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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时未雨 ...

  •   第一章辣条

      被两个男人围堵在小巷的时候,方圆正在吃一包辣条。
      她买的是路边小店里一块五一包的,却吃的比五星级宾馆哈根达斯更加投入。第三根辣条刚咬了一口,鼻尖舌面充满浓郁香味的一瞬间,眼前多出了两个影子。
      夕阳的余晖落进这围墙低矮的破旧小巷,显出一种凄迷颓废的美感。黄昏,小巷,穿着短裙的年轻女生,满脸凶悍的男人。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手里的辣条没拿住,“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凭心而论,方圆是个漂亮的女生。
      她今年二十岁,本就是最好的年华,五官更如精细的工笔勾勒,透着如今少有的古典韵味。这样一个女人被堵在巷子里,除了担心被劫财,或许更得担心被劫色。
      方圆显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因此在退完这半步后,她没有试图反抗或者尖叫,只低下头在提包里翻找。片刻后一手握着钱包,一手拎着提包的带子,伸长了胳膊慢慢递过去。
      左边的男人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她的靠近透出几分不怀好意。眼见那只白皙纤瘦的手越来越近,他正要伸手去接时,方圆的手灵巧的一转一翻,钱包上的坠饰直直砸中了对方的眼角,五指飞快跟上……
      三分钟后,当丁玲带着校门口的保安赶来时,见到阴暗的巷子拐角处,自家基友正对着手机玩2048。而几米外的墙根下,两个男人脸着地堆在一起。
      她被这场景震的晕了十秒,才转过头,用眼神敬畏的行注目礼:“方方方圆,这是你干的?”
      方圆的回答是关掉了游戏,将手机放进提包,然后才抬头问她:“这里看起来,还有第四个人吗?”
      丁玲摇了摇头,用一种几近恍惚的口吻说:“不,只是虽然听人说过,但你要知道,林妹妹瞬间变成孙二娘的落差感,不是所有人都能瞬间接受的……”
      方圆盯着她看了会儿,最后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丁玲看看她的笑脸,机智的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圆圆,你这么好的身手,是从哪里学的?改天我也去学学。”
      “在哪学的?”方圆想了想,“大概……是报过个体术班,记不清了——怎么,打算学了以后,以暴制暴?”
      她说着,心中却莫名的一阵恍惚,如同陷入海绵一样柔软而无力的梦境。这让她想起迎击那两个男人时,仿佛有一双手牵引着她、提醒着她,教给她劈、击、迎、避的技巧。
      那人几乎不说话,只通过来往的动作告诉她如何利用女性的灵巧,规避力量上的天生弱势。他有温暖的体温,在她累极了瞪他时会浅浅的笑,在她扭伤胳膊泪眼婆娑时会皱起眉头……
      那幻觉不过一瞬,很快被巷口吹来的风打散。方圆看着几乎要蹲地画圈圈的丁玲,终于良心发作的安抚她:“好啦是我不对,作为补偿,明天一起去吃小肥牛吧?”
      吃货丁玲:“为什么不是今晚?我本来还打算,明天相约樱花园。”
      方圆耸了耸肩,按开手机后举给她看:“十分钟前收到的消息,同宿舍三只说好不容易遇到个小长假,今晚去KTV包夜。”她看了看自家基友的表情,慢悠悠补上一句:“不带‘家眷’,同性也不。”
      丁玲:……爱呢。

      第二章钟情

      凌晨三点。
      方圆坐在KTV包厢的长沙发上,看着左边一个趴着睡死的,瞅瞅右边两个一人抢一句的,默默的呼了口气。
      三个舍友,加上她本人,个顶个都是麦霸。因此即使是包夜,也基本不存在空档的情况。
      这么想着,方圆揉了揉太阳穴,从沙发上起身:“我去趟洗手间,顺便再买点喝的,”她看了看桌子上三四个瓶瓶罐罐,目光落在刚刚抬头睁眼的珊珊身上:“还是可乐?”
      小珊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问题后目光呆滞,半晌才迷迷瞪瞪的点头:“再加一瓶RIO……么么哒。”
      走廊间的光线黯淡,只有偶尔的壁灯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彩绘斑斓,与路过包厢里传出的高低起伏的歌声相得益彰。
      自营超市周围的灯光却很充足,明亮的金色灯光从头顶反射到地面,晃得人有些眼花。方圆沿着货架饶了一圈,拿了一瓶可乐、一瓶矿泉水、一瓶果汁后,开始确定RIO的位置。
      ——放的有点高。
      今天这种酒精饮料明显卖的不错,架子上只剩最高处的两瓶,伶仃的依偎在一起。她将手里的几瓶放到脚边,然后伸直胳膊,脚下用力一跳——
      没够着。
      方圆其人,肩能扛手能提,平日里能对付一般的拦路抢劫,却偏偏长了一副古典脸细身材,身高还不到一米六。
      此等反差曾让无数人嗷嗷嚎叫,不过有些是被萌的,还有些是被揍的。
      而对于一米五九的方圆来说,身高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痛。在这个跳起来都拿不到东西的时候,这份痛格外的不能承受。
      她盯着货架看了半天,脚下蓄力准备再跳一次。头顶忽然伸出一只手,遮挡了身后的灯光,用四根指头取下那一蓝一粉两个瓶子。
      蓝色磨砂玻璃瓶被递到她面前,方圆下意识接住,说了句谢谢。那人却没再理她,转身已朝着收银台去了。
      她在原地呆了三秒,死机的大脑才恢复运转。然后低头提起地上的购物筐,跟着走了出去。
      收银台那里排着三个人,她的前面就是那个好心人。对方背对着她站着,目测高过一米七五,穿着一件黑灰色的长款风衣。两只手规矩却有点怪异的垂在身侧,左手是那瓶蓝色RIO,右手提着一瓶果啤。
      方圆垂下眼,盯着那果啤外壁上的反光看了半天,忽然就想起一句曾经脍炙人口的歌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出神的当口,队伍已经轮到前面的男人。
      他把两样东西放上柜台,收银小姐拿着扫码器接过来。不知道是否错觉,方圆总觉得对方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甜了三分,扫码的动作也慢了五分,说话的声音更是轻柔了七分。
      “两瓶酒一共四十……”
      一个“十”的音没发完,柜台上就被放了一沓钱。四张十块一张五块四张一块从小到大叠的整整齐齐,以居中对齐的方式对折在一起,没有一张是颠倒了正反顺序的。
      “……四十九元,谢谢惠顾。”
      收银小姐看着柜台上的钱,才愣愣的说完全句。
      等到方圆把手上的购物筐放上柜台时,收银小姐却还在发呆,她只好清了清嗓子:“内个……?”
      “啊,”收银小姐发出一声轻呼,有些忙乱的从框里取出那瓶可乐,开始刷码。
      听着耳边一声“滴”,又一声“滴”,方圆将手伸进口袋,准备掏钱。
      然后她僵住了。
      “四瓶一共六十五元,谢谢惠顾。”
      收银小姐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方圆欲哭无泪。
      她尴尬的挠了挠发尾,低头看着几个瓶子:“那个,稍等一下,我去取个钱行吗?”
      这句话刚说完,柜台后的人还没有给出反应,一沓钱以眼熟的排列折叠方式从方圆身后递上来,上面压着张小纸条。
      方圆和收银小姐同时低头,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正体楷书极为养眼:[我先替她付。]
      明亮的金色灯光从头顶洒落,将每个人都照的纤毫毕现。那是个特别年轻的男人,尤其是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孩童才有的纯粹与透彻。睫毛长的足以让八成女性羞愤而死,在光线下染上一层薄薄的亮金色。
      那一刻,方圆听到自己的心脏,传来一声重重的、清晰的,噗通声。

      第三章怅然

      在今天之前,方圆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在今天之前。
      直到抱着四个瓶子走回去,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对方递来一张新的字条,方圆才蒙蒙的回过神来。
      视线落在他拿着纸条的手上,修长的五指两根夹着字条,三根捏着笔。正常人难以做到的抓握方式,甚至无法想象的书写过程——毕竟他另一只手还拎着两个瓶子——偏偏被这个男人做得格外自然并且好看。
      方圆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知不觉上移到他的脸。瞅着那张面无表情也十足惑人的脸片刻,她的脸轰的一下红了。
      ……还好这里光线不清楚,应该看不到。方圆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然后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字条,就着路过地方一晃一晃的亮光读完了。
      [我认识赵捷,帮你只是顺手。钱还他就行,不用现在给我。]
      赵捷,是方圆舍友之一,姗姗的前男友。
      方圆读完纸条上的字,反应了半晌才理解其中的意思。她刚要抬头说句话,却发现面前的走廊空荡荡,对方早已走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愣在原地,呆呆的站了许久。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泛了上来,最终化成嘴角一抹苦笑。
      “所以说,你就这么失恋了?”
      樱花园的小道旁,落红满地的树下,丁玲抱着膝盖,歪头看着她。
      “这该算失恋吗……”方圆随手捡了颗石头,在地上滚了滚,“我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他八成都没看到我的脸,”她叹了口气,“真要说的话,我后来猜到他的名字了……你也应该知道——季有霖。”
      季有霖,赵捷的远房表弟。
      那是赵捷在请她们全宿舍吃饭时,又是称赞又是惋惜的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少年,虽然智商超群,却几乎无法与旁人进行交流。
      “你说的,是那个‘季有霖’啊?”丁玲顿时瞪大了眼睛,“我爸的同事的上司参与的那个案例?”看到方圆点头,她叹了口气:“那真是个帅哥啊——被一见钟情什么的,简直太正常。不过……说句实话,你们八成没戏。”
      “我知道啊,”方圆笑笑,有一点点的难过,一点点的坦然,“那是男神级别的人物,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差距也太大了。况且,”她像是自我安慰一样,声音却越来越低,“这应该算是,远距离产生的美吧……”
      丁玲纠结的看着她,最终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方圆的头顶:“你啊,以后妥妥的走上相亲嫁人的路。”
      或许丁玲自己都没有料到,她在大二这年说过的话,一语成箴。
      大四毕业之后,方圆考上了外省的研究生,三年读完已是二十五岁。找工作之余,家中长辈开始催促她找对象,后来像许多家长那样,张罗着相亲。
      三十岁时,方圆和一名相亲认识的男人在交往一年后,终于定下婚事。
      婚礼前夜,她做了个长长的梦。

      第四章梦境(上)

      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年纪,初三第二学期。可那梦中的过往,却熟悉的如同亲历,又陌生的她从未经历。
      那年房价还没有这么高,黄瓜还只是种蔬菜,扶老人还不会倾家荡产,切糕还只有本地人才会做。
      辣条它,也只是校门口诸多五毛一包的小吃之一。
      那是个阴沉沉的周二,身为毕业班中的一员,方圆大小姐前一天不幸被抽中检查全科作业,导致昨夜伏案至早上四点。所谓恶性循环,这周二的上下七节课,她仗着自己的座位在角落,以七种造型睡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整个教室空无一人。所有门窗顶灯都处于关闭状态,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拖把水未干的余味。
      方圆看了看表,放学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
      她盯着自个儿桌上的书发了半分钟呆,努力消化当前的残酷现实。半分钟后,回神的方圆飞快的将课本塞进包里,提着就往窗边跑。
      初三的教室在一楼,年年如此。最为众人所接受的小道消息,是学校为了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为毕业班节约爬楼体力,以便将它们全部消耗在奋发图强上。
      此时,方圆打开窗户踩上窗台,看着下面两米不到的高度,以及近在咫尺的花坛,微微呼了口气——
      就高度来说,摔死摔残的概率不大……顶多扭个脚擦个伤吧。
      打定主意,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学校后院,先将书包丢了下去。在“嘭”的落地声响起时,伏低身子一跃而下。
      她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跳高加跳远争取落进几步外的花坛,在空中时尽可能抱头转体,最后等待屁股着地时的疼痛。
      结果一脚刚迈出去,正下方忽然冒出来一个背对的黑色脑袋——
      后来的事情,方圆有片刻的失忆。
      等她断点的记忆重新接上时,自个儿已经从对方身上爬起来。勉强抖抖糊了一身的断枝破叶,伸手去拉那倒霉孩子:“哎呀对不起你没事吧……”
      然后声音顿了一下
      这是个太过好看的男孩子,白皙而稍显秀气的脸,睫毛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长,纤细浓密,仿佛能扇风一样。
      在她发愣的时候,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本能一般的闪了闪,躲过她的手,自行扶着地站了起来。然后对着身上同样的狼藉默了默,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开始从手擦起。
      方圆有点微微的内疚,但这不妨碍她一直盯着他看。从干净的校服外套到白皙的手指,这个年纪所能想象的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在这一刻全部出现在她脑海里。
      最后,她从墙根下捡回书包,掏出中午买的辣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塞进了对方的口袋。
      “抱歉啦,我请你吃这个。我急着回家,如果还有什么事明天来找我吧——我叫方圆,就是初三六班的。”
      生怕他开口拒绝,她拎着包转身就跑。心跳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清晰与剧烈,跑着跑着,她忽然伸手捂住脸,感觉到面上超乎寻常的热度。

      第五章梦境(中)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方圆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她一鼓作气冲到门外,想着今天多方打听后获得的消息,抬腿就要往目的地跑。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三步之外的走廊里,站着她心心念念一整天的男孩子。
      “你好啊,”她收起心里的惊讶和忐忑,笑眯眯的打招呼,“来找人吗?我可以帮你叫哦。”
      对方摇了摇头,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依然秀色可餐的模样,只静静的看着她。
      “额,”方圆被他看的心虚,挠了挠马尾,问出一大串问题:“是来找我的?昨天……哪里受伤了吗?辣条的味道怎么样?”
      长睫毛眨了眨,摇头,接着点头。方圆有点糊涂了,却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条,从里面挑了一张,递到她面前。
      [我想还你昨天的零食。]
      纯蓝的正楷钢笔字,和他人一样好看。方圆看看字条,又看看对方空无一物的手,憋了半晌,才勉强将一肚子疑问吞回去,继续大胆猜测:“你是说我昨天请你吃了辣条,今天回请我一包?”
      点头。
      “不用了啦,”方圆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拒绝道,“本来就是我连累你摔了,你没受伤我就已经很庆幸,说什么还不还的……”
      长睫毛和它的主人一起静静的看着她,眨也不眨。
      “……”方圆被他看得心虚,好像欺负了什么无辜的小动物。她试着和对方大眼瞪小眼,最终揉着酸涩的眼睛表示屈服:
      “那好,谢谢你啦。”
      他的脸微微红了,迟疑着低头看她,轻轻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如同六月里停驻花间的蝶翼。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并且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好朋友——或许对季有霖来说,是唯一的朋友——直到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方圆才确定了这一点。并且意外得知,这个太过聪明却沉默、以至于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男孩子,并不是真正的哑巴,而是患有先天性自闭症。
      准确的说,是阿斯伯格综合征。
      在互联网逐渐普及的时候,这个名词的意义并不难查。那天晚上,方圆对着电脑上的几段话发呆了很久,第二天一起去图书馆借书时,她故意在路上推开他递来的纸条,瞪着眼睛看过去:
      “身为最好的朋友,你今天必须要对我说一句话!就算憋出一个音也行。不然……”她想了半天,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更好的威胁,又说不出太狠的话,“不然,我就再不分辣条给你了!”
      旁人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的理由,对于两个因为食物相识、并将这份革命友谊延续至今的吃货,却是约等于“绝交”的威胁。男孩露出些许无措的表情,红着脸抖了半天,抖到方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磕磕巴巴问出一句:“为……为什么?”
      沙哑而怪异的嗓音,常年不开口加上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难听的像机器切割金属。方圆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效果,愣了片刻,最后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这样多好!”她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客气的得寸进尺,“棒棒哒,以后每周都说几句,你觉得怎么样?”
      或许并不是得寸进尺吧,看着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后它的主人点头答应时,方圆这么想。
      她只是希望,他能像她查到的那样,逐渐从那个黑色的、孤独的世界走出来。不再禁锢于一方天地,即使哭泣呐喊,也没有一个人听到。
      她真的,这样希冀着。

      第六章梦境(下)

      方圆高一开学的时候,季有霖已经上了本市的大学。
      他们是同样的年纪,但季有霖拥有比同龄人聪明的多的头脑。他家的条件很好,因为病症的原因,从小到大一直是家教和自学。初中在那所学校呆了一学期,也是因为他的姨妈调到那里,受他母亲所托,在他提前报考大学之前,初步尝试适应有同龄人的生活。
      然后阴差阳错的,认识了方圆。
      高中的课程比初中忙的多,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上升了一个等级。同在一所城市却隔得很远,他们见面的次数减少到几乎没有,电话和邮件的来往却增加了许多。
      季有霖和她的交流越来越流畅,特别是在电话里给她讲解疑难问题,相互排解心事、相互鼓励时。在学识方面,方圆总会对他产生一种近乎仰视的钦佩,那些绕的她头晕目眩的题目和公式,在对方的解释中成了简单又分明的存在。钦佩之余,又难免有种学渣遭遇学霸的打击感。
      除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打击以外,方圆觉得一切都很好。特别是听季有霖说现在除了自己,他偶尔也能和比较熟悉的人说上几句。
      她相信他是出众的、很好很好的人,并且会变得越来越好。就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衣服上沾满了泥渍,却依然漂亮的让她窒息的男孩子。
      或许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一种趋光性的生物。看着这样的他,因为心里某些小小的愿望,因为聊天时从他口中听到的对未来的、对广阔世界的展望,让她同样充满了为之努力的动力。让她想要长出一双同样美丽的翅膀,朝着更高的地方飞翔。
      三年时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是彼此的老师,是交心的挚友,也是隔着地域年级的同学。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方圆在家吃完一顿庆祝的晚餐,拿了钥匙飞快的跑出家门。
      在小区的后门口,他一身白色短袖衬衫,安静的等着她。
      那个夏天有十八年来最美的星空,有额头上柔软的亲吻,还有羞红了脸、睫毛长长的少年。他手把手的教她防身兼健身的体术,被她拖着去外省爬山下河,甚至于偷了人家地里的果子撒腿狂奔。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让周围的同学亲友都惊诧不已——明明是不同的领域,却有说不尽的共同话题。一晃到了二十岁,她的生日前夜。他在电话里抖着嗓子念着她的小名,说团团,我明天回来,然后我们订婚吧。
      然后她忽然就站在了机场的候机室,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飞机早已错过预计的时间,直到手机被短信和未接来电塞满。她才终于划开屏幕,看着最上面那条消息。
      [飞机意外失事,在空中解体……]
      她无法看清这后面的字,只是在原地呆立片刻,然后本能的打开手机。一边朝着机场外走去,一边播出快捷键第一位的号码。
      “喂?季有霖?”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挂断,重播。
      “季有霖?是你吗?”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挂断,重播。
      “季有霖,快接电话!你……”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挂断,重播。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她仿佛已经着了魔。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最后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却不知奔向何方。
      又一次的挂断,重播。
      依然是一秒的空荡等待,她怀着无数次相同的期冀开口:
      “喂,你好,我找……呀啊!”
      脚下瞬间腾空,失重的感觉让整个人跌了下去。然后是剧痛与从全身传进耳中的闷响。死死攥在手心的、已经发烫的电话里,传来最后一遍冰冷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然后,梦醒了。

      第七章真假

      “圆圆?方圆?”
      方圆倏然回神,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啊,怎么了?”
      丁玲站在她身边,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发什么呆,婚礼马上要开始了!”
      婚礼……啊,对,是婚礼。
      方圆还有些蒙蒙的,却本能的捧着花束站好。将注意力从那个似乎无比漫长、却在睁眼后瞬间模糊的梦境中,转移到今天的正事上。
      她的婚礼,一个女人或许一生一次的唯一。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熟悉的婚礼进行曲响起,当方圆挽着父亲的手,迈出第一步时,忽然听到这样的疑问。无法分辨它的来源,却字字清晰。
      她的脚步顿住了。
      “所以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此生和他毫无交集,也就不会因他的生死而牵挂痛苦。像很多人那样,嫁一个年纪不小后顺理成章的丈夫,忽视掉一切的不安与异样?”那个声音有了情绪,有些强烈的责备,却更如同自责,“方圆,从头到尾,你就真的毫无所觉吗!”
      ——“团团,这么久了,你真的,不愿醒吗。”
      她听到另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低哑微粗的男声并不好听,甚至有种吃力般的微涩。却让她从这漫长的梦境中,第一次触到了真实的虚影。
      那个女声,是她自己。
      那个男声……是季有霖。
      季有霖。
      她的双腿仿佛被钉死在原地一般,再也前进不了半步。抬起头看向花门的方向,那里站着西装革履的新郎,面目却是模糊一片,模糊的仿佛从不存在。
      或者说……真的不曾存在。
      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意识。方圆只觉得大脑一阵剧痛,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捂着头跪在了地上。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欢快的兴奋的难过的,从年少的时候渐次而来。在五年的漫长时光里,逐渐褪去女孩的稚嫩清脆,变成女人所拥有的圆润柔美。
      “哎呀对不起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看见……”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没说过话也就算了,居然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哎你别着急啊,我开玩笑的,其实无名之交也——”
      “额,这是你的名字?季、有、霖?对了,这个字是念‘林’吧?”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要给我用嘴说话!就算憋出一个音也行!”
      “季有霖,我也喜欢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哦。”
      “他?他是我男朋友,我们认识五年啦。”
      “今天不是愚人节啊,这一定是玩笑吧?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开得起玩笑的,但别拿他的安危来逗我啊,一点都不好笑……”
      “喂,你好,我找……呀啊!”
      她感受到濒临死亡的疼痛,如同当初听到消息后,恍惚间踩空摔落底层的那一刻。那样的可怕感觉将整个世界化作无声的黑白,直到一个熟悉的低哑男声,断断续续的飘进她耳中。
      “团团,我……没死,回来了。”
      “第三个月,你还在睡。医生确诊为植物人,第一次看到伯父哭,伯母几乎晕过去,你的朋友也是……还有我。”
      “今天是整一年。上周,我在年终会议上,演讲二十分钟,爷爷很高兴。他不知道,这其实,是我们以前约好的,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就实现我一个愿望……所以,醒来吧。”
      “快三年了,院子里开了很多花……我,我依然不会描述,又不想,背别人写的东西。”
      “有人说,该放弃你了。认知能力完全丧失、无任何主动活动、植质状态、不可逆昏迷……我记得比他们清楚,再听一遍,依然很烦。”
      那些声音隐约却长久的回荡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方圆终于睁开眼睛,看着这没有光明的黑色世界,只有那些固执诉说的声音,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声与光。
      “……方圆,”最后是丁玲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抽泣,“我都要结婚了,你怎么还在睡?那年算他命大,被卷进一桩抢劫案里,没能登机——你知道他的身手,受了点小伤,所以最初失踪了半个月。后来他脱困,联系上当地警察,你却已经成了重症病房的人……你打电话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连路都走不好,当年还是包揽运动会三成冠军的人……”她越说越难以继续,最后一句几乎含在泪水里,“我下个月结婚,到时候,你来当伴娘……好不好?”
      自闭症,孤独症,阿斯伯格综合征。患有这些病症的人,他们的世界在某方面来说很小,因此会比常人更加显著、顽固地坚持一些人或事,固执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方圆站在一个人的黑暗中,终于失声痛哭。
      你还要再逃避多久?还要让他、让他们,难过多久?

      第八章曙光

      方圆醒来的时候,病床边站了个好看的男人。
      男人穿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衣,一排金属扣一直扣到最上面。白色的毛衣高领从里面露出来,严严实实的裹到下巴位置。
      她吞了口口水。
      男人眨了眨眼,他早已不是能被称作少年的年纪,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少年时期特有的纯粹。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很久,才随着她越来越专注灼热的视线,转移到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地方——他手边的床头柜上,那堆得有些凌乱的零食小吃。
      “医生说,”男人开口了,声音不算好听。像是锈了多年的机器,声带断续而干涩的摩擦着,“你刚醒,三天之内,只能食用纯流质。”
      说着,一边将床头柜上,乱七八糟零食水果间的一袋辣条,往更深处藏了藏。
      方圆抽了抽嘴角,却发现嘴角僵硬的几乎抽不动。她动了动唇,出口的声音有相似的沙哑:“季有霖,你又多久没说话了,才能弄出这狗啃一样的嗓子?”
      季有霖呆了呆,那特别特别长的睫毛垂下阴影,像是犯错的孩子,低头看着她:
      “月初……董事会争议,有点麻烦。”他依然是曾经的样子,本来话就说不利落,紧张时更磕巴,“所以最近,不太想说话。”说完像是为了掩饰心虚,下一句说得极为顺畅,“你睡了五年又六十三天零五个小时。”
      方圆愣了愣,五年……吗?
      她愣的有点久,看上去就像是直勾勾的盯着对方。季有霖在这样的眼神下忐忑着,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最后方圆动了动,与四肢无力的情况斗争半天,终于英勇的将一只手挪到被子上。然后掌心朝上,勾了勾食指。
      季有霖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瞅着她迟疑片刻。最终豁出去一样,无比干脆利落的抱住低头闭眼,亲上去了——
      五年相遇,加上五年沉眠,他们相识了多久?
      或许,是一生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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