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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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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文学系最喜欢什么课,那必须是周四晚上的文学理论。
不是课好听,而是时早时晚,林越师兄会来阶梯教室,坐在后排旁听。等到下课,他再骑车,把白李苏苏载回宿舍。
从这间阶梯教室到宿舍,再远的路也不过二十分钟,他为什么送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送了一个多月,大家也心中有数,每到这堂课,纷纷把最后那排座位空出来,一面听课,一面回头打望。
可是,林越从不挨着苏苏坐,他们两个一人守在一边,中间隔开了七八个座位。
这是苏苏最不喜欢的一门课,他用三分之一的时间给林越发信息,三分之一的时间等林越回信息,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胡思乱想,他找一千个借口,只为侧过脸,看林越一眼。
这周的课上苏苏发信息说,师兄,我们逃课好不好?
过了好半天才有回复。
做什么?
看雪看月亮。
现在是夏天。
我有悄悄话和你说。
说吧。
师兄,我想你了。
过了光年那么久,苏苏沉不住气,又发了一条。
师兄,我一点也不想你。
这一次很快收到答复,林越说,下课再想。
那晚林越一手扶自行车,一手牵着苏苏的手,沿林荫路散步。
苏苏说学校和遥远的大西北甘泉村小学结为友谊校了,这几天文学系和别的系,一共选出了十几个学生,去甘泉村小学支教一个月,他也去,明早就走。
路灯从梧桐叶隙里照下来,林越低头走着,不说话,也不看苏苏。
“师兄,你生气了?”
林越淡然转目,对苏苏笑了笑。
“不生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你就找别的见习生了。”
“那肯定得找。”
林越逗他。
“那你别找我这么好看的。”
“找个师妹。”
“更不许了。”
林越看苏苏当真了,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
“我谁也不找,给你留着,等你回来。”
苏苏听师兄这么说,才笑了,心里却没多轻松。
一路上闷闷的,等送到苏苏宿舍,林越放心不下,又陪他上楼,把行装检点一遍,才一个人回去。
林越倚在床头,读了几页书,关上灯,把闹钟调早一小时,刚好赶上送苏苏到机场。
手机屏幕暗了,忽然又亮起,苏苏发来一条信息。
师兄,你睡了么?
睡了。
夜深人静,林越回复后,竟然听到苏苏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就响在门外。
林越起身去开了门,只开一半,手扶在门框上,他没打算欢迎苏苏。
苏苏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一脸楚楚可怜,他说舍友讲鬼故事,他害怕,睡不着。说完一猫腰,从林越胳膊底下钻进屋里。
大半夜从学生宿舍跑到教工宿舍,又从一楼爬到四楼他都不怕,为什么偏偏怕舍友的鬼故事,林越懒得问。
平时苏苏留宿,两人都是猜硬币,轮流睡沙发。这天夜里林越没和他计较,裹着毛毯在小客厅的沙发里躺下,把床空出来。
卧室就在隔壁,林越听见苏苏爬上床,过一会,又发了一条晚安过来,林越回了一条一样的,已经是凌晨一点,小小的房间归于平静。
林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点措手不及。这样的仓皇离别,似曾相识。
在林越并不漫长的生命里,仿佛有过一个人,打他身畔匆匆经过,只回头一笑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林越想不起是谁,也许是个故事。
苏苏也没睡,他辗转反侧了一会,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像只小猫似的,不声不响跳上沙发,在林越的肩头枕着了。
沙发上一个人睡都不宽敞,可林越没说什么,分了一半毛毯给苏苏,又怕他跌下去,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揽住了。
林越的睡衣上有一颗纽扣松了,苏苏凑过去,在他衣襟上咬了一口,把纽扣扯下来,攥在手心里。
“你再胡闹,我就送你回宿舍,听鬼故事。”
梧桐的影子在窗帘上轻晃。黑暗里,林越盯住苏苏,坐怀不乱地说。
“我把它带到甘泉村去,就不会睡不着觉了。”
苏苏攥着纽扣,忽然觉得,林越向他靠过来,脸颊在他额头上,轻轻的,碰了一碰。
“还怕么?”
林越低声问苏苏。他摇头,向他肩窝里偎了偎,笑了,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是什么鬼故事?”
“一个人,和一把剑。”
“后来?”
“走了很远,很远。”
苏苏迷迷糊糊的,说了几句就睡着了。
那和他记不起来的,或许是同一个故事,林越隐约地想。他一个人过惯了,苏苏睡在身边,他又是彻夜无眠。
“师兄,和我像电影里那样分别好不好?”
林越一手拖行李一手拖苏苏,走得很快,听见这句话,他站住了。
这班飞机飞得早,分别的时候,高大的玻璃窗外,才升起八点钟的太阳,大厅还是空荡荡的,同去支教的学生早过了安全检查通道,苏苏一路磨蹭,这会干脆不走了。
“哪国电影?”
“法国的。”
林越站在原地,没什么表示。他明白苏苏的意思,但苏苏一定不怎么看法国电影。那些故事里的人与人,都是无言且永远地,倏然中断,没有告别。
苏苏踮起脚,搂住林越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角,浅浅地亲了一下。他们会分别很久,这个时候,什么出格的事都值得体谅。
被亲过的唇角,轻轻扬了扬。
“这是好莱坞电影。”
“我可以将就。”
苏苏没说完的话,被林越一吻封缄。
林越的手松开行李,捧住苏苏的脸,温暖的唇印上他的。这个吻很认真,他把之前给他唱过歌,说过想他,咬过他衣襟上纽扣的唇齿,还有舌头,都一一回答,这个答案很长,很完满。
苏苏不知怎么回应,也忘了闭上眼睛。一吻终了,他脸一红,低头咽了一下口水,招呼也不打,大踏步就往安检入口走。
林越“诶”了一声,他才记起转身,匆匆忙忙接了行李箱,头也不抬地跑了。
林越的目光送着他,一直过了安检通道,苏苏没回头。
他们第一个吻,来得战战兢兢,白李苏苏什么也不会,林越有点想笑。
迎面遇上了送行的学生辅导员,是林越大学时的舍友尹千商,他都看见了,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八卦颜色,林越想说点什么,被他走过来,一把拍在肩膀上。
“我知道,是弟弟,你亲生的。”
这座城市渐渐忙碌起来,早上的分别,让流逝的时间冲淡到不像真的。
博物馆辟出新展厅,迁移了西域所收藏的文物一百多件,林越一个人核对物品的编号、图鉴、简介,忙过了午饭时间,平均十五分钟看一次手机。
苏苏的信息发过来,他说师兄,我想你了。
林越打上一句,我也想你。迟疑了一下,按了发送。
许久没有回音。身边同事来了又去,和林越说什么话,陈列柜的射灯晃得他心乱,他一边走出展厅,一边拨了苏苏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火车的轰鸣和风的呼啸。林越问苏苏好不好,几时到甘泉村,苏苏说下了火车,再换汽车,又敷衍了几句,声音有点哽。
“你别胡思乱想,过几天,我请个年假,就去看你了。”
“不用,山里没信号,你找不到我。”
“我不会问路么?”
“师兄你别来,你来了,我就坚持不下去了。”
“好,我不去,我等你回来。”
你好好的,多和同学在一块,别一个人躲起来难过,听到么?
火车驶入隧道,林越的话,一下子被杂音湮没了。
他说苏苏,苏苏。信号断了。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苏苏没有听到。
苏苏没再拨回来,也没有发信息。
林越不明白,这么短小的一次分别,为什么那么惨烈。
苏苏把一个月说成了一生那么长,林越说一个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久,他说寒假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分开过一个月么。
可是,当他说出等你的时候,却好像这一生,都不能再见了。
一天一天平稳地过。并没有时光飞逝,也并不度日如年。
苏苏班上有四个年级的小朋友,每天上午两节语文课,他讲四本语文书,每本二十分钟。
他在一年级小朋友抄生字的时候,听二年级小朋友读课文,他沿一行行课桌中间,窄窄的过道,从教室前头,走到后头,一边走,一边低头改三年级和四年级沿途交上来的课堂作业。
他带去了白杉木吉他,他教的音乐课,比语文课还多。
没过几天,这个只有一台电视八个频道的山村小学的学生,都会唱周杰伦了。
十几个支教学生里头,孩子们最喜欢苏苏,每天下课都围着他,央他一块玩,邀他到家里住,缠得他连喝一口水都顾不上。
苏苏住的那间小屋,窗台上,每个早晨都能收到小朋友悄悄从家里捎来的白煮蛋。
每个黄昏,他抱着吉他,爬上学校后头那座小山,背对夕阳唱一会歌,他一天一天,把这个寂静荒芜的小山村,唱得杂花生树,莺飞草长。
谁也没见过,他每当唱到那句歌词,一边微笑,一边迎风落下的眼泪。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
你的眼睛
林越的肩膀疼了一个月,左肩。是白李苏苏临走那一夜,枕着睡过的那一边。
疼并不难熬,难熬的是猝不及防。
他的浴室里有苏苏的牙刷毛巾,他的旧格子衫,苏苏当睡衣穿过,一打开衣橱,就挂在那儿,书架上还堆着苏苏翻了一半的小说,和他陪苏苏逛了老远才找到的,来不及拆封的原版CD。
苏苏在他不知觉的时候,把他的生活占满了。苏苏不在,他的宿舍,研究所,都是空荡荡的,心里也没着没落。
林越有时拨苏苏的号码,电话里都是不在服务区的回答,他于是安心挂断,有时候,他怕苏苏接他的电话,他还没想好,和苏苏怎么说。
他用一个月的时间,给苏苏写一封信,总是词不达意,总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写了开头,又把它划去,握成一团,丢到字纸篓里。他这样折磨自己,每天一次。
他早就向尹千商问好了地址,可是这封信一直没寄出去。
沐子胤回来了一趟,只在研究所待了一小时。
林越和他到非公开文物收藏室,把残简拓片给他看,四分之一的古字尚未得出结论,可以肯定还有散逸的部分,像是一部手札,林越说了一会就停住了。
他看见楼兰公主那只陈列柜上,有一张浅黄色的便利贴,是苏苏贴的,他一到这儿就闷闷的,后来都不怎么来。便利贴卷了边,贴了有些日子。
林越走过去,把便利贴揭下来,上头一笔一画写了一行字。
林越师兄不要忘记白李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