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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原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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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草原,暮色苍茫,三五只苍鹰低低盘旋着,时而尖利地鸣叫,时而振翅急上。
这是塞外寻常的事物了。不寻常的是,有一辆马车在长草间辚辚驶过。本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每年自中原来塞外或是游玩或是经商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马车的奇怪所在。
这马车只有一匹老马拉着,油布木板制的简陋车身嘎吱嘎吱的响,直似下一刻就会支持不住破碎为一块块木板。更古怪的是,这辆马车竟没有车夫,由着那老马信步由缰漫无目的地前进。
这一幕看在牧人眼里,自是再奇怪也没有的了。对于自小在草原上放牧的秦艽而言,更是如此。她见着这马车,就忍不住猜测:这马车是哪来的?要往哪里去?车里是谁?或者,车里到底有没有人?这么一想,只觉得再也耐不住好奇,拉转自己的小红马,将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口中却不忘喊一句:“林林,帮我看着羊!”那羊群之中窜出一条黑影,远远望了她一眼,愤愤地打个响鼻,又窜回羊群去了。似乎对秦艽丢下它自己去管闲事颇为不满,羊群被搅得一阵混乱,又挨挨挤挤地随着那黑影去了。
秦艽骑着小马驰近那马车,就听见车里隐约传出的咳嗽声。她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车不是空的。然后又想:这车里的人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不知道我有没有本事治好?
她虽本是中原人,但在五六岁上即流落到塞外,与草原儿女并无太大分别。如今既转上这个念头,那是说什么也要去看看的了。想着就拉过缰绳,赶到马车之前,向着那车叫道:“喂,车里的客人,能让我上车聊聊么?”
她猜着车上是中原的来客--草原上的人,不管生着什么病,也是宁愿骑马的。
然而车里的人并不答话,拉车的老马也只是懒散地嚼着草原上丰美的牧草。
秦艽不禁怀疑:难道是我的猜测错了?车里的人听不懂中原的话?但是草原上也绝没有哪个部落的族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却不理睬的,即使是各部的大汗也会卖她几分面子,毕竟她算是左近唯一难得有些医术的人。
这么思量,却更想看看车中到底是什么人了。只是草原儿女尽管不拘小节,但不经主人家同意便擅自闯入他人车中这样粗俗无礼的举动却是做不出来。当下只能由着马车慢慢远去,自己也骑了马回去照看她的羊群。
便在此时,她马背上的两个竹娄里有一个晃了一晃,竹娄盖子被顶开了,从里面钻出一只白色的毛球来,三下两下爬到秦艽腿上,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秦艽。
秦艽看看这只毛球,伸手把它的毛揉成一团,又抱起来在脸上蹭了蹭。那毛球吱吱地叫,不满地用鼻子拱她。秦艽咯咯地笑起来,像是一串铃在风里脆响,她道:“小雪,别闹了!你再闹就没有鱼吃了!”小雪从鼻子里哼一声,悻悻地钻回竹娄里去了。
秦艽又回头看了看那辆马车,眼珠咕噜一转,好像忽然想到些什么。她从竹娄里揪出小雪,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脸上带了讨好的神色::“小雪,你帮我去那马车里看看好不好?”小雪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仰头望天,不理睬它前据后恭的主人。秦艽又道:“你帮我这个忙,我回去就把斛律珍姑姑送的鱼给你吃。”
小雪这才懒洋洋地看向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从马上跳下去,迈开步子去追那马车。秦艽远远缀在后头,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怕车里的人看上了雪球那一身洁白的狐狸皮把它抓了去。
不多时就见小雪跳上了马车,然后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道:“白毛的狐狸?咳咳……捉回去买了,咳,能换几壶好酒呢!”车帘下露出一条白色的尾巴,猛地挣了几下,似乎是被拉住了,伴随着吱吱的惨叫声被扯进了车里。
秦艽心里一慌,也顾不得什么有礼无礼,抢上前去,口中喝到:“手下留情!”转眼已至车前。正待要撩起车帘,那帘后却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手指修长,只是指甲根部微微泛着青白,显见这人身有恶疾。而无名指上却戴着一枚白玉扳指。这枚扳指玉质并不如何,其中机理瑕疵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约可见。但这扳指显然深受车中人喜爱,白玉的表面被摩擦得光滑盈润,就连玉上的雕饰也十分整洁。
这可有些不同寻常了。一个重病之人,也许连自己都无法照料周全,却戴着这么一只整洁却廉价的扳指。
那人拉起了车帘,却并不出来,只是微微拉高了声音道:“姑娘何苦,咳咳,何苦如此?在下只是个落魄将死之人,咳咳,纵然、纵然一见,又,咳,又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被咳嗽声分割破碎,那说话之人只怕是气血虚弱已极,最后几个字尽管说了出来,但也已低不可闻。不过秦艽此刻并不关注那人最后说了什么--事实上,自从这人撩起车帘,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倒不是这车里的公子长得多么隽秀,只是他的身上不知怎的带着些倦怠的意味,而这意味中却竟还掺杂了几丝温雅。他的眼睛很黑,不知是因为先天如此还是因为他此刻眼中深切的绝望。
只是这么一瞥,秦艽的目光就被那公子吸引了。
那公子笑了笑,只是眼里却没有笑意。他把手里的小雪递出车外,放在车轼上,捂嘴咳嗽了一阵,才道:“在下无可招待,就此……就此别过。”他一句话说完,似乎又要忍不住咳嗽,从身侧拿出一个青瓷酒壶,往嘴里灌去。
秦艽已抱起了小雪,将要离开。她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治好这公子的病的,但,见了他一面后,她却不这么想了--他显然已无求生之意,甚至是一心求死。这样的人,无论医术多么高超的神医也再救不回来了。
但她终究是停下了,只因为她闻到了一阵酒香。不止是酒,而且是好酒,上好的竹叶青,酒香清冽且带着种醇厚的况味,少说也有数十年的酒龄了。她本就是好酒的,偏又生就了极好的记忆力,但凡是喝过且喜欢的酒,那香气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这竹叶青她五年前喝过一回,是斛律珍姑姑从中原带回来的。通共只那么一小壶,她想尽了办法也只喝到两口。此刻既闻到了这味儿,那便是非喝到不可了。
也许是她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些,那公子放下了车帘,马车又摇摇晃晃地前进起来。
秦艽怎会放过这么一个喝酒的好机会?
她又纵马赶上了马车,道:“这位公子,能换我一壶酒么?换什么都行。”
不知是不是对她的纠缠不休颇感厌烦,那公子从帘中扔出了一壶酒,又对她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换了,就又默不作声地任由老马带着他在草原上游荡了。
而秦艽也已无暇顾及那马车的去向--她早已在酒乡里流连忘返了。
若不是小雪在她耳边吱吱叫了几声,秦艽毫不怀疑她自己会醉倒在草原上--一个好酒而酒量糟糕的人,多半是会如此的。
她带着小雪回去找她的羊群的时候,心里还念叨着那壶酒。她把酒小心地放在药娄里,用草药兜住,生怕路上颠簸晃出了酒。
林林带着羊群已经不见了。秦艽并不担心,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让林林独自领着她的羊群。等她回到家,林林一定已经在它的窝里呼呼大睡,再不然就是拉着她的衣袖,讨好地摇尾巴,希望她给一块肉吃。
秦艽又抬头看了看快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小雪,你看这夕阳多么漂亮,但我们若再欣赏上一会儿,狼群就要来啦!”她说着牵起马缰,往家赶去,身后已远远传来狼群凄厉的长嚎声。
如此放马一阵疾驰,狼嚎声已经几不可闻,但秦艽却忽然停了下来。她想起了一件事:那个中原的来客,可能已经被狼群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