可能。”
“柳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一句叹息从他嘴中逸了出来,明明很轻,却一下子把我的心堵了严实。
“你——会嫁给男人吗?”
我的脸一阵滚烫。
有一双手,好像正在掐住我的脖子,令我窒息,也只字难言
“那又怎样?”仿佛过了很久,话终于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它好像被狠狠磨砺了一遍,变得如顽石般尖锐而沉重:“你说,我该怎么活下去?以什么身份?同性恋吗?!我能活下去吗?!”
“你别激动,我只不过不想看你这么委屈……”
“沛然她……比我勇敢。可是,勇敢的人,如何能在这么不宽容的社会中活下去?Nike,人活着有几时随心所欲?说白了,人的性命70载,大抵是个悲剧,所以才如此短暂吧……”
谁知,这句心灰意冷的话语音未落,身边的人就突然爆发式的怒吼起来。
“住嘴!”
Nike突然翻过身,用手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巴。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三秒钟后,呼吸平静。
“阿瑜……”视线中,Nike的眼睛渐渐地红了。
他的眼泪砸在我的脸上。
“你都没有想过吗,我今天为什么去喝酒?”
我把他的手挪开,稳了稳呼吸,嗓音颤抖地说:“我知道,Nike。”
汉娜,他这辈子最珍视的女人,他的亲生姐姐得了骨癌,去世了。
“抱歉。”
他抽噎了一下,眼睛红得象只兔子:“她只活了28年,你觉得短么?”
“Nike,刚才是我情绪太激动,你知道那是失控的话!”
“我知道。”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咚地一声又栽回草地上。
“我知道。”
我知道他哭了。我和他在一起11年,我见过他喜怒哀乐的样子,他哭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撕心裂肺的号哭,但是那沉重胶粘的哀伤会像病毒一样蔓延,让周围的一切生灵都会陪他悲伤。
这应当是亲生兄妹特有的联系。即使两个人从二十年前起就被带往不同的世界,会面的次数寥寥,但是他们之间浓浓的血缘却让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彼此呵护相系。这个纽带又是如此的牢固,且随着时光流逝,他们愈孤独,这个牵连就愈丝丝入扣。
现在,二十年的时光过去,汉娜早早地离开,Nike的世界,从此只有他孤身一人。
我明白啊Nike,我明白孤独有多可怕。
它可以让人类意识到物种灭绝的后果,意识到星球与灰尘共有的语言。
它可以让一个人,毫不留恋生之绚丽,毫不畏惧死之冷寂。
“为什么所有人终会离开的呢?你说她,最后还是离开我了,我身边难道什么都留不住吗?”
“阿瑜,为什么没有人肯为我留下来?妈妈,姐姐,还有你,人为什么要死?这让留下来的人怎么活啊?”
“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有多孤单吗?”最后的声音,带了浓浓的绝望的味道,伴着他沉闷的哭腔,显得无比的哀恸。
我抓紧身下的草地,指甲深陷泥土之中,那种生涩的触感是如此清晰。我听到自己有些缥缈的声音:“所以Nike,人才不能随心所欲,才会被各种规则束缚着。因为人的寿命太短了,无法为某人某物永远停留,所以人的心,不可能属于他自己,是命,人无法摆脱命,你知道吗?”
Nike的肩膀仍旧在颤抖,只不过他慢慢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泪痕遍布的面颊。
“活着很没意思,但是死亡更没价值。”
“如果你觉得活着是煎熬的话,那么死亡岂不是更乏味,更苍白?”
他弯了弯唇角。
“是。”那个笑容中有一丝苦涩的味道。“阿瑜,果然是作家。”
“那当然,我领了两千多稿费呢!不过还没捂热,又被你剥削去了!”
啊,晚风好凉爽。
Nike做起来,侧了侧脑袋,冲我笑的露出一只牙齿。
“阿瑜,你想怎么活着?”
“认真的?”
“恩。”
“哦,那么......世界和平,吃饱穿暖!”
“喂......”
“哎呀,不是说了吗!”我抓起一把草屑,举在半空中,然后轻轻松开手,看着他们像星子般坠落下去,纷纷扬扬洒满晚风。
“努力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不管寿命还剩多少,好运还剩多少,命运给我的所有残留的东西,都是我一生只用一次的珍宝。无论是什么,我想我和Nike都会好好接受它。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等到九月,再唤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