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戈》闻歌

1、引子

　　玄朝三年春，刚刚下过一场春雨，人们都欢天喜地，觉得是今年风调雨顺的好兆头，雨一停，尽管仍然是春寒料峭，就有人出城踏青，金陵城外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官道上几匹骏马进了德胜门，留下一路的猜测。
　　“嗬，好神俊的马，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骏马。”一个人连声赞叹，“也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回京了。”
　　旁边有人白他一眼，似乎很不屑于他的无知，说道：“那是景朝的使者，准是又送国书来了。”
　　另一个人接口：“唔，景朝有事没事就给我们陛下发国书，倒是很殷勤。”
　　周围的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把最先开口的人郁闷坏了，说道：“什么跟什么呀，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周围的人再相互看一眼，有一个人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景朝和我们玄朝隔江而治，大家实力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陛下登基以来，西联巴蜀，南平百越，东扫倭夷，可北方始终没有防守太多军队。而景朝呢，多半心思都放在西北边的匈奴上，和我国相邻的边境上也只有常规的驻守军队。听说景朝的皇帝曾经向我们陛下求过婚，传闻，只是传闻。直到现在景朝也没有皇后，而我们陛下，咳，也是孤身一人。还有国书，国书你知道吧，往来的比普通人的一般信件还频繁，每个月至少有两次，上个月陛下身有小恙，景朝的国书就来了五次。”
　　有人纠正道：“是六次。有一天连着来了两次，使者几乎是前脚后脚到。”
　　问话的那人琢磨琢磨，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
　　好几个人同时制止他，有一个人说道：“明白就好，但是不要说出来，被暗卫的人听去要治罪的，陛下最恨别人传这些流言了。”
　　那人挠挠头，说道：“真要那样也不错啊，景朝皇帝也算是英雄，配得上我们陛下。”

　　萧元走进六音宫，当值的女官迎了上来，说陛下正在暖阁相候。萧元随女官穿过几重回廊，远远地听到暖阁里传来的琴声，是破阵曲，满是金戈杀伐之意。萧元微微有些出神，琴为心音，陛下又在想征战的事了吗？
　　走到暖阁外，正好一曲终了，听到玄戈微微叹息，低声说道：“还是不对。”那声音无比怅然，似乎有很多未尽的意思在其中。
　　萧元进去，看到琴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却从未见过，可能是新征召来的，这一曲陛下不满意，自然就会离开宫廷，不再出现。
　　萧元行礼参见，玄戈请他落座，当值女官和琴者无声地退下。
　　玄戈说道：“萧卿有什么事？”
　　萧元道：“今年春闱的主考人选和试题定下了，请陛下过目。”旁边侍立的女官过去接过奏折，呈给玄戈。
　　玄戈点头道：“科举选士是国家的大事，萧卿多费心了。”又道，“景朝的国书又到了，萧卿帮我拟一封回信。”
　　萧元称是。玄戈拿起旁边放着的国书，微笑道：“景瑶真是好兴致，下场雨也要写封信祝贺。”展开来再看一遍那熟悉的字体，那字算不上好字，但字型刀劈斧削，苍劲有力，劲道直透纸背，一看就是武人的字，他本是个桀骜不逊的人物，字里自然带着几分霸气，然而玄戈分明感觉到其中的思恋和温柔，于是有些茫然。
　　不是不心动的，多年沙场角逐，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那种亦敌亦友的默契。
　　朝廷市井的议论她也知道一些，虽然已经严令禁止谈论这些话题，但人心怎么想却是控制不了的。
　　玄戈叹息一声，她是否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她的婚姻了。心底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渐行渐远，难道她还在期待什么吗？
　　萧元看着玄戈手持国书，若有所思，也不出声打扰，陛下的婚姻是件大事，景朝皇帝的心思是尽人皆知，虽然有些大臣，主要是领军大将不赞成，其他不论朝野，都是持期望的态度，毕竟那样就意味着不动干戈地天下一统。
　　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当值女官和侍卫紧随其后，萧元大惊，闪身拦在玄戈身前，喝问道：“什么人？”
　　那人跪倒在地，被追上来的侍卫团团围住。那人满身风尘，嗓音有种疲惫而生的沙哑：“陛下。纪白参见陛下。”
　　玄戈腾地站起，缓了一缓，说道：“都退下。”侍卫们鱼贯而出，萧元和当值女官行礼后也退下，在外面等候。
　　玄戈深深望纪白一眼，缓缓坐下，说道：“纪白，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追随他，保护他，永生永世不再踏足金陵。心忽然疼痛起来，永生永世，呵，那样绝情的话，真是她亲口说出的吗？
　　纪白道：“陛下，先生病危，我希望陛下能去看他最后一眼，也好让他瞑目。”
　　玄戈听到病危两个字，世界骤然崩裂，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半句，怎么会？怎么会？胸口闷的厉害，眼前发黑，四肢的寒意直袭心脏，江昭，艰难地念出这名字，一口血喷了出来。

　　“先生。先生……”商离心如刀割，强忍了眼泪低呼，“纪白已经进京，陛下很快就到，还有御医。先生，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撑下去。”
　　江昭意识已经模糊，身子周围很冷，就像多年前汉水上吹过的风。江昭想起那个眉眼如诗的女子，想起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他为她弹奏破阵曲，金戈铁马中却不自觉地染上几分温柔和恋慕。她脸上若有若无的绯色，把寒冷的江心变成温煦的春阳。
　　玄戈，江昭低唤着这个名字，玄戈，对不起。

　　玄戈醒来之后立刻赶往同城，子夜时分终于到达江昭落脚的客栈，商离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迎接，玄戈冲下马车，一直冲进江昭的房中。
　　昏黄的灯光在江昭的脸上投下阴影，显得异样的平和。玄戈暮地停在床前，一动不动，深恐惊醒他的平静。江昭，江昭……
　　玄戈独自陪了江昭一夜，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昏倒在江昭身边。五天后她醒来时，江昭已经安葬。玄戈静静听完萧元有关葬礼安排的报告，说道：“葬礼从简。他的文稿全部着人印发。”
　　萧元听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命令，有些疑惑，正要开口询问，玄戈只是疲惫地挥挥手，让他退下。
　　之后玄戈一病不起，她的病症很奇怪，频繁地晕厥，吐血，御医也说不上所以然，只是约略判断与几年前受的那次伤有关，她的血脉比一般人更用意淤阻。这消息被封闭起来，朝政由萧元、杨湘等人共同处理，玄戈对外宣称到杭州行宫修养。

　　竟然活了下来，玄戈望着绿色渐渐变深的树木苦笑，原来剜心的痛苦也抵不过她与生俱来的强悍的生命力，江昭，你瞧，你从来不是我的唯一，就算你投下最重的砝码，也还是这样。
　　然而这个名字毕竟是不会常常想起的，人的精神总会对自己的心有所保护，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
　　桃花落尽的那天，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行宫。玄戈在阳光下静静望着他，似乎毫不意外他能躲过侍卫的耳目。
　　亦敌亦友的对手，景朝的皇帝景瑶站在她面前，脸上满是震惊和心痛，他的声音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沙哑：“你竟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玄戈斜倚在榻上，说道：“你遮住了我的阳光。”
　　景瑶半跪下来，把她抱在怀里，说道：“玄戈，嫁给我。”
　　玄戈并没有挣扎，静如秋水的眼睛望着他，迷惑和清澈交织在一起，片刻之后，她垂眸说道：“好。”
　　景瑶叹息一声，更紧地抱住她，不确定地说道：“你再说一次。”
　　玄戈微笑：“我说话只说一次。你不愿意？”
　　景瑶低语：“我没想到你这么快答应。”
　　玄戈微笑：“我如果不答应呢？”
　　景瑶道：“你将会是第一个被绑架的皇帝。”微微一笑，“那也是值得记入史书的一件事呢。早知道你这么容易就答应我，我早该使这招的。”
　　玄戈说道：“那你将会是第一个因为绑架而被捕的皇帝。”忽然低声叹息，“可是你来看我，我还是很高兴，比我预想的要多一点。”

　　玄戈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三个月后，玄景两国皇帝的婚礼在泰山举行。那是一场盛大而肃穆的婚礼，两国重臣和各国使臣在落日的余辉里见证了他们的结合，这也是天下重新一统的开始。
　　两个人身着玄端礼服，一起祭拜天地，请山神见证他们的婚姻。肃穆的雅乐声中，两人携手走向了精心搭建的帐篷，他们要在山里过夜，接受山神的祝福。
　　玄戈有些疲惫，精神却还好，侍女为她卸妆，景瑶就在旁边痴痴地看，玄戈回眸一笑，万种风情：“看什么？”
　　景瑶道：“看我美丽的妻子。”
　　侍女都退下后，景瑶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执手相望，好像时空就此停滞。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玄戈随意翻着新送上来的首饰，忽然看到一根通体碧绿，只有中间一点嫣红的玉簪，心中如受重击，一口血喷了出来，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景瑶一脸憔悴的陪在她身边，玄戈望着他，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出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有多么留恋这个深情的男子，然而却清楚地知道，这次犯病，已经是来日不多。
　　两个人心知肚明，却谁都不愿意提起最后的分别，尽力让剩下的每一刻时光都过的尽兴。玄戈已经不能行路，他们就在泰山脚下住下，分分秒秒都不分开。

　　“瑶，朝阳好美。”玄戈站在泰山之巅，指着从云海中跃出的一轮红日说道。
　　“嗯。”景瑶随口答应一声，视线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妻子。
　　玄戈道：“很多年前，我在这里对师父说，我想要拥有天下。”她的眼神变的悠远，“可是天下是天下，我是我，谁都不会拥有谁，我现在才明白。”
　　景瑶为她紧紧披风，说道：“天下不属于任何人，我们却可以一起坐看江山，一起慢慢变老。”
　　玄戈靠在他胸口，说道：“瑶，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最后这段时光，谢谢你答应我三个要求，谢谢你爱我，那么深，那么久。
　　景瑶心中大恸，却只是站的笔直，把她牢牢护在怀里。又听她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景朝的皇帝在这几不可闻的声音中送走了他的爱侣，江山依旧，岁月悠悠，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变老。

　　景朝三年秋，泰山现黑龙，改国号为玄。
　　《玄史•高祖本纪》
　　这是史书上关于景瑶以玄为国号的解释，其他种种都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关于玄景两朝的并立，关于那个以女子之身开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