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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梦 ...

  •   民国二十年,我十六岁,在袁家做伴读丫头,以后若是争气,大概能混个通房丫头,若是不争气,袁老爷或许会念在与我爹的旧交上,将我嫁给一个品行不错的管事吧。
      我来袁家三年了,三年前我的父亲将家败了,父亲将我托付给袁老爷,然后带着几位哥哥去了国外。
      我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我的母亲是一个粗使丫头,而我,是父亲酒后乱性的作品,是个男孩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女孩,父亲又如此重男轻女,我的母亲又死的早,他不带走我也在意料之中。
      赵梦池是我的名字,到是个好名字,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袁老爷是个好人,但我在袁家绝对不会让我享受上小姐般待遇,作为一名伴读,将来还有可能做上通房丫头,我很高兴,因为我日夜陪伴的人是我喜欢的人---------袁彬。
      袁老爷早年在日本留学,认识一个日本女人,他们结了婚,有了袁彬。
      他从小在日本长大,十五岁时才从日本回到中国。
      父亲跟袁老爷有生意上的来往,袁老爷常常将袁彬带在身边走动。
      而我,父亲是从来不带我走动的,只是在袁府里偶尔能碰上几面,最多也只是施了一礼,然后快快走开,生怕看到他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袁彬是在琉璃殿,说是殿,更不如说是一间屋子,那间屋子的玻璃都是琉璃做的,五彩斑斓,十分绚丽多彩,琉璃殿里放着的都是一些书籍,我十分好读,便经常来这里,看书看累了,便在屋子里的软塌上睡一会,很是方便。
      那次我在琉璃殿里睡着,醒来看到袁彬正坐在我常坐的凳子上瞧我,我自然认识他,但下意识地起身想逃开。
      不料,他用生硬的中文问我:“为什么每次见到我,你都要逃跑?”
      我自然矢口否认,他便笑着说:“那你在这里,不许走。”
      我尴尬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索性拿起刚才看着的那本书继续看,就这样,我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午的书,他神情专注地看了一下午看书的我。

      今年袁彬二十一岁,袁老爷刚刚叫走了袁彬,我在旁听着吩咐,袁老爷说,要送袁彬再去日本留学,顺便看望他的母亲。
      中日关系如今非常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我明白袁老爷的意思,他大概是想给袁家留条后路。
      袁彬长着一双很亮的眼睛,黑夜般的瞳仁,白玉色的眼白,他不笑时那双眼睛呈双,笑时便像内双了,这双眼睛看我时,仿佛能将我催眠,深深地沉浸于此。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深深着迷。
      若是问我他是否也倾心于我?
      嗯,我想那时候他也是喜欢我的。
      他会耐心地教我日语,在我练习写日本字时会偷偷用笔画我。
      每每画的我很丑,被我发现打闹时,他便会笑着搂我在怀,吻着我的额头说:“好梦池,我以后画好点还不行?”

      袁彬要离开的日子近了,我很是不舍,这对我和他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很清楚。
      临行前的一晚,我再次把行李箱打开,一件件的看,一样样的解释,这件衣服要在什么时候穿,那件又要在什么时候用,书也带了,笔也带了,我拿着那根他常常用来画我的钢笔,暗淡地说:“不缺什么了……”
      这句话我重复了好多遍,说到最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个不停。
      “唯独缺了你。”袁彬说。
      是的,唯独缺了我。
      袁彬默默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屋。
      我坐在屋内哭了很久,直至袁彬回来,他突然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说:“梦池,我爸同意你跟我一起去日本了!”
      我呆了很久才明白他说了什么,他的话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
      袁老爷送我们上了前往日本的船,我晕船的厉害,吐了五天,脚才踩到土地上。
      东京与上海是不一样的,高楼并不比上海多,我跟着袁彬去了他的外公家,见到了他的母亲,她的家人很好相处,对我也很好。
      他外公姓上户,袁彬在日本名字是上户彬,他以前的同学们约他去了酒屋欢迎他的归来,这其中有一个名叫佐藤龙一的男人令我印象深刻。
      在袁彬忙碌复习考试时,佐藤经常会来上户家,见他在复习功课,便会叫我过去聊天,我那时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心里满是袁彬,哪里容得下他,后来佐藤搬家到了更远的地方,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我也便淡忘了这个人。
      民国二十年夏,袁彬考上了日本陆军大学。
      与此同时,祖国传来噩耗,长江洪水冲袭下游,淹死了十几万人。
      紧接着,发生了“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
      我不知道在读陆军大学的袁彬是如何想的,他拿着报纸,每每读到有关中日战争的报道时便会说:“再等等,再等等。”
      我对他很有信心,因为他是中国人。

      民国二十五年,袁彬忽然有一天从学校回来,说要去中国。
      我那时以为他是去救国。
      这样收拾行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帮他带好了衣服,书,和那支常常用来画我的钢笔。
      他却将这些都扔在地上,告诉我,唯一想永远带在身边的,只有我。
      我问他什么时候来接我,他说,七年,七年后他来接我。
      他走了。
      七年,于那时的我来说,真的是太远了。

      民国二十六年,春。
      袁彬刚开始还有书信回来,他说他距离南京不远,让我一切放心。

      民国二十六年,冬。
      渐渐地,袁彬没了书信。
      那日我又去邮局看有没有他的信,不料发生意外,我被人敲晕了头,醒来时我被捆着手,人已在船上。
      这艘船要去哪里,那时我一无所知。
      直至听到那些人说“慰安妇”“南京”。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慰安妇,我听到了南京,那是距离袁彬很近的地方,我甚至因此而感到兴奋。
      下了船,我看见大量的日本兵,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这群女人,看的我汗毛孔都炸开了,怕的不行。
      我们被送去洗了澡,穿上了另一身衣服,被带到一间房子,一些军官模样的人开始来看我们,我一直怕的低着头,直至一个人将我的脸抬了起来,我惊恐地看着他,直至我认出他。
      他不是袁彬,是佐藤龙一。
      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他也很惊讶于为何我会在这里,但下一瞬,他便打了我一巴掌,与门口的管事说:“我就要她了。”然后就将我拖走了。
      我被扔上了车,然后他不见了踪影,后来我被关进了一间房里,佐藤第二天才再次出现,他应该喝了很多酒,满身都是酒味。
      我很害怕,我问他是否知道上户彬在哪,他嗤笑了说:“上户君在哪我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哪吗?”
      我当然说不知道,于是他说:“你是慰安妇,你在南京。”
      我问他慰安妇是什么,他的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然后,他扑了上来。

      被屠杀过后的南京,很冷,我几乎不敢呼吸空气,空气里都是血腥味……
      我依旧被佐藤关在一座民房里,四周都有日本兵把守。
      他说,在这个院子里,你只是我一个人的慰安妇,出了这个院子,你是所有人的慰安妇。
      我记得佐藤的父,叔,都是军职很高的官,他能留住我在这里,我并不意外。
      这里与外面有什么区别,这里没有袁彬,外面……或许有,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再见到袁彬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有一天佐藤忽然问我想不想见上户彬,但条件时,以后我的心里不许再想他。
      我答应了佐藤。
      我躲在黑暗处的屏风后面,佐藤在我身旁,我在缝隙里看见穿着日本军装的袁彬,他从我的眼前走过,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哭了,发出了一点点声响,他似乎听到了声音,站住了脚步,往回看。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此昏暗的灯火也不能将他眼中的光芒掩埋。
      佐藤忽然用手紧紧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音。
      这时有人忽然叫袁彬,他疑惑地看向了这边,但还是扭头走了。
      佐藤依旧捂着我的嘴,问我:“你想让他知道你是慰安妇吗?”
      我不想,于是我不挣扎了,我只是哭了很久,很久很久。
      我想不懂很多事,为何我在这里,佐藤在这里,袁彬也在这里。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为何袁彬是日本军官,而不是国军或红军。
      那段时间过的好漫长,我随着佐藤在各地转,看着他们杀人我却无能为力,恨他们杀害我的同胞,于是我偷了瓶老鼠药,下在了佐藤的汤里。
      佐藤没有死,他洗了胃,在病床上他对我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轰炸了。”
      我转头看他,那时我只以为原子弹是很厉害,但到底多厉害,我一无所知。
      他问我:“你那么恨我?还要杀了我?”
      “呵,我与你国仇家恨,怎能不恨!”
      他看了看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病怏怏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似乎放弃我了,于是说:“你还记得你刚到日本时,在酒屋里,我第一次见你吗?”
      我点头。
      “我问上户君,你是谁。”他抬了抬眼,不待我回忆,他继续说了下去,“上户君说,你是他在中国的伴读。”
      我想起来了,袁彬确实是这么说的。
      佐藤又说:“你在他眼里,永远是个下人,只有我把你当个宝物,赵梦池。”
      我没有说话。
      佐藤递给我一张票,他说:“这张票可以让你回日本,你可以在日本等上户君,你现在可以走了,别再让我看到你。”
      “夢,ゆめ,你就是我的一场夢。”离开时,这是我听到佐藤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拿着这张票离开了,紧接着,佐藤的部队也离开了。
      城里满是带不走的女人小孩还有重病伤员。
      有的日本女人自杀了,有的痴痴的叫着谁的名字。
      我拿着票,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会上那艘去日本的船,日本不是我的家。
      我不会去上海的袁府,袁府将来也不会成为我的家。
      我的家,在南京,在那片已经满是鲜血侵透的土地上。
      我怀念自己偷偷跑出家门,来到秦淮河,嗅着脂粉香都觉得臊得慌的少女时代。
      我被“俘虏”了,一个穿着八路灰的姑娘用生硬的日语与我沟通。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袁政委,你看她呀,一直低头,也不说话!”姑娘有些愠怒地说。
      袁政委?我抬眸看了一眼那个人,他背对着我,然后转过了身,我看清了他的脸,我怕被他认出来,连忙低下了头,止不住的哭。
      他向我走来,我惊讶于为何从前我千方百计都找不到他,他出现在眼前时又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他同样穿着一身八路灰,蹲下身,并没认出我,他用流利的日语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工作?”
      我忽然好想笑,我低着头,却哭的更大声出来……
      赵梦池,这个名字已经离我太远了。
      “夢,ゆめ”佐藤的声音又环绕在耳畔。
      是啊,就是一场梦。
      我哽咽着说:“上户由美,我叫上户由美。”
      姑娘很惊讶地说:“政委,他跟你一个姓唉!你们是不是亲戚啊!”
      “别乱开玩笑!”袁彬严厉地说。
      姑娘吐吐舌,说:“她又听不懂中文。”
      袁彬不再理那个姑娘,问我:“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我是慰安妇。”
      “日本籍的慰安妇,在这很少见啊!”姑娘说。
      “可能是高官的专属慰安妇。”袁彬猜测完,又问我:“你想回国去吗?日本投降了,你可以回国,但是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不,我不想去日本了。”我说……
      “记录下来,小李。”袁彬对姑娘说。
      小李迅速在本子上边重复,边记录:“上户由美,慰安妇,不愿归国。”
      “由美是吧,你起来吧,去那边站排。”小李指了一个方向。
      我转过身,极力地不让袁彬看到我的脸。向小李指的方向走去。
      这时小李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吓的我整个人身子一抖,她绕到我面前,问我:“你见过这个人吗?”
      她的手里是一张相片,相片上的人,是我刚进袁府时照的,只是一张侧脸,已经很模糊了。
      “她是……”
      “她是我们政委的妻子,在日本时失踪了,政委眼睛不好,看不清人,所以都是我们帮着问。”小李说。
      “你见过她吗?她叫赵梦池。”袁彬也走了过来问。
      我抬起头看向袁彬,他也看着我。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轻轻拂开我的手说:“我眼睛不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的相貌有些变了,黑了,身子也更结实了,他的眼睛……
      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
      我哽了哽说:“没有,我没有见过她。”
      袁彬沉默了很久后,沉声说:“谢谢。”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我有了中国名字,林梦。
      再后来,我三十五岁了,在东北局从事日语翻译的工作。
      再后来,有个老领导给我介绍相亲,
      我问领导,那个人知道我的过往吗?
      他说知道,那人说他不在乎,可以见见面。
      那天我下班,骑着自行车从东北局大院往外走。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我捏了刹车,那声急促的刹车声异常响亮,袁彬也注意到了这边,向我走了过来,我不由自主地下了自行车,他面带微笑地问我:“上户由美?”
      我说:“我现在叫林梦。”
      他说:“我叫袁彬,你还记得我吗?”
      “袁政委,我记得。”我看了看他的眼睛,虽然有所改善,但还是看不清人脸吧……
      “你的眼睛?”我想确认一下。
      他笑了笑,说:“做过一次手术,但是不理想,白天能清晰一点,晚上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敢在灯下站着。”
      我点了点头,“你是调任到这了吗?”
      “是的……”
      我让他扶着车把,我们两人一人扶着一边,在夜色中聊着天。
      “那时候是军事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所以我只能瞒着她,我考进了日本陆军大学,其实在中国的那几年,我就已经秘密地入党了。这双眼睛,是日本人怀疑我是特务,他们拷打我时留下的伤。”
      我哭了,却不敢出声……
      后来的好多天,袁彬都来接我下班,我们就这样,一人扶着一边车把走,他说了赵梦池的事,说了自己在日军里的事,说了他在八路军的事……
      后来,我们结婚了,他对我很好。
      他又动了两次手术……

      一九六六年,我五十四岁,袁彬五十八岁。
      拆下纱布的时,袁彬终于清晰地看见了我,然后他顽皮地眨了眨眼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样。”
      这一面隔了万水千山,隔了三十年。
      他认不出我了,我不是年轻貌美的少女,他不也是风流倜傥的青年。
      我们都已青丝夹霜面带沧桑。
      我不是袁彬的赵梦池,他也不是赵梦池的袁彬了。

      一九八二年,春,袁彬得了癌症。
      这一生我们都没有孩子。
      一九八三年,秋,袁彬在病床上叫我。
      我也耳背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便抓着我的手,在我的手上写。

      “我……爱……你……”
      我哭了,我在他耳畔说:“我也爱你,一直都爱你。”
      他笑了,摇摇头,眼皮耷拉下来,眼睛也浑浊不堪。
      他又继续写:“我爱你,赵梦池。”
      我哭骂他:“袁彬,你这老色鬼,这把年纪了,竟还爱着两个人。”
      他没在写了,阖上了眼。
      这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袁彬一直拉着我的手,于无声细语中离去。
      我料理了他的丧事,三日后袁彬出殡,回到家后我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几本日记。
      日记的第一页,写了他从日本来到中国,在赵叔叔家里,看见了一个梳着倒扇形发式的漂亮姑娘,从那以后他便一直求着父亲带他去赵家……

      我带着老花镜看了一整夜。
      翌日一早,天空微露淡蓝的晴,我在早晨清馨的晨光里,阖上了最后一本日记,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我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满心都是日记本里的最后一句话。

      袁彬写到:“我的眼睛跟瞎子没什么区别,可是,尽管相隔九年,我却依然记得梦池的声音,以及她说话时的语气。
      赵梦池,梦,ゆめ,由美,上户由美,她是我的妻子,从来都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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