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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4 如影随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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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原本天清气朗,长庚起身时舍不得叫醒劳累半宿的小义父,先一步离开行宫,下山来到大营。
营帐中他免了沈易的礼,心情甚好地微笑道:“沈卿远道而来,且稍候片刻,子熹他过了晌午就到。”
沈易愈发觉得这俩整天腻在一块,蜜里调油,十分不招人待见。忽然,远方传来一片闷响,脚底的地面陡然晃动,皇帝脸色大变,“不好!”一把拽住他往门外冲去。
没等沈易反应过来,轰隆一声巨响,望云山腾起一股浓烟,直入云霄。眼见巨石翻滚砸落,把山腰的行宫冲塌了一半。
余波之下,整个西南大营也东倒西歪,好在一众军士跑得快,只有数人受了轻伤。
长庚一言不发,甩开护驾的侍卫,掉头跟沈易道:“备甲,跟我去救人!”
不到半柱香,南疆统帅和沈将军跟着皇帝降落在行宫的废墟中,后面紧随五十名轻鹰甲。面对一片狼藉,长庚勉强按耐,攥紧了双手。
山体崩塌时,玄鹰们及时升空,救起了大半宫人。侍卫首领断了一条手臂,伏跪在地:“大帅说试试轻甲,不许臣等跟随,出事前就往东南方去了。应该在半空中,或许无恙。”说完连连叩首。
“无恙?!人都不见了!”暴躁的南疆统帅插嘴,被沈易看了一眼,不敢再出声。
四下里的烟尘渐渐弥散,死一样的寂静。皇帝抬起头,眼底带着一抹红痕,凝视着晦暗的天际,“沈卿,你留在此地主持大局,朕、朕带一半人手,找他……回家。”
是夜,大雨倾盆。
年轻的皇帝身形萧索,负手伫立于一处檐下,目光似乎要穿透面前的黑夜,追随在那人身旁。
沈易听了几路探子的回报,愁眉紧锁。不过他与顾昀自幼一起长大,出生入死,深知他的本事,绝无可能这般离去。只是……他硬着头皮进屋,在皇帝身后跪下:“陛下……”
长庚没有回头,一字一顿地道:“我自边疆雁回小镇与义父相识,迄今十七年三个月又五日。这些年间,我们……聚少离多。”
沈易听见那个“我”字,激灵了一下,胸口顿时有些闷。心想等顾子熹回来,一定添油加醋地把陛下的话告诉他,让那货也尝尝滋味。
“我当初力有不足,眼睁睁看他拖着一副残病之躯,平定西域、北疆,收复江南,退敌于东海之上,殚精竭虑,身负重伤。直到近年才得以安养。”
“然而……”他话音顿了一下,想起什么眼角微漾,“他那性子,天生就闲不下来,关在府里也不肯老实,连你家那只八哥,都被他气得掉光了羽毛。”
沈易注视着他紧绷的背影,大气不敢出,愈发心惊胆颤地听着。生怕下一刻这位力挽狂澜的明君,就会因悲痛而崩溃。那将是他与大梁万千民众,难以承受的结局。
“所以我相信他还活着。只要我在世上一天,就不会跟他分开。他去哪我也去哪,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不,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再偷偷溜出去,我就把他关起来……休想再从朕的眼皮下溜出去。”长庚语气柔和,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里,无视四周浓重的黑暗。
帐外暴雨如注,重重砸在两人心头。
一滴水从天而降,滴在了年轻人的脸上。他眉头微蹙,缓缓张开眼睛。四周绿叶婆娑,轻轻晃动着,似乎是躺在担架上,有人正抬着他穿过密林。
在危境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大帅没有出声,合上眼悄悄活动手脚,一边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
他原本在空中试飞轻甲,忽然间一声巨响,天崩地裂,整个山坡倾泻下来。他奋力避开巨石,却见放羊的少年被抛在空中,惨叫着撞向石壁。顾昀本能一个俯冲,将人抄进怀里,然而后背被重重撞击了一下,顿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栽到了林子里。
左膝和肋下一阵剧痛,顾昀苦笑,真是命中注定过不了几天囫囵日子,若是给长庚知道……一想到那人,他禁不住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担架停住,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他醒了!快带回去给大祭司!”
坏了,难道要被某个蛮族做成一盘菜?!顾昀脑子里转过七八个念头,伤痛之下又晕了过去。
南疆峡谷深处,天刚擦黑便下起雨来。一处宽阔的山洞里,聚集了不少人,火把将四壁照得通明。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灾,人人神情凝重,好在山谷内并无大碍。
“大祭司,往外的通路塌方了,只有条石缝,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 ”
“砍柴的阿亮受伤,其他族人都没事,牲畜损失了十二只羊。”
山洞一侧有个石台,供奉着一根黑黝黝的长棍,散发出森冷的幽光。神台前一人盘膝而坐,长发束起,脸上罩着个狰狞的面具。
他耐心听了一会,举起右手,白皙的指尖在火光中一闪,洞里立刻鸦雀无声。
“地动乃常事,无需惊惶。阿亮我已派巫医看过,伤势无妨。”他语音低柔,“我族此次侥幸避过,但河那边的赤焰族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只怕这两日会乘乱偷袭,我们须加派人手。库塔,你带十个兄弟......”
他井井有条地布置完,忽听洞穴深处咣当一声,隐隐传来少年的惊呼。众人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大祭司的身影。
内室油灯映得通明,大祭司一掀门帘,就有个黑影扑上来抱住他往后拽去:“师父小心,这人会妖法!”
大祭司不为所动,面具后的双眼明澈生辉,扫向榻前两个膀大腰圆的族人。其中一个光头苦着脸行礼道:“祭司,我们想把这人身上的硬壳扒下来,结果到处都是机关,还会弹刀子和暗器。”
床榻上的青年一声嗤笑,“大个儿别挡道,我跟你们主事的人说……呃……”顾昀冷不丁被面具噎了一下,上下打量着祭司,不怀好意地道,“我救了你的人,你们就这般恩将仇报?”他容貌俊秀,却含着一股煞气,像个受了伤仍跃跃欲试的凶神。
“将军是南疆大营的人吧?我族名为白鹿,世代居于河谷。当时地动方歇,族人在河边找见你和阿狸。你的伤势颇重,便将你带回来医治。情非得已,望将军恕罪。”大祭司一口南疆官话,清风流水,如果不是唬人的面具,倒有几分公子的气度。
顾昀微微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鹿族祭司,白蘅。将军大名?”
“沈十六。”
大祭司颔首,风轻云淡走到榻边,苍白的指尖如弹琵琶一般,瞬间从顾昀肩头一路挑拨到脚踝。
“你放肆!” 没等顾帅发威,身上的轻甲忽然哗啦一声,自动散落,这下把他也吓了一跳。这人是妖怪吗?
他见机极快,卸甲的瞬间一跃而起,却觉肋骨剧痛,又砸回了硬床上。“啊!”这下疼得他眼前发黑,浑身都软了。
族人们很有眼力地将轻甲收起来,祭司看他疼得满脸冷汗,一身白色中衣都湿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便挑开他的衣襟检查伤势。
顾昀悻悻地闭着眼不理他。祭司从少年手里接过绷带,将他撞伤的左膝固定,又把药膏细细涂在他肋下。手指触摸他一身旧伤,不禁蹙眉,最后大声用土语吩咐了几句话,便带人退出去,留下了放羊娃。
“阿狸在这里看着你。你的伤不可下地。今夜全族戒严,你若溜出去,小心被射成靶子。”
回答他的是个白眼。大祭司摇头,颀长的背影消失了。
洞中一片安静,顾昀听着远方隐约的雨声,心生烦躁。他在这里性命无恙,但找不见他的长庚怎么办?他身上的乌尔骨解开不久,万一余毒不减,激发起来可怎么得了?
翌日顾昀被嘈杂声惊醒,往门口一看,顿时受到了惊吓。只见两个壮汉扛着木头大盆进来,又倒进一桶桶黑乎乎的药泥。不一会儿,一身青衣的祭司抓着权杖往桶里一插,搅拌几下抽出来嗅嗅,扭头冲他一指,大汉们立刻围拢过来,面露狞笑。
“干嘛?!放手!”顾昀有点发烧,浑身绵软无法反抗,被人抬到浴桶边,三下五除二剥掉衣衫,直接按进了桶里。
他气得要命,很快被丝滑温热的药泥糊住了全身,竟然有种诡异的快美感。隐隐觉出这是极好的疗伤法门,于是洒脱地翻身,靠在浴桶壁上,顺势甩了众人一身泥点。
“等我出去,要你好看!唔,这是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竟然从药泥里拎出一串长虫的骨头,顿时脸色大变。
年轻祭司忍不住轻笑,避开甩到面前的暗器。他的身法轻盈,但在顾昀这等行家眼里,到处都是破绽。他暗暗咬牙,皇帝陛下的动作,也太慢了吧。
南疆部落繁多,民风彪悍,世代居于山林,有些秘术尤其药方颇有奇效。又过了两天,当顾昀又一次洗净浑身药泥味,披上洗净的轻袍,居然肋下和膝盖的伤已痊愈大半了。他难以置信地下地,无声息地绕过睡在地上的放羊娃,往外走去。
一缕阳光照亮了洞口,有人睡在简陋的竹席上,面具放在一旁。乌黑的发丝半遮着年轻的脸庞,睫毛甚长,容色清雅异常。看来也是累得狠了,直到顾昀走近,才惊醒过来。
顾昀侧耳聆听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对着祭司道:“我救了你的人,你给我治伤,不过圈禁我这几日,也该礼尚往来才是。”
白蘅蓦然惊觉,山谷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急忙爬起来奔到山洞外。金色的日光中,无数玄鹰从天而降,带着冷冽的杀气,宛若死神降临。
忽然一声锐利的鹰啼,没等祭司反应过来,一个又一个的天空杀手径直砸到他身旁,吓得他坐倒在地。只是这些玄鹰落地后,各个单膝跪地,竟然没有一人敢抬头。
一身轻袍的青年走出来,在清晨璀璨的日光中眯起眼,眼下方的小痣格外鲜润,他终于露出了忐忑期待的神情。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落,径直将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四周光影交错,风声与嘈杂远去,顾昀等了片刻,只觉得箍在腰间的手臂没有半分放松,不由轻轻挣动了一下。“陛下?长庚?”
玄影首领瞄着有点不对,连忙打个手势清场,连惊魂未定的祭司都被捂嘴带了下去。
“顾子熹,你休想再从我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去哪都不行,见谁都不行!”长庚把脸埋在他肩头,死死勒着他,声音带着血气。
顾昀心下觉得要糟,这位被惹急了只有自己受罪,连忙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心肝,咱们回去再说哈!”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果然皇帝直起了腰,一脸憔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盯着他。脸皮厚如顾帅也不免心虚,正在琢磨要不要装个晕,却见长庚晃了一下,竟是先他一步晕倒了。
接下来的半日犹如做梦。顾昀回到南疆大营,头一回被沈老妈子数落得抬不起头,幸而陈姑娘赶到,指明皇帝只是疲累睡一觉就好,顾帅的伤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才让沈易闭上了嘴。
诊治之后,陈姑娘直言顾昀身上的伤确实被治疗得很好,堪堪挡住了南疆统帅荡平白鹿族的命令,只是把祭司白蘅关了几日,默写出药方这才放人。
白蘅知晓他救的是玄铁营的顾帅,大惊之下道出身世,原来竟是跟着老侯爷的军医后人,家族覆灭后躲进了南疆深山。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安顿好白鹿族后,终于重回南疆大营,传承断续的家业。
长庚提早结束巡视,带着伤病初愈的顾昀乘大鸢直接返京。某人仗着有伤一路作妖,各种捣乱,终于在抵京之日被拎进寝宫狠狠折腾了一宿。翌日清晨,皇帝陛下神清气爽,撩拨着怀中人打湿的发梢:“这改良版的药泥浴果有特效,义父都比平时坚持得久些......”
“啪”的一声,寝宫前的内侍们面面相觑,连忙往远站开。
巍峨的宫殿之上,清风徐徐,日出东方,又是一年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