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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老师靡下的好学生们时常会狐假虎威地看不起我们这类朝气蓬勃的孩子,动辄施以白眼。这时候我和哥们儿几个便会在放学留守校门撕去祖国未来花朵的嘴脸围堵住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混蛋将他绑架。通常这个人格不健全的不幸的小孩有两种选择:一是为自己的释放支付赎金(没有可以回家拿),这样的话我们会选择拍拍他的肩膀教育他一些做人的真理并且威胁他不要告诉老师家长这类的话后便放他回家吃晚饭;二是不愿为自己的释放支付赎金,如此这般后我们会不得不对他进行新闻里常说的撕票将他往死里K,由于当时大家都没有发育完善撕票总是以失败告终,最后这个儿童被扁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后,我们一边舒展着过度劳累的胳膊腿一边教育他一些做人的真理并且威胁他不要告诉老师家长这类的话后放他回家吃晚饭。

      时间一长班级里的好学生们都对我们格外尊重并投以友好的眼神。

      我说的哥们儿是指虎子豹子和熊子,升到中学时,我们同被分到座落于重重居民矮平楼与弄堂住宅之间的日光中学的预备六班中,实属缘分未尽。

      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不像大多数石库门那般紧密狭窄,那儿房屋的布局错落有致不乏随意,有些楼层不止一层,晾衣架便会从那些个灰色的水泥阳台中带着刚洗好的床单衣裤横空出世长年散发出一股湿濡的潮腥味。那里鲜有路灯,一到晚上各家各户中的窗户中会透出黄色白色的绰绰灯光招引来众多飞蛾蚊虫在纱窗上扑打。个别的还有不加设隔离栏的小院子,牵牛花爬山虎顺着里面插着的参差不齐的竹竿缠绕而上郁郁葱葱与地上茂盛的野草争相疯长。从我家二楼俯览下去可以发现,这片居民区的房屋风格也不尽相同,虽然大多是水泥漆墙上盖着三角形瓦砾屋顶的矮平房,也星点座落了不少红砖砌成的带有异域风格的小洋房。

      我家就住在这么一座小洋房里,这是曾祖父遗留下来的房产。据说这位老资本家当年家产丰厚,金条成箱,可惜日后被和谐调了。说到党就立马想起我们红旗的一角红领巾。当时我觉得这个东西戴起来绕来绕去特麻烦,后来豹子给了我个聪明的建议:系松点,这样到了早上便只需像即将行刑前的犯人把它往脖子上一套即可。刚听他那么说时我表情愤怒,觉得这样做有辱我们神圣的红旗一角,但当我看到熊子成天把红领巾的须须头含在嘴巴里并且呢喃着有点鲜鲜的后,我不由默许了豹子的方法。

      再后来我甚至就不常戴了,不是有政治觉醒,觉得我们国旗的一角夏天不吸汗冬天不保暖无论哪个季节用都显得特别尴尬。

      不过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我在后来的日子里认识叶芸,与我不带红领巾这一政治意识薄弱行为倒是密不可分。

      那天午后,阳光如半空中就爆炸的串串重磅炸弹,释放出光热。我不高兴再吃,在锈迹斑驳的水龙头前打湿了脸,毕恭毕敬地跟父母道了再见,病恹恹地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歇里斯底的阳光让我不由得眯着眼,紧贴着树荫一路前行。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把眼睛闭了起来,按照想像中的道路向前走去。道路再宽再平坦,总还会隔十秒钟再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确认一下自己行进的路线,充满了不安全感。闭上眼睛走路时,听觉变得十分灵敏,我经过一户户人家时听见了碗筷相碰的声音,孩子不依不挠的哭闹声,午间新闻中播报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搓洗衣服的声音,知了没完没了的喧闹声,这些嘈杂声混在一起产生了化学反应,迷幻缥缈。睁开眼睛时这些声音立马就弱了下来,万物格外明亮刺眼,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色,一切又变得十分真实。

      那时我怀疑这酷暑的天气是否与我们日光小学的校名有关。后来我知道日光从字面上来讲还有一层猥亵的含义。从小我就死心塌地地相信一些不知从何得来灵感的古怪想法,我坚信自己是上天派到人间的有着特殊使命的与众不同的拯救世间苦难的孩子而世间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和有意义的。也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没有道理的使命感让后来的我常常哑口无言苦恼不已。

      我想快步走过我们学校镀了银漆的有点凹瘪的大门与两列站得笔挺的值日生。

      “同学,红领巾。”一个女生的声音,清脆明亮,像扳开一个熟透的苹果。多年后我听到周蕙天籁般的歌声时我也坚信能够看到一张与这清澈见底的声音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

      我抬头,却发现她站得离我异常地近,已经跨出值日生所站的队列一步从而进入了我通常与女生保持的警戒距离。她的眼睛闪闪地亮,很漂亮,像黑夜中扑搠的萤火虫。

      “我问你呢。” 她与校内每个学生一样穿着一身蓝白两色的晴纶校服,手中拿着黑封皮的记录本和一只蓝色的圆珠笔,似乎是这些值日生里面的负责人。

      我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胸前,空无一物。

      “没带。”

      “班级和学号多少?”

      “下次我不会忘记了,这次你就别记我了吧。”四周并没有老师,这种天气他们出现在校门口的几率通常都比较低。

      “不行。”她眉头蹙起来了。

      在与老师作对的过程当中,我通常并不具备单打独斗的英雄气概。好比非洲大草原中土狼与野牛的较量,土狼若是与野牛进行一对一的单挑,肯定会死得很不雅;但如果是一群土狼围攻一头野牛,通过游击战耗尽它的体力,干扰它的判断,才能使自己以受到伤害的可能性降道最小并获得胜利的最大可能性。但现在我面前的情况有些特别,这是一只牛犊,而且是一只漂亮的牛犊。我天真懵懂,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心中就打憷,一阵紧张。现在我既无法展开攻势,又不想轻易就让她记了我的名,心想如果面前是个丑男问题就容易解决多了。

      博弈的过程一般表现为沉默。沉默的长度还没有到达尴尬,熊子从我后面走了来,捅我一下,往我手里塞了根皱巴巴的东西。我拿起一看正是熊子平时当话梅糖一般总含在嘴里的那根红领巾,皱了吧唧犹如一根腌浸过度的暗红色的咸菜,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再看熊子自己倒是换了一根崭新的,在毒辣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神气。

      “这样可以了吧?”我强忍着对这根红领巾的剧烈恶心把它套在了脖子上,伴随着熊子的口水在我浑身蔓延开来的可怕错觉。

      “这不是别人的吗,这次不记你了,下次得带自己的啊。”她挺开明,看到我因为扭曲而显得呲牙咧嘴的表情,露齿一笑。

      她的一排牙齿洁白整齐,足以到去拍那个“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的广告,以至我马上下意识抿紧了自己的嘴唇以掩饰自己黄黄的牙齿。

      我们来得太早,很多人饭还没吃好,教室里三三两两、零零散散。我们教室在一楼,两侧窗户大敞,表达了同学们渴望风吹的悸动。风很稀少,连我们班级里最矜持的那个女生也坐姿不雅地拿着下午语文课的练习本,甩开膀子用力地搧。

      我对熊子的红领巾已然有了点抵抗力,稳重镇定地拿了下来还了他。天热,他也不多话,挑了个不是他平时坐的桌子趴下了。

      对于华丽耀眼的东西想要从记忆里消除抹煞是需要点时间的,好比凝视太阳了一阵,即便闭上了眼睛,仍然有它的形象在眼前浮现摇晃。那个放我一马的女孩子的一双清澈闪烁的眼睛正是那样子不停地在我眼前像海市蜃楼一般迭加在我看到的景物之上。

      我也开始趴着,迷着眼斜着头趴在课桌上,汗时不时顺着背上两片斜方肌在脊椎处堆出的凹槽中流畅自在地滑落直到遇见内裤荡漾开来。我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在想那个值日生,我不感意外,自从进幼儿园起一直到小学毕业我偷偷喜欢上的小姑娘已经换了好几波儿了。我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昏昏沉沉,化作背脊上的汗,淌进梦中。

      我们的语文老师周任发,一位年方三十的壮丁--其实是胖丁。梳着梁朝伟式的背头,一脸的黝黑;两块颧肌犹如成年女性的胸部般高高隆起并牵拉着咀嚼肌在颊肌处刻下两个与整体极不协调的酒窝,同时也造就了一副长年僵硬的假笑;他的眼睛很小,哪怕是在夜里也是眯着,这是一种窥探的、给人以强烈不安的眼神。总的来说他具有一副若不直立行走,便有被误认为某种圈养杂食类动物的可能性的容貌。

      “吴雨,出来一下。”他出场了,踱步到我面前,轻轻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到他充满关心的眯眯眼,午后的昏昏欲睡霎时一扫而空。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穿越一排排课桌,来到了教室门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出来吗?”沉默了五秒,我们的杂食类动物突然眼神清澈地问我。

      “……”

      “你跟我来。”他见我没有给出正确答案,微扬的嘴角泄露了欣喜。

      于是我又跟着他,沿着那条教学楼走廊的小道,途经了四间其他班级的教室,来到一块黑板前。这种黑板是每所学校所必备的,用以评比各个班级表现的统计表。要是哪个学生的表现让班级扣分直接间接地影响到了这个班级办主任老师的奖金以及在同事面前的面子,通常他们就不会对你善罢甘休了。莫非,她扣了我分?不对,这会儿她应该还在那边站着呢。

      “你看看,眼保健操又扣分了。”他义愤填膺地把手指指向黑板的某个点。“那天的值日生跟我说第三列的倒数第二排睁眼了,不就是你吗?”

      我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在我们班级那一行眼保健操那一列,赫然用红笔写着“-2分”。

      接下来他围绕着“做眼保健□□睁一下眼前面的就都白做拉”这一主题用各种花样诠释给我听。印象中我低着头,时不时根据他说话的停顿以一副真心忏悔的表情沉重地配合着点头。我真心地为这么热的天如何渡过一下午的课而忧虑。

      很久后,预备铃忽的响起淹没了周任发的声音,他不得不闭上了嘴。我超脱地从铃声中辨析到了一串冲刺跑的脚步声以及吱哑吱哑的不润滑的关门声从校门那边传过来。我耷拉着脑袋乜过去,一堵漆粉脱落严重的白墙把声音与景色隔了开来,然后满脸通红的学生们一个个趿着鞋抹着汗从墙角那狼狈地出现。

      铃声停下时,那个前面与我正面交锋的值日生也与一群手绑红袖章的值日生们拐出了墙角,朝我的方向走过来了。我斜着头用眼角偷偷看她,她身材高挑,肤如蝉翼,头发用发髻扎在一起放在后面,却一点没有这个季节的杂乱,黑亮顺滑。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她的五官开始清晰明亮地呈现给我,那一双眼睛真像刚从水中捞出的雨花石般润泽秀丽。她与旁边人说说笑笑,突然转过头来,认出了我,含蓄腼腆地一笑,一点也没有了刚才那股厉害劲儿。这一笑似有魔力,带来一阵清凉。我一阵局促,慌乱地抬头还一个笑。

      “看什么?”周任发看我走神,很是不满,朝我看的地方看去。

      这时,她已经从我背后经过。印象中,洒下了一股栀子花的香味。

      长期以来我迷恋那种如同月亮般明亮光洁的女孩,她们不用特漂亮,但都具有一种恬静暧昧的磁力。下午的课上,我开始为那两个带有暧昧味道的笑而心神不宁。我反复地回忆自己当时的一举一动,有没有表现得招人喜欢或是男子气一点;回忆她的一举一动,有没有对我抱以好感的蛛丝马迹。后来我知道,这种回忆通常十分危险。譬如一个痣本来长得好好的,你总是挠啊挠甚至是突发奇想地摆在太阳下曝晒,就会容易变得严重起来了。

      那一个礼拜的后来几天,我都带上了红领巾,两排值日生依旧,唯独她不在。

      再过了一阵子,我根本忘记了这件事。

      我们开始喜欢上了打篮球,放学后我豹子虎子还有熊子总是跟着其他班级几个篮球打得好的一起在篮球场斗牛。我们四个没有一个打得好的,但是乐在其中。

      “你们让让。”那一次我们打球打到半当中,一群看上去很不良的不良少年们走进了我们的地儿,里面一个为首的拉了直发的高个男生颐指气使地说。

      我们没有搭理他,继续玩我们的球。可跟我们一起打球的几个人却开始畏畏缩缩,好像老鼠见了猫。

      那个直发男生一下子大步跨进我们的阵营,把正在哼哧哼哧运球的虎子一把推倒在地,抢过球碰的一脚,将球踢得有教学楼五楼那么高。

      我看着球在空中滑过一根高高的弧线后就真的就翻过了防护栏掉落在了五楼的走廊里,顿时怒火中烧,把我冒充迈克尔乔丹用的护腕从左臂扯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欲扑上去教训他一顿。当我的视线转回到他身上时,发现豹子已经一个飞踹把那个家伙踢翻在了地上,紧跟着一屁股骑在了他的白色的纯棉汗衫上,掐着他的脖子用最直接最有攻击性的词骂他。他的打架技术是我们四个里面最好的,那个人用手抓着豹子的双手怎么也挣脱不开。由于豹子的表现非常有力,我的火气立马消了一半,想跟着上前踹这嚣张的直发男两脚就罢了,却看到跟他一起来的五个男生也同豹子一样脸色齐变,张牙舞爪地朝我们这里冲来。看到这情形,跟我们一起打球的几个霎时作鸟兽散。非常意外的是:包括熊子。我大喊熊子你回来,他回了一下头,跑了。

      虎子这时候爬了起来,赶忙跑来跟我站成一列来面对剩下五个不良少年的围攻。这五个人径直走过来到我们面前两米的时候站住了,我们一阵不解,以为要对话。里面的一个长着浓密青春痘的男生突然一拳打来,我急忙一个猫腰躲过,却被旁边闪出的另一个左耳穿洞戴了个黑色耳钉的家伙一把勒住,动弹不得。我拼命挣扎着,可一点没用,他力气很大,甚至还调整了下勒我的站位,从侧方改到了后方,勒我勒得更顺手了。我两腿无助地乱踢,我看到虎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两个青春痘比较稀疏的男生给制服了,其中一个把他两手反剪,按在地上。最后剩下的一个男生的特征是身材健硕,没有闲着,朝豹子走过去,一下子就把他从直发男生背上提了起来,像对虎子那样按在了地上。他动作麻利,就像我母亲买菜前提菜篮子一样轻松。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比我想象中快多了,之前我被勒着胡乱踢腿的时候甚至做好了哪怕受到他们再多拷打也不掉一滴眼泪的决心,全然没有用上。

      直发男生起身驮着背一个劲干咳,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知道我谁吗?他妈的敢打我!”忽然他蓦地对着豹子的脑袋就是一脚。

      豹子眉头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殷红的血汩汩涌出。他看到血滴落在水泥上,颤得像个马达,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最为下流的咒骂,有校广播台喇叭那么响。我心里一阵抽。周围几个球场的人都远远地看着我们。

      直发男见搞出了血,顿时慌张起来。他环顾了他的同伙们,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些“这不算什么”的迹象,发现也都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的紧张顿时扩大了很多倍,半响,丢下“快走”两字。此时压制着我和虎子的两个人在我们每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转身逃跑,以免我们去追。

      我和虎子爬起身来不顾屁股的疼赶紧跑过去看豹子的伤情。他的脑袋比我们的屁股重要。

      “豹子,口子挺大的,去医务室吧?”虎子担心地对豹子说。

      进了医务室,一个一身白大褂面容慈祥的阿婆看到豹子鲜血直流很激动,估计很久没有看到一脑袋血的伤情了。她忙忙叨叨从一个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里取出酒精,将棉签浸入酒精后拿出摇晃着吓唬豹子说会很疼,豹子坚定地点点头。擦的时候豹子眉头紧锁一声不吭,那个口子愈发清晰地呈现在我和虎子面前,我看着浑身一阵发毛。大夫问他怎么伤得的时候,他硬说是走路摔在楼梯角上,我和虎子知道他准备去报仇。不过报仇也是过一阵的事了,马上几个老师便很不情愿地被阿婆差使下来将豹子送到两个街区外的医院缝针去了。

      第二个礼拜。漫天的乌云像一大堆绵絮,用了半个下午将日光堵得一丝不漏。天空的颜色也变成了罕见的暗红色,阵阵狂风把教室门窗吹得啪啪作响。我喜欢这种混沌的天色,这派世界末日般的诡异气象总会让我兴奋异常。每隔那么几分钟雷鸣会轰得响起,女生们皆作紧缩状小声尖叫,男生们也没有辜负这个显示自己英勇无畏的机会,抢着起哄。最后一次我没有跟着一起叫唤,我偷偷回过头去看熊子,他神情严肃地垂着脑袋,把他的活动铅笔的铅芯按得老长,然后再用手指把它推回去,无限循环。

      豹子出事的第二天,熊子来找过我和虎子,似乎想对他当时逃跑的事情进行道歉。他朝我们走来时眼睛眼睛看着地面,仿佛我们的目光会灼伤他似的。他走到我们面前,叫了我一声猫子便没了下文。我把脸扭倒一边,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熊子怔怔地原地轻轻踱了两下,动作很不协调地转身走回去。我忽然一阵心软,想起了他那根恶心异常的红领巾。

      放学的铃响了,任课老师下课都没喊,比我们还急着离开了教室。我把脑袋转回来,忽然想起那天后来我丢在地上的护腕还没有拿,那是我省吃俭用花了50元买的,心里一阵懊悔。我郁郁地抓起早就理好的包,非常有默契地对虎子歪了下脑袋------这是我从电视里学的,他便也背上包一同与我走上了回家的路。

      一到外面阵阵狂风便把我的三七开吹得东倒西歪不由暂时性地暗暗嫉妒虎子的平头,甬道两旁的树叶也是哗哗直叫,一副就要下大雨的态势。当我们经过一个有着独立小房间形状的小卖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看到里面有卖烟。

      “试试这个不?”我指着烟问虎子。

      “还是算了,被我爸知道肯定打死我的。”

      “别窝囊,路上抽呗,顶多抽不掉放路上藏好。你爸妈怎么会知道?”

      “……”

      “带钱了吗?我钱花光了,下次有钱了请还你。”我想起了那50元的护腕,想先攒钱再买一个。

      虎子从包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怯怯地问老板最便宜的烟怎么卖。老板是个油光满面唯利是图的胖女人,一言不发地点了钱,也不管我们年纪尚幼,转身抽出一包大前门外加一个打火机,啪地甩在柜台上。

      为了能够安全地享用这包烟,我们专程跑到了五百米外的某个公共厕所还为此支付了每人两毛的入场费。这里气味浓郁,我们踩着尿迹斑斑的地砖,从众多小间中中挑了一个看上去最干净的其实也很脏的小间猫了进去。我们翻下了马桶盖,垫了刚拿的共四张草纸在屁股下,背靠背坐着,颇像那个意大利牌子。

      我从裤兜里摸出烟,撕去了外面一层玻璃纸和里面的铝箔纸,于是在混沌的屎臭中我辨析出一股好闻的烟草味。我认为我知道怎么抽烟,我爸每天都会有事没事抽上几根,一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更是一群人在麻将桌边喷云吐雾,有如仙境。

      “我先来试试。”我抽出一根如端详美女似的看了一小会,扭过头用侧面告诉虎子。

      “哦。”虎子专注于把他剩下的几张零碎钞票整整齐齐地捋在一起。

      我嚓地一声滑动了打火石,火苗随即跳起与烟头连在了一起。温存过后我看到烟头开始若隐若现地亮起了红光,忙不迭凑上嘴去深吸一口,一瞬间我的肺中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一同挠痒痒,我低下头来,大声咳嗽。

      “艾,要紧吗?”虎子探过头来关心地问。

      “没啥,一下子岔了气。”我顿感狼狈,一本正经地说。

      我用眼角瞄了下香烟外壳,想看看有没有说明书之类的东西,看来看去发现说明性最强的也只是“吸烟有害健康”六个字,于是失望地改为假抽。尼古丁见无法侵入我的肺部,便化作烟雾,扑向我的眼睛,熏得我眼泪汪汪。

      “虎子,味道还行,你也试试。”我偷偷擦拭了眼睛,急于与香烟划清界线,关怀地对虎子说。

      虎子拿过那根还剩三分之二的香烟,吸了一口,也是大咳特咳。

      “一点也不好抽,白买了。”他满眼泪水地把头扭过来。

      “你抽得少,抽多了就能品出味道来了。”

      虎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掉转头抽了一口,又是一阵咳。

      “小学打架没输过,这趟连豹子都给打成那样了。”我严肃地说。“我们得修炼。”

      “他们不一样,熊子说他们是高年级的,上次在厕所看到他们小鸡鸡上毛都长齐了,所以那天才逃的。”

      “不是说不要睬他了,就是叛徒。”我作出恶狠狠的样子。

      虎子没说话,我也静了下来。

      “薛战家你去过吗?”虎子手里的烟燃到了头,快乐地把烟头丢在地砖上,使劲用回力鞋去碾。“他家隔壁再隔壁一家最近在装修还怎么的,有很多砖头,待会我们去拿两块劈劈。练好了下次去劈他们。”

      “恩,我认识。”我把香烟和打火机揣进裤兜,把门打开。“劈死他们。”

      走到门外时,大雨突然倾盆而至。

      “砖头还是等晚上再拿吧,雨太大拉。”我说。

      “晚上我不能过来了,我爸今天晚上带我去外婆家。”

      “好吧。”我看着雨中狂奔的避雨者,心中一片激动,冲虎子歪了下头。

      可是虎子没有心领神会,只我一人冲出在雨中狂奔。我忿忿地心中默念:太没默契了。只好悻悻地折身回到厕所大门,无奈地同虎子一起等雨停再走。

      晚上吃好饭,我从床底下拉出书箱,拿出几年前买的《阿拉蕾》翻看,噗哧直乐。母亲在看琼瑶剧,《一帘幽梦》,而且还拉着我爸一起看,听不得我笑,广告时段骠悍地命令我我把这些闲书收起来。

      于是我开始无所事事起来。我忽然摸到了裤兜里面的那包大前门与打火机,心中一紧,心想要安置好。同时也想起了与虎子间关于练劈砖的约定,砖头还没有取呢。

      我把书包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取出,只剩下封面是一条直线切过两个相交的圆的两个交点的极易让人们产生联想的数学课本与练习本,外加两支笔,一脸认真地对正在看电视的母亲说数学题目做不来,要到虎子家去问他--家里母亲发言权比父亲大。那时她眼中充满了对剧中两个倒楣蛋的无限同情与理解,也不顾虎子数学甚至没有我好的事实,眼皮不抬地给我四个字:早点回来。

      我一阵轻松,打开门背着包咚咚地踩着木梯蹦跳着下楼,同时小心地告诫自己别太大意没出门就摔着了。还好一切顺利,也进一步成功地拧开了楼下的门。于是我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家门口:刚在雨中洗刷过的房屋,泥地,青草,大树们浸在月色里,获得了安静圆润的柔光;这归功于夜空□□的□□,白天时候漫天的云朵都不知跑那儿去了,暴露着星星月亮的每一个细节;雨水过滤后的空气也是甜丝丝的,透着清凉的味道。

      我突然被打动,神圣地迈出脚,踩在了柔软潮湿的土地上。感觉真好,就像穿了最贵的耐克气垫鞋一般。接着我像猫一样轻快地在这片舒服的土地上近乎无声地朝薛战家那个方向行走,越走越快,同时快乐地看着两旁一排排倒在躺椅上乘凉的人们挥扇聊天。半路上我还看到了两个同班同学,我也愉快地和他们打招呼。

      到薛战家门口的时候,我隔着门听到他家电视机里也传出了琼瑶剧的声音,其中一个倒楣蛋正在在用海枯石烂的语气说话。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敲他的门,转而左右环顾,看看那家装修的有着很多砖头的人家在哪一边。月色很明亮,我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一户门户大开的人家门口摞了一堆红砖,里面透出的光怪陆离的光线,忽亮忽暗。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不为探明这奇怪的光,只是想先观察一下砖头主人的动向,以免偷砖头时别被他们抓到。

      当我靠近那扇开着的门,小心地将我窥探的视线投入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不由得同当年八路军侦察兵不怕艰险不畏牺牲探到鬼子动向般心中阵阵激动骚动。房间内虽没开灯,但是电视机的光线打过去,我一下子就认出里面独自坐着看电视的就是上次值日的女生,她正穿着一件因光线晦暗而看不清花纹的淡色睡衣,一脸专注地看着电视。她把音量开得很小,我猜不出是什么片子,反正不是琼瑶片,当时我坚定地这么想着。

      我彻底忘记了此行的目的,那天原本已逝的关于爱情--如果可以说是爱情的话,至少是有关于爱情的遐想顿时有如被切成两段的蚯蚓,死而复生,并且是加了倍地蔓延开来。这出乎我预料的戏剧性的邂逅,让我在这空气清新的夜晚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把脑袋收回来,整个人贴在墙上,听到心脏怦怦乱跳。

      我花了好一阵子来调整呼吸,放慢心跳,随后脑袋里浮出一个对当时的我而言极度疯狂的念头,那就是想办法认识她。在为自己的浪漫想法小小激动了一下后,我发现想出场出得闪亮一点是十分难办的,我面临了两点难题:首先我与她的关系基本上属于不认识,如果我贸然冲进去打个招呼就走人肯定被当成傻瓜而且不利于进一步发展;如果我贸然冲进去打个招呼不走人的话,便会面临第二个难题:陷于尴尬无话的境地,而且要是她问起我怎么会来这儿的,总不见得回答“我是来你家偷砖头的”吧。

      忽然间我想到了书包内万恶的学习材料,有了,变废为宝的时刻到了!我一下子情绪激昂精神抖擞,往后倒退了好多步,一直退到薛战家门口那边,随即开始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她家门口走去。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刻意加重了脚步,并且动用全部面部肌肉摆出一个自然的表情微笑着朝内望去。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电视,完全没有发觉外面有个过度兴奋的人正在走正步。

      我顿觉失落,决心再走一遍,于是又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到薛战家门口。我顿了顿并深吸了一口气想镇定一下自己,不想又一个灵感也伴随着这口气也被我一并吸入。

      “张明!张明!”这一次我不加重脚步,而是边向她家门口走去边压扁了声音大喊一个我三十秒前刚刚捏造出来的人名,不然把薛战这家伙吸引出来我的罗曼史就很可能开不了好头了。

      经过值日生的家时,我又很努力地用随意的目光朝里面看去,同时又大喊了一声张明这个子虚乌有的人名。这一次她终于被我这奇怪的嗓音所吸引,抬头看到了我。

      “诶,你怎么住这儿?”我微微扬起眉毛,用一副诧异得十分自然的表情抢白了一句通情达理的废话,同时暗暗为自己叫好。这语气这表情都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过,少一份则失,绝对可以捧上小金人。

      她刚看到我时脑袋是微斜的,随即随着脸上笑容的浮现而慢慢摆正,显然她也认出了我。

      “我一直住这里的啊。”她诚恳得回答了我问的愚蠢问题并另外反问了我一句极具涵养的问题。“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啊?”

      “噢,我来找我同学复习数学,明天考试。但是我找不到他家再那儿了,第一次来。”我一脸的委屈。

      “什么数学啊,你几年级的?”

      “我预备班啊。”

      “预备班啊,我初一的,你要是不懂我教你好了,一个人在家我也挺害怕的。”

      “好啊,太谢谢了!”

      一切发展得居然如此顺利,同我三分钟前所构想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虽然里面很黑,只能看见发光的电视机和一些大致的轮廓,但我还是躲过了门槛的暗算,跨步进入。天气凉爽,我辨认出旁边一个风扇,并没有打开。她原地坐着转过身来,从黑暗中摸索出一个小椅子,咯噔一下摆在她的左边,用折射着电视机光线的眼睛看了我,示意我坐。在电视机与我们坐的地方之间,还有一张木桌,我把手搁上去,感到年轮与油腻。

      “怎么就你一人在家啊?”

      “我爸出差,我妈买灯泡去,过会儿才能回来呢。”

      “我还在想怎么不开灯,那还得等你妈回来你才好教我呢。”

      “恩,对啊。”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地笑。

      我于是也往电视机看去,大为惊讶地发现她也在看琼瑶片。我感觉琼瑶片亵渎了她。

      “你也看《一帘幽梦》啊。”我改变策略,虚伪地摆出一副琼瑶铁杆粉丝的架势。“我妈很喜欢刘德凯的。”

      “是啊是啊,很灵的!”她忽然两眼放光,转头看我。“我还以为你们男生都不看这种片子睐。”

      “我也只是偶尔看看。”我谦虚得不好意思地笑,躲过她的目光。

      既然我为自己掘好了坟墓,便只得正襟危坐在小木凳上,直愣愣地瞅着电视,并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而相应地摆出各种人间百态的表情,生怕露出了马脚失去了交集。所幸只过了不久,许茹芸演唱的片尾曲悠然响起,我长舒一口气,感慨地说:“绿萍其实也蛮可怜的。”

      “是啊,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毒药。”她一脸忧郁。

      “想开点,现实生活中哪有这么个全世界人间灾难苦难全都砸在两个倒楣蛋身上的事情啊。” 我机智地引用了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话。

      “嘻嘻,看不出你还挺幽默的嘛。”

      “其实还好,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藏住心中的窃喜。

      “才刚出去一会儿呢,她每次都要逛上会儿的。”她脸的轮廓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带着不安与调皮说道。“天一黑我就挺害怕的,你讲几个笑话给我听吧,这样我教你数学时你才好心安理得点啊。”

      “好,让我先想一下。”

      于是我暗地里使劲地去回忆些既搞笑又纯洁的笑话。豹子平时给我讲的不少黄段子对我影响显著,以至于刚开始思考时连续蹦出三个黄色笑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还好,费了一番工夫后,我想到了几个纯情可爱的笑话。

      “夏天的时候,有一根火柴,他觉得头皮痒,结果挠着挠着就烧到自己了。”

      “好冷啊。”她微微一笑。

      “还没结束呢。”我见她反应不大,有点慌张,赶忙继续说道。“后来他被送到医院抢救,经过包扎后一照镜子,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棉签。”

      “哈哈!”她很喜欢后面一段,笑得很灿烂。“这个笑话真是太有劲了!”

      虽然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太清,她笑的轮廓已经让我十分动心。气氛被打开,我们便轻松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同时不停地赶走那些破坏气氛的蚊子。

      后来她母亲带着灯泡回来,她主动上前很大方地介绍了我,成熟得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我则是深谋远虑想得十分长远,表现出一副做作的乖巧样,希望籍此能让她的母亲也喜欢我。然而她的母亲显然对我没什么兴趣,和我说了点客套的话,径直站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换好灯泡,走到门口拉下开关,灯唰地亮了。于是在坐了这么久后我终于得以环顾四周的一切。她的睡衣原来是小熊图案的,头发顺滑地披下来垂到肩上,虽然有点贞子的嫌疑,在我看来却是十分漂亮。房间很小,摆设很简陋,除了些必需品外,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

      她母亲走到厨房那边去剁什么东西去了,节奏很好。我从包里拿出数学书与练习本,翻了一阵找出今天还没有做的数学题目请教她。她再次坐到我的右边,很耐心地垂下头来研究题目,乘这个机会我第一次有了安安静静地观察她的机会。

      她的嘴唇颜色很淡;左耳在头发掩护下若隐若现,她在左耳垂那儿打了两个洞倒是让我感到意外,以前在我印象里只有坏姑娘才打一个以上,不过从那一天起这类想法被我归类为偏见这一栏;在她的左眼角处有个小小的疤痕,我一点也不介意,也不过问。

      她突然抬头,我赶紧把视线投到她脑袋下的作业本上。

      接着她开始用带着孩子气的语调和方式给我讲题。这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授课方式,她会打一些很奇怪的比方,比如对于圆和直线她会分别用脑袋与胳膊这两个几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来代替。我对这样的风格很感兴趣,认真地听,偶尔听到没听懂的地方也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自己真的懂一样。当结束时,我发现我头一次为老师作业布置得太少而痛苦。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我用慢得刚好不至于引起怀疑的速度收起本子,笑着对她说。

      “没事的,我也就数学比较好,可以小小炫耀一下。”

      “下次我不懂能再来吗?那个张明,其实他数学也不是特好,而且他家特难找。”

      “你还赖上我了呀,行,你下次带上辅导费,我可以考虑。”

      “哈哈,好啊。对了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我忽然想起。

      “叶芸。”

      “噢,挺好听的嘛。”不等她问我,我马上很官方地呈上自我介绍。“我叫吴雨,不过叫我猫子好了,大家伙儿都这么叫我。”

      “好啊。”她笑吟吟的,一脸真诚。

      她起身送我时候,我注意到她长得比一般小姑娘都高。我彻底忘记了薛战这个人在我不远处的存在冲着屋内对她母亲大喊了一声阿姨再见后得到了回应,恋恋不舍地在她的护送下向门外走去。刚走出几步,我便回了头,希望能够看到她的目送,然而那里已是空空如也。房间里新灯泡黄色的光是那么温馨,让我的心中一阵失落。我看到了地上摞着的砖头,想起了原先的任务,偷偷摸摸踮着脚尖过去只拾起三块放进书包。经过时候我又在暗处偷看了一下里面,她已经重新看起了电视,在笑,光线打下来,分外动人,像一个正在看电视的天使。我痴痴得看了一会,忽然看到旁边有一户人家正警觉地盯着我,不由狼狈地从反方向跑掉。

      三块砖头很沉,我到家后马上把砖头整齐地叠在门口,感到肩膀一阵舒坦分外轻盈。我乐颠颠地蹦蹦跳跳地开门上楼,母亲质问我怎么那么晚回家,于是我义正严词地把作业本拿出来给她看。

      睡觉前,我脱衣服时候发现那包烟和打火机居然还在裤兜里,大吃一惊。赶紧起身把他们藏在了床下。

      大半夜的,我辗转难眠。

      早上我兜里揣着大前门和打火机肿着两只眼来到教室,尽是悉悉嗦嗦的声音。待我坐定,虎子转头隔了两排问我:“熊子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能有啥事?”

      “不知道啊,有人说一大早就看到他爸妈带着他一起跟周任发到教导处去了。”

      我扭头往熊子座位看去,果然空的。答曰:“谁知道呢。”

      我低下头翻包,找出了那本带有我一夜回忆的数学作业,递给杨琳――我的同桌兼小组长。她一副意外的样子。为了使她不至于过度惊讶,我从她满是别人作业的桌面随机抽了一本语文作业开始抄。

      “还都做对了呢。真你做的?”她翻看我的数学本,又是称赞又是怀疑。

      “嘁,我这种好学生怎么会抄作业?”

      “好,你说的。那你就别抄!”她今天心情似乎很好,笑着凑过来抢我正在抄的《草船借箭》。

      “别搞,来不及了!” 我用左胳膊肘挡住她,右手继续誊着。

      她知趣地收手,开始把一桌的作业本归类成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地摆在左上角。

      她长得很秀气,性格也好,刚开学的时候班级里我最看得上眼的小姑娘就是她了。遗憾的是整日四目相对无话不说,让我们走上了兄弟之路。她后来也常无端地被我拎出来作为男女之间没有纯洁友谊的反例。

      抄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关于《草船借箭》的笑话,我默记于心,准备下次去叶芸家的时候能够讲给她听。

      “干嘛啊你。”她用胳膊捅我,害得我写坏了一个字。

      “周任发。”她低声说。

      我赶紧把作业收好。

      我看过去时发现周任发今天很特别,并未像往常踮着脚尖进来捉奸而是站在门口同两个人谈话,我认出那是熊子的父母。熊子被墙挡住,只剩下垂着的脑袋露了出来,我看到他在哭。我花了些力气去辨认他们谈话的内容,什么也听不见,于是继续抄剩下的几行字。

      抄完的时候,熊父正恶狠狠地指着熊子呵叱些什么,熊子退后一步,连脑袋也看不见了;熊母上前拦住熊父,抑制了他的怒气,佝偻着轻声细语地对熊子所在的墙的方向也说了些什么。周任发把手伸向熊父熊母,他俩赶紧胁肩谄笑地上把这只肥胖臃肿的手握紧直摇。最后二人转身走向楼梯那个方向,消失不见。

      周任发领着一脸泪痕的熊子走进教室。这时大家作业差不多都抄好了,期待地看着他,想听熊子在枯燥的校园生活中制造了什么花边新闻。

      周任发不负众望,神色凝重地干咳了两下,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班级出了一件大事。我们班级的王硕刚同学放学时在校门口用砖头敲砸了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所幸他马上认识到了错误,立即陪同他一同去了医院进行医治。现在那名同学伤情比较严重,头上缝了四针。”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他见反向热烈,不免有些得意,继续说道:“对方家长都闹到学校上面去了,还好今天我早上去教导处左右求情,才避免了王硕刚同学的留校察看。”

      他顿了一下,期待我们用尊敬的眼神看他。可是期待没有实现,只得郁闷地草草结尾:“我希望从今往后大家能够团结友爱,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真正做到引以为戒。”

      说到引以为戒时,他意味深长地眯了我一眼。

      虎子回头看我,我心怀感动地看着熊子。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和虎子在回家的路上狡猾地用大前门呛了熊子,洒下一路笑声。

      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都觉得我们与熊子轻轻松松便成功炮制了一个与小说无异的大团圆的结局的确是有点过于顺利――虽然这的确是小说。我也用了很多时间去猜测当时熊子究竟是如何拿着一块砖头躲在校门口附近的某个阴暗角落带着冷笑等待直发男生出现时的动作神态以及他用砖头拍直发男生的那一瞬间乃至之前之后的一系列精确的心理活动。因为平时总是跟在我们后面行动的熊子塑造了一个过于坚硬的懦弱形象,以至于我无法将果断凶狠的一些因素安放在他的身上来进行想象。这种想象如同去回想诞生前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一般困难。

      于是我直接问熊子:“那天那个男的怎么给你逮到的?”

      他不涂抹任何英雄主义色彩地说:“那天放学我在门口小卖部买冷饮,看到他也在我旁边买东西。我就突然很想给豹子报仇,但又怕打不过。正犹豫着看到冷饮柜边上叠了好多砖头,就拿了一块砸他了。”

      当时我心中一惊,直接想到一个自私的问题上去:要不是我和虎子都没有注意到校门口就有砖头的话,岂会跑老远偷砖头,又怎么会和叶芸熟络起来呢。

      后来再回想起这些往事,有了新的认识。我想到一念之差与概率因素不可救药地影响了我们的人生乃至世界,微妙复杂,暗藏玄机。如果当天熊子没馋嘴那么下次再看到直发男生时用板砖拍人的激情也许就丧失殆尽了,如果当天小店的老板娘让他老公把砖头收起来以美化小店形象的话熊子就很可能只是干愣愣地愤怒而不动手了。我们同熊子的结局也很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了。

      买一瓶牛奶,订一份匹萨,或是去球场看一场篮球赛,都是埋下一粒种子。这粒种子从来不死,无需灌溉便能以我们想象不到的途径影响了我们和其他人的生活。有时候甚至在想希特勒的父母当年晚上也许多转个身便能生出个像辛德勒般仁慈或是更为残忍的希特勒。

      豹子返校之前,我们谁都没有去探问豹子的伤情,瞎忙自己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遇到了豹子的母亲,我们才询问了一下。她说他快好了,成天在家打游戏机,下个礼拜就能来学校了。

      我更关心的是到叶芸那里去请教数学,但是自从那一天后我再也没有进过她家的门。好多个晚上,我把数学课本与作业与练习本放进了书包,甚至梳理了头发、穿戴了喜欢的衣服走了到她家门前,却在那扇门前,再也无法鼓起敲门的勇气。她家门口的红砖如同我第一次造访时一样安静地叠放着,可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总是紧闭。旁边唯一的一扇窗是磨砂的,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我非常渴望了解到里面正在发生的景象,可顶多就是在门口心情激动地把耳朵凑近那扇门,去听一听里面的动静。很多次传出来的都是电视机里讲话的声音,只有一次听到她说了一声“妈,剪刀在哪里?”竟然让我如获至宝,兴奋了好一阵子。而一旦听到有脚步声朝门这个方向走来时,我便哧溜一下望风而逃。

      其中一次,我还异想天开地在她家铁门右侧一个角落用钢尺刻了小小的“我爱你”三个字,连自己都觉得肉麻。那三个字如此之小,但我坚信她会看见。可退后两步却又发现三个字还是比我理想中的要大了点,于是赶紧再用钢尺把它刮掉,改成了的连我离得再近也难以辨认的微雕艺术。可我仍然坚信她会发现自家的铁门上有一个整天对她朝思暮想的人透露出的玄机,并成为我们今后引爆爱情的导火索。

      什么动静都没有,都是我一个人在背地里翻来覆去。

      后来豹子回学校了,我们热情地迎接了他,告诉他熊子的英勇行为,他便也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熊子并放弃了报仇的意思。我以为我们与熊子和好如初了,可是慢慢的我觉得熊子比以前还胆怯了,凡事都看我们的脸色。我们曾尝试着对他粗暴一点活泼一点,试图找回以前的感觉。但是他只是客气地笑,不再像以前一般同我们打闹,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期末考试的日子临近的时候。周任发比平时更苛刻地看守着我们,我并不妥协,眼保健操第一节和第四节的时候我总睁着眼睛东张西望,看每个人表情安详地用手指捅自己的脸,看周任发巡逻时走位的路线,看在门口检查我们眼保健操的值日生并暗自得意。有次做眼保健操时我看到一个值日生走到我们门口,居然是叶芸!我很激动,乘周任发转身过去时冲她招手。她认出了我,笑着用一个只有我能会意的动作指着我。我马上闭上眼睛,规规矩矩地做操。

      眼保健操结束后我睁开眼发现她已经不在了,我借口上厕所冲出教室追上了她。我的脚步急促沉重,负了猫子的外号。而她机灵警觉,转过身来。我们开始对话,好像是这样的。

      “那个我……你没有记我名字吧?”我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螃蟹,为自己的奔走找到了个理由。

      “你说我该不该记你呢?”她笑道。

      “该记,这次还是别记我了啊。上次我们老师刚骂过我,下次不敢了。”

      “没记你啦。下次你可别了,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包庇的话就完了。”她还是笑。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又道:“你不是说来找我吗?怎么后来都不见了?”

      我终于发现我不敢敲她家的门去找她的真正原因,我怕她答应我教我数学只是一番客气,怕成为她的拖累。她的回答把我心中的积云一扫而空,万物明媚起来。我眼里闪着光,用动情的口吻说:“前段时间数学老师病了,今天刚回学校呢。”

      “咦,你们怎么不请代课老师的啊,奇怪。”她不解地转身。“先不说了,进教室晚了我们老师要说我的。”

      “噢!再见!”我热情洋溢。

      她回头又是一个笑,把我整个人都给照亮了。

      我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教室,周任发十分不解地想幽默一下:“怎么上个厕所都这么开心?”

      我当时给了他一个友好的眼神,觉得连周任发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于是在期终考试临近的日子,我每天忐忑不安而又心安理地去敲她家门。有的时候她也忙于复习,我便不打扰她,坐在旁边安静地独自研究题目。那段时间电视台来回播放《回首又见他》这部讲医院八卦事件的日剧。红极一时的飞鸟凉演唱的主题曲充满奔跑的节奏,年少的我非常喜欢。在去她家路上的时候,我用当时挺稀罕的WALKMAN反复放那个主题曲来填补虚荣与空虚--一般放到第四遍时就到了。日复一日的以至后来每当我想起她时都会脑子里嗡地响起这个音乐,又或者是在听到这个音乐时想起了她。

      考试结果出来,成绩单寄送到家。父母把信交给我,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让我打开,我注意到鸡毛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摆到了墙角,竹柄闪现带有凉意的光。我带着诚惶诚恐视死如归的心情去打开,像预知将抽中死签。哈哈。母亲嘟哝着“考几分啊还笑”一把抓过那张创造历史巅峰的成绩单,尤其数学九十一分,在一群八字开头中显得尤为醒目。“考的不错嘛,没作弊吧?”她讪讪甩出一句颇让我不是滋味的话。不过那都不要紧,因为后来叶芸有点失态地轻扭我的脸说“没辜负我呀。”我仔细认真地感觉她手在我脸上游动,想把它记住。

      暑假的时候,我们已经熟得冒泡了。差不多每个下午我都顶着烈日或者是大雨跑到她家去敲门,偶尔里面每没人,便觉得落寞空虚,整天闷闷不乐也不去找豹子虎子熊子玩。

      下午她母亲通常不在家,父亲也从未出现。有次她做暑假作业的休息间歇时,用手不停转一块长城牌绘图高级橡皮,配合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地对我说:“猫子,你知道吗?我爸妈他们三年前离婚了。”我问:“不是上次说你爸出差去了?”我突然反应过来,暗地里劈头盖脸地责怪自己口笨,同时倒也为获得了她的信任而欢欣鼓舞自豪万分。关于她双亲离异这件事我其实全然不在意,在我感觉里,她独立于她父母就像是跟悟空一般从石头里嘣出来的。

      她经常用那种不卑不亢的口气跟我讲话,或者心情难过时也不会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般对男主角一个劲儿撒娇让我不是滋味。最打击我的是有趟我在她家水泥地像只猴子般乱翻跟头不亦乐乎之时,她对我嚷壤:“别闹啦,老像个小孩子。”我被这句合情合理的话完全命中,表情失控得犹如汽车冲出机动车道。她见我神情扭曲,赶紧对我说了两句好话,带了种哄小孩的口气,这彻底让我的表情撞上了防护栏车毁人亡。

      她穿的吊带衫裸露了大面积的肌肤,圆润白皙的同时也汗津津的,有如浇了桶牛奶的大块汉白玉,头发也因为炎热而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并挥发出她用的洗发水的好闻的味道。这些要素的性质十分活跃并产生了化学反应,生成物便是意乱情迷的冲动。我带有侥幸地告诉自己认为这只是是爱情的冲动,但这种欲望有如电视剧下面打出的字幕,无法骗过自己,我知道我想扑倒她抱住她――科学家声称人类从婴幼儿时期便已有性冲动,更何况下身铁一般的证据横在那里。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我只得以坐姿示人或者是装作肚疼弯着腰上厕所为它的冷却拖延时间,狼狈不堪。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听话的思想与举动深感羞愧。

      不过我认为接吻是个例外,绝对纯洁,只要不乱吐舌头。《一帘幽梦》里有很多这种冲击性的让我和家人坐立不安的接吻画面,比比皆是抬头便吻,只比我每天想叶芸的次数少点。有时候我会幻想与叶芸接吻,甚至在家里模仿刘德凯以一副陶醉样去吻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并眯着眼看自己演技是否到位。

      有一次我获得了最有可能创造突破性进展的机会。

      我和叶芸一同看完了暑期下午档的动画片,她刚说累了要睡一会,便倒头软软地在自家床上仰面躺下了。那张盖了奶黄底色并画有金鱼戏水的图案床单的床紧贴那面带有紧贴面对街道的磨砂玻璃的墙,她就睡在上面像舞台剧演员般被斜射来的一束光打着十分安详美丽。我把椅子搬来,在她身边轻轻地放下坐下,忽觉分外精神。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像考古专家一般研究着她每个最最细微的细节。眼睛从她的容貌中获得心灵的养料,感受到甜美静宜。斜射的金光下,从鼻尖上的小小汗珠到脸上茸茸的汗毛,从闪现褐色光芒的头发到薄不覆体的吊带衫我都一一观察,不带一丝情欲,一切都很圣洁。最后当我把视线移到她浅色的唇上时,为柔软温暖的光泽所深深着迷起来,我一阵晕眩,向前探去,有如一个慢镜头。再接着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轻轻喘在我的脸颊,带着她的味道。感觉很虚幻,很不真实。我醉生梦死地想,就算在这一瞬死去我也愿意。对,这个不学好的即将升初一的中学生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在这一瞬间死去也愿意。跟琼瑶片里的恶心台词别无差异。

      忽然间我碰到了她的唇。我发誓,我当时虽然有这种愿望但是我心中却是想誓死捍卫她的纯洁的,就好像女生们既想吃饭又要为了体重极力忍耐。这个接触好比某种强力催化剂,霎那唤醒我所有的本能准备造反,我几乎就扑在她身上并抵制住她醒来时的反抗该干嘛干嘛了。一秒钟,历史性的一秒钟。眼前像采用蒙太奇手法拍片似的闪过了我第一次和她与校门口的相见,她母亲站在桌子上装灯泡的轮廓,我在她家门口的徘徊,甚至我因耍流氓罪名而被警察叔叔逮捕的虚拟场景,眼花遥乱纷纭杂沓。我踏平了这次起义,什么都未做,触了电似的缩了回来,抑制住自己的气喘吁吁并仔细观察她是否有查觉到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已经夺去了她的初吻――我猜测应该是初吻。她两只眼睛一点也没有睁开的迹象,呼吸声也算匀畅。我长舒了一口气,再也没有那种细细打量的心情了。

      蓦地一种恐怖的想法向我袭来:她只是装睡!这种念头让我极其不自在,我用眼角乜了她好多眼欲证实这可怕的想法,她不露一丝痕迹。我改变策略,采用虚声呼唤法,一遍遍小声叫她的名字,像个真有啥事要找她似的,也是没有一声回应。忽然间我失去逻辑能力,在不知她是否装睡的前提下从心里痛斥她居然演技这么无师自通这么恰到好处这么虚伪。我不堪忍受,愤怒地打开电视分散自己注意力以缓解自己乱絮般的心情。电视机里播映着一部放得很滥的武打片。我慌不择食,硬着头皮逼自己看,就像第一次来她家看琼瑶片。

      不多久,床板嘎啦嘎啦的声音从她那边传来,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要被这声音掐断了。我一边暗地和这无形的手较劲一边盘算着: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做,这时候我应该轻松地回头。于是我努力地回头,同时感觉脖子上好像有个旋转弹簧的反作用力在和我较劲儿,十分辛苦。等完全转过来看到她时我已经是满脸通红了,我配合着我的脸色沉痛地挤出三个字:“起来啦。”,她不带笑地说:“恩。”

      这种太阳从西边升起的表情令我惊恐万分。我张着嘴哑口无言,好像等着谁往我嘴里塞东西吃似的,话语像在瓶子里结冻的汤怎么也倒不出来。我装作再次被那些夸张做作的武侠片所吸引,转头看去。我眼睛透过屏幕,高速运转大脑揣测她装睡的几率,不得而知,越发地感觉脖子僵硬。除了电视机里刀剑相碰以及窗外没完没了的知了声,一片静寂。

      赖以生存的作为救命稻草的武侠片打出“完”的字幕时,我拿出片中演到男主人公在其父亲被坏人杀害的悲惨剧情时就准备好的台词说:“我得走了,今天我爸带我去外婆家呢。下次再来找你玩。”

      说这话的时候我不敢回头,装着看演员表呢。

      夕阳映照下,看哪儿都红彤彤的,显得温馨和煦分外诗意。我像被俘虏的日本鬼子趿着鞋耷拉着脑袋步调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斜射的光拉得很长,鬼鬼祟祟爬上别人家的墙头。有个声音在不停对我捣鼓说:“她一定是在装睡!”,这可怕的唠唠叨叨的心声给予了黄昏美景毁灭性的打击并制造了一种反面的悲情效果,让我愈加感到苍凉无助。

      上了二楼推开门,母亲在门边那个梳妆镜前用那把疏齿大梳子搀合着强力摩丝卖力地拗着造型,穿着也是花花绿绿整一只巨型瓢虫。见我回来,像盼到狮子座流星雨出现一样兴奋。

      “总算回来了!要再不回来我还得到豹子家找你呢。”母亲为自己没有出门找我的正确抉择而面露高明之色。“爸妈今天有事,晚饭在桌上,记得吃。”

      “噢,知道了。”

      只要下午一去叶芸家,我就说成去豹子家。他买了一台好四个人一起玩的世嘉游戏机,上礼拜还造访我家当我父母面发出正式邀请,令我的谎言有如B2隐形轰炸机在雷达探索区域来去自如难以被察觉。即便她哪次抽查后见我不在,事后进行盘诘时我也不必惊惶,大可坦然地把手一摊告诉她遇到了一个多日未见的小学同学,中途改道。

      “吴雪!好了没有?来不及了!”她突然扯开嗓子朝里屋喊。

      吴雪不是某个女生,正是我爸。他小跑着从里面出来,抚理着他乱蓬蓬的鸟巢一样的发型,大呼好了好了。

      他忽然发现我已经回来,换作沉稳步伐走到我跟前面作威严状地说:“我们走了,你自己在家当心点。”

      “都这么大了,能怎么着。”

      “你怎么说话你?欠揍怎么?” 关心没有化为感激,父亲一下子心态失衡。

      母亲扭头瞪了我爸一眼,他一惊,撇下我,赶紧和她肩并肩一对连体婴儿似地挤着出了狭窄的门。

      “回来找你算账!”关门时父亲也狠狠地瞪我一下。

      等到他们在木头楼梯上砰砰的脚步声慢慢淡去时,周边邻居们的欢声笑语开始透过墙壁穿过窗户传入了我家。这悠哉自在的声波虚无缥缈,与我毫无无关联,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晃晃悠悠走到餐桌前拿起缺了口的烫金瓷碗胡乱扒几口饭菜真是索然无味,于是开始像个失去老伴多年的老头,站在与厨房连体的阳台上,目光颇具深邃味道地凝神于窗外胡思乱想起来。思绪则是始终围绕着她是否装睡的这个已经已经被我反复思量得有些庸俗的话题上。倏地一种想法浮上心头:如果她只是装睡的话,我这辈子再也没脸见她了。一想到这里,我十分夸张地鼻子一酸,好像这辈子再也不会恋爱似的被自己的悲情打动,感慨自己的可怜,更加像一个志向远大的科学家目光深远地眺望远方起来。

      不知觉地我被空中盘旋的白鸽灰鸽吸引,在漫天的红色云朵中,它们自由自在不知疲惫地在空中画过一个又一个圆润标致的椭圆,简单优美。可惜我不能看到这个椭圆的全部,它们于空中翱翔的区域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常常是越过我家阳台窗户的可视范围,在我被白漆脱落的屋顶所阻隔着的看不到的空间遨游。每当它们真飞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便按照它们之前飞行的弧线以及速度,在心中画圆,计算着它们将在何时以什么样的角度从什么地方再次出现。它们有几次不合我意地在别的角落或是别的某个时间点重新出现,竟让我有点遗憾。在这样的晚景中,这群飞翔着的禽类携带了太多的美好想象,我无比渴望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去。

      一个志向逐渐坚定起来:如果她真的睡了过去并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的话,我明天将继续到她家去并从今后开始到确定男女关系到办喜宴到更年期,这辈子做都她的柏拉图式爱情代言人(尽管我还不知道交娓的具体含义),永远像和尚守菩萨一样无比虔诚地守着她。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不过如果她强烈建议来一个的话,我们绝对不会像所有俗人一样通过接吻来制造下一代,而是去领养一个。如果她还是坚持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会让医生们从我们的唾液中分离出精子和卵子,在实验室的巨型玻璃试管中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培育出一个幼小的无邪的新生命。然后把他或者她抱回来,用我们所有的爱去灌溉他或她抚育他或她,从来不骂他或她永远不打他或她但是也能特别宠着千万不能溺爱了他或她得让他或她在一个温暖幸福的大环境下茁壮成长,成为我们祖国的未来栋梁。对了,最最最最要紧的是,要教育他或她做一个有道德有责任有自制力的人,千万不能像父亲当年一样年纪轻轻就乘人不备落井下石地去偷吻别的女生或男生以至于差点落得千古遗憾的悲惨结局。

      这是在某种不切实际极难达成的大前提下我才有可能实现的宏伟目标。

      突然被一个深刻的问题吓到:她会怀孕吗?

      想到这里我开始像某个抗日时期忧国忧民的地下党员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在我眼里出现的木头桌子、翘脚椅子、进口的东芝电视、还剩半杯水的广口玻璃杯、五颜六色被我爸摊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苍蝇罩子、长年滴水的抽水马桶、无论是什么,哪怕那桶我常直接偷舀着吃的罐装雀巢奶粉都顿时变得令人生厌起来。对于怀孕生子方面的东西我所知甚少,小学时我曾试问母亲我乃何方神圣从何而来,她不安地审视我在确定我没有得到可靠的小道消息后吹牛皮一样轻松地对我说结了婚自然就有。我继续追问她那有些没结婚的人孩子怎么生的呢,她一听脸色大变抓紧了手中的皮包弄得好像我要抢她东西似的沉着脸对我说你长大就知道啦。

      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少,但是那方面的知识从来没有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在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能让我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自个儿脑袋并唏嘘一声:“哦噢,原来是这样!”

      我一度认为怀孕是一种超自然现象。

      我走到父亲那个积灰如雪有点站不牢的书橱前,觉得有在这本快要坍塌的知识宝库里找到能够解决我疑问相关知识的可能。父亲对这些书籍总是有所选择地保管,我曾亲眼看见他独自在屋内捧着本以衣着暴露的女郎为封面的书籍坐在沙发上不无享受神情激动地看着,然而一见我进来便神情庄重沉稳地合起了本子并把封面朝内,信步走到书橱前把书藏进下面一个带了锁的小柜子――而且还是放在里面最底下的几层,最后从裤兜里掏出把钥匙锁好。越保密越上锁的东西在外人看来就越有神秘感越想拆穿,哪怕柜子里面放了两块石头都会让人心怀遐想以为里面放了两块金条银锭什么的,更何况父亲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我猜也许里面有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我拉了几下,果然锁了。伏下身来看看地上有没有哪个角落摆着钥匙,也是一无所获。

      书橱上面几层都是有玻璃橱窗的,里面的书密密麻麻地罗列就像现在高峰时段地铁里的乘客般本本前胸贴后背。我注意到大多数都是《歌德回忆录》、《牛虻》、《第二次握手》这类名著,挺多我以前放假闲了无聊翻看过,没有涉及到如何怀孕的具体内容,于是被我一一排除。我把我所能参阅的书名浏览下来,发现之前在里面的几本医学书籍和辞海也都不见了,唯一幸存的比较有可能性解答我疑惑的是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我把这本厚重的积满了灰尘的书从书橱里拿出来,像拭去刚挖出来的恐龙化石的泥土般去拭上面的灰,它们在手我指上聚成厚厚的小球,一团一团。我厌恶地把它们抖落首先查得“接吻”二字的定义为:见“亲嘴”。我再翻到“亲嘴”,释义如下:见“接吻”。我顿时感到额头上青筋□□,开始痛恨起盗版商人的为非作歹,或者更确切地说,痛恨他们一点没有职业道德,纸张差点也罢,内容错怎么了得,这可是本词典啊。

      我顽强不屈,转而翻到“怀孕”二字:妇女或雌性哺乳动物有了胎。线路也断,继而又查“精子”“卵子”这两个从豹子那里学得的最新词汇,并以此为线索一路延伸,最终得到“□□”二字:两性之间的性行为。涵义含糊其辞,不知其解。

      我愤怒地操起了电话。

      “诶,你好,请问豹子在吗?”

      “豹子啊,我猫子,我看到一本书上说接吻会生小孩,真的假的啊?”

      “真的?肯定不会吗?”

      “什么话,只是为获得新知识而高兴而已。那你知道怎么生小孩吗?”

      “不方便?最近在家吗?来找你?”

      “他俩也在?那我明天下午一点来,别放我鸽子。咕噜拜。”

      她意识到我吻她与她因被我吻而怀孕间的关系好比盗窃与谋杀,是两桩罪责不等的刑事案件。一旦谋杀罪名不成立,即便盗窃被判刑也变得好接收起来,更何终审结果还没出来呢。这一晚我竟酣然入睡。

      光晕护送着日光锋利地从我家田字窗上挂着的百叶窗间的缝隙中射来,给我化上超越那个时代审美观的斑马妆。我痛苦地在床上扭动几下把头拱进毛巾毯,试图再次将自己置身于混沌的状态之下维持之前的梦。前面的梦说什么的?蒙头回想的过程中,我所在房间的家具布局,蒙着我脑袋的毛巾毯色泽图纹,昨天我在叶芸家干的坏事,无需睁眼便自动呈上排成一系列连环画,颇为高级。终于我痛苦地意识到别说继续,哪怕连回想那个梦也变得不可能了。

      与豹子约定相会的记忆倒是突然尸变,我一骨碌爬起来蓬头垢面满脸沧桑地洗漱、更衣。

      桌上横一字条:饭菜在冰箱,莫忘!署名妈妈;墙上挂一时钟:十一点三刻。没有署名。

      豹子家位于我家东面三百米处,是栋灰砖灰瓦的老式平房,门口有个常年滴水的公用水龙头。

      哚哚哚。

      门吱呀开了,豹子的脑袋露出来。纱布已拆,只有淡淡红印。

      “前两天你怎么人间蒸发了?”他说。

      “热天蒸发正常现象。”我狡黠一笑。“虎子他们呢?”

      “里面玩呢。”

      豹子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丢我脚前,我换上踏着他家亮闪闪光溜溜的柚木地板朝里屋走去。连接客厅与卧室之间的是条另类的S型走廊,走在其中左右两排橱窗包夹过来――左边橱窗放了许多洋酒,我认出瓶XO;右边橱窗放了很多写着洋文的进口食品,一包包呈塔罗牌状。

      卧室前有片用各种颜色珠子串成的门帘,透过间隙我看到虎子熊子老夫妻般靠在一张席梦思双人大床上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手柄表情痴呆地盯着电视屏幕,不停怪叫。我抢在豹子前面用脑袋拨开门帘,像从瀑布里面突然掉出个脑袋似地出现并嘿地叫了下。他俩乜我一眼象征性施舍我一个笑,客套话也没一个继续穷凶极恶地盯着显示屏。

      我感觉被冷淡,有点懊恼地在床边坐下向电视望去,他们在玩《幽游白书》,虎子的户愚吕弟快没血了。豹子也拨开了门帘进来,在我身旁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虎子。我想起此行首要任务,小声问他:“怎么生?”

      豹子冲我眨了下眼睛:“最高机密,等我下。”

      “还玩神秘……”

      豹子起身站在床上,伸长了右手借着床的弹性对挂在墙上的空调蹦蹦跳跳,熊子脸上的肉被震得一松一紧变化无常。好不容易从空调上沿摸下来个本子,一头汗地对我说:“来。”

      我们重返客厅,豹子把本子递给我,神秘兮兮地说:“这事儿我还没告诉虎子他们呢,越少人知道越好。这里面就是生小孩的秘密,看了保证你吓一跳。”

      这是我们平时用的练习本,封面印着我们学校的校门。本子外观别无二致,但拿在手里却明显比一般的厚实。我满腹狐疑地翻开一页--这是历史性的一翻。一幅幅绘有赤身裸体□□至极的男女们的漫画贴图有如纳粹冲锋队般破门而入并带着十万伏特的电流循着我拿着本子的手经过我的手臂,胳膊,躯干,脖子直奔白质灰质,比用鼻子喝可乐还冲。我措手不及毫无准备,一阵夹杂着狂乱的眩晕朝我袭来让我几近晕厥。我的初具雏形的世界观有如被一只坚硬无比的巨锤轰然击中,咣一声裂成千千万万细碎晶体洒落一地。

      因为特定的生理原因我不得已在牛皮沙发上坐下,只表现出十分之一的惊讶地说:“真太诡异了!”。说罢又是一阵猛翻。

      取经归来,世界观大变。

      父亲于沙发上摇着脚丫看报纸,忘了 “回来找你算账”的承诺;母亲于琼瑶片前唏嘘不已,整一初恋少女模样。

      想到自己是二人耍流氓的副产品,觉得有点恶心。

      睡下了,昨夜的忆不起的梦重新放映。

      这位女子的背影,像快坏了的显像管放出来的图像,朦胧抖动,看不真切。我知她便是她,似曾相识却又不曾相识。她记得连我也无法忆起的往事吗?我自问,踌躇,满心的不自信。终于,迈开,一步一步,到她身后。我有预感,她会转身,认出我,轻声叹咤 “原来是你”。为了这四字,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我在她背后站了整整一千岁,连两鬓也都花白,却终不见佳人回首。倏地她化作一缕黑烟,翻腾着向上。我苍卒上前伸出已是干枯如柴的双手,却只是扰动了烟的形状。她越飘越高越飘越淡,直至遁于空气。我老泪纵横哀思如潮,只叹无可奈何。

      哭醒,枕上的泪打湿了半边鬓角。百叶窗把日光切成一片片,均匀涂在泪痕道道的脸上。

      我一点也不打怵地给叶芸去了个电话,告诉她下午找她带她到豹子家玩游戏机去。

      日烈,走在叶芸家路上整张脸麻麻的。那个令人肝肠寸断揉眵抹泪的梦的效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效力明显变弱了,胆怯慢慢露脸。看到她家门口时已经呼吸失调。我鬼鬼祟祟蹑手蹑足贴墙朝那敞开透气的门梛步,想先窥望一下里面的情况,以决定采用何种策略――其实也没啥策略。未待完全接近,里面忽然响起一阵拖椅挪桌声,我是惊弓之鸟,踮着脚以最轻的声音最怪的姿势奔至转角,心脏砰砰乱跳。

      待重新走过去时,我已决定要像一个男人一样。于是人未到声音先到,不等我走到门口便酝酿了粗嗓门大喊叶芸叶芸――既然我打算带着她去豹子家也就不怕被薛战晓得。大呼小叫的确是能给自己壮胆,自觉走到门前时表情已经如香蕉面膜般天然。而进门一看,客厅一片空旷,电视机在放某个口服液广告。正当我纳闷那会儿,里房传来了哗啦的水流声与咔嚓的拔插销声,然后叶芸在我视线里出现了,穿的正是我心生歹念那天的吊带衫。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来啦?”

      刚撑起来的男子气概全都漏了。我对她家水泥地板说:“恩。好了没?好了走吧。”

      出门时她撑开一把黑伞说:“进来吧?太阳太毒。”

      “别,让人家看了不好。”

      “有什么呀,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

      这句话里有调侃意味,心中的屏薄了,脸上笑也出来,躲进那个黑穹。

      “我来撑。”我抢过柄。

      走在豹子家的路上,我把事先准备的两个笑话讲掉了,她咯咯笑,心无芥蒂。

      到门口,我说:“待会我朋友要是问起你,跟他们说是我姐姐。”

      “为什么?”

      “他们很十三的,爱说闲话,爱乱传。”说得自己好像不爱干这个似的。

      豹子开门的时候,一股冷气漏了出来,心旷神怡。他看到我旁边有位面容姣好的异性,面露猥亵之色当着叶芸面冲我挤眉弄眼。

      “你别瞎想,我姐。我带她来玩。”

      “我有说什么吗?你小子别做贼心虚。”说罢,他正经地对叶芸点点脑袋。

      叶芸矜持地用招牌式微笑示意。

      拨开花里胡哨的门帘,看见虎子熊子霸占了床按了暂停等豹子归队。我先声夺人朝俩人介绍了“我姐”,他们不好意思地对叶芸笑。我坐到床边,拍拍床叫叶芸也坐下。

      “豹子,快来!”虎子急。

      豹子进来时手中多了两玻璃杯,递我问道:“嘴干吗?”

      “今天这么居家。呆会儿喝吧。”我接过杯子啪地放床边棕色茶几上,上头还有个硕大的盛满凉开水的广口玻璃瓶和几个原本就放着的杯子。我忽然觉得带着家属有种底气很足的感觉。

      “什么时候变这么耐旱了。”豹子嘀咕,转而投目光向叶芸。“会打游戏机吗?”

      “玩的不多,过会儿玩了你们可饶饶我啊?”叶芸笑。

      “哈哈,好啊。”豹子豪爽一笑跃上了床,电视又响起来。

      一局战罢,我大度地对叶芸说:“你先玩吧。”

      我起身走到轰轰作响的24寸东芝彩电左边的书橱,透过擦的铮亮的玻璃看书脊上的书名。古色古香的樟木书橱内摆的很多书跟我家的重了,还一些则不曾见过――比如这本的书脊上悍然写着“夫妻生活一百问”。我觉得豹子肯定都专研过,并且如果叶芸不在场的话我也会现场专研起来。

      叶芸忽然叫我,我吓一跳,好像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被人参透了一样。回头却看到她自己倒是一脸紧张地盯着电视,于是放心地二度扭头看其所看。她操纵着的小人像公园里晨练的老头老太只会打打小拳头踢踢小腿――已经被对手蹂躏得不成样子了。炫耀为主示范为辅,我从她手里夺过键盘表情威武地放出华丽的大绝招,击倒了虎子的小人。虎子好像真身被击中似的,发出一阵痛苦的嚎叫。

      “不带帮的!”虎子表情庄重。

      “我和我姐血浓于水,岂能让她任人宰割?”

      “对,他俩一家人,按规则来说是可以的。”豹子和叶芸游戏里一组,便作BOSS状临时订立了这条游戏规则。

      “那以前没讲,重来。”

      叶芸旁边一个劲笑,一双大眼睛眯得只有平时一半大了。

      我已经忘记第二次我们为什么又会去豹子家的了――也许是游戏机太有劲,又或许是那边的空调吹得人感觉甚爽,那段缘由回头望去有如隔了磨砂玻璃般朦胧混沌。但无论如何它的确发生了,并从此引发了整个暑假“到豹子家去”的泛滥,像默认的暑假日程表。那些所有的在豹子家里发生的事情倒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回想今天的事情。

      我曾用一千万次去后悔当时一天到晚带着叶芸往豹子家跑并最终亲手葬送了自己对爱的小屋的期望――我亲手把叶芸送豹子了。重新回想才意识到当时其实出现过很多胸罩,不对,是凶兆。比如那次空调打得叶芸冷了,豹子温柔得不正常地去拿条毛巾毯把她裹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又比如玩游戏机的时候每逢豹子和叶芸分在不同组时我都能看出他对叶芸手下留情,一点也不符他心狠手辣的作风。当时我不谙世事,小小警惕一下便放松警惕,天真地告诉自己这是同学间团结友爱的体现的同时居然还暗暗敬佩自己的豁达大度。

      有一次趁叶芸上厕所的当儿,豹子问我:“叶芸不是你姐吧?”

      我说:“怎么不是了?是。”

      “她怎么告诉我不是?你小子别装啦。”

      我明白叶芸把我们的秘密给出卖了。我不解这个本是无关痛痒的秘密的泄露为何让我如此激动,但我猜那时我脸色一定变了,赶忙别过头去检查胳膊上不存在的蚊子块。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发颤,影响了轻描淡写的效果:“她说啥你就信了?”

      豹子说:“人家一看就比你诚实多了。”

      叶芸进来时我用低于空调温度的目光看她,可是她压根就没朝我这边看,而是跟豹子说起话来。我意识到有一种我自以为固若磐石的东西根本就不牢靠,觉得再豁达下去就是傻子了。

      叶芸与豹子真的走得越来越近,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当红明星的话题,先是把他们的破歌一一点评,点评完毕我以为完了,他们又乐此不疲地一一清点他们的八卦消息。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笑声分外刺耳。我于一旁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越有危机感,同时也深刻谴责他们的肤浅幼稚――当然如果换成是我和叶芸讨论这个就另当别论了。这时我忽然想做一件事情,上前像一把调了子弹无限秘籍的机关枪不停地大谈其谈一些题外话,英勇无比地打断两人的对话。那然后呢?然后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叶芸神情尴尬,目光闪烁;豹子的表情在十秒内从不满变为同情,就像看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我的天,千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痛苦万分滔滔不绝毫无互动地讲了两分钟,终于哑口无言了。我感到亲手把自己放置在了一个孤立无助的境地,亲手把自己那脆弱不堪还拚命爱护的愚蠢尊严砸得粉碎。我看到叶芸似乎想要说什么缓和缓和,终于也是沉默。此时空气分外紧致,吸一口要花比以往大得多的力气。而那以后,我便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去面对叶芸了。经过这段缜密的推理,我被迫选择沉默,任由两人继续谈笑风生。

      同来时一样,每次回家我也和叶芸一道走。那天在路上我一言不发,用遥远的目光看一光年外的风景,造就迷茫的假象。

      叶芸看我表情呆滞,关心地问:“猫子,你怎么了啊?”

      这一声关心打出了十环的好成绩,我如乞丐收到百元巨钞,两眼发热不能自已,赶紧慌张垂头走到她前面不让她看见我那副软弱样。我小心调整头的姿势,像怕满杯的水洒出来。

      “猫子,你不要紧吧?”叶芸伸手拉我胳膊,坏了我的好事。我只得像青春剧里面的庸俗男女主角一般拔腿狂奔。

      高至膝盖的杂草、路上的行人、穿了白裙子的梧桐树、地上的垃圾、一排排墙上带坑的老式房屋――所有的一切朝我身后飞去。叶芸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一栋弃屋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怕墙上剥落的漆白了我的背,倚着它蹲下一个劲哆嗦。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叶芸打给我五次电话。每次我一听是她便挂了。

      整个暑假叶芸再也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主动联系她。那些日子我连豹子家也不去了,成天窝在家里看少儿节目。刚开始的时候母亲斥骂我无所事事,我无动于衷,几天后她也任由我去。现在认为当时投去的冰冷目光应该多少有点吓到了她。

      晚上我很晚入睡,白天很早醒来。其实我晚上很早就躺下了,但是双眼一合,叶芸的形象便如大街上漫天的老军医广告布满了我黑色的视野。我想起了她所有的好。她明亮透彻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有磨砂质感的皮肤,蕴藏在头发中的香波味儿,能把我魂儿牵着走的微笑,甚至是她脸上的小小疤痕都像一台绞肉机在我心中没个停地转动。白天一有醒意,一只无形的手便揪紧了我的心,让我睡意全失。我躺在床上,禁不住回想和她相处当中的很多细枝末节,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轻微的语气,都被放大了很多倍,成为我此刻用以愉悦自己的唯一安慰。我想起了她的那句“感情就像毒药”,此刻更深的体会是,那是毒品。你品了一口两口得了好处,飘飘欲仙醉生梦死,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花光了毕生积蓄,无钱再购的时候,便是你永无出头之日――即便是用时间戒了它,它的好也永远让你魂牵梦绕夜不能寐。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不知为何忽然豁达,阳光灿烂,想起了周任发常常对我们所说的“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是啊,有什么是我们人类不能改变的呢,我们连月球都能上得去,追一个小姑娘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我穿上表舅新送我的红色纯棉T恤,边给自己打气,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是的,我准备去叶芸家找她。要不要先打个电话给她?千万别,突然袭击比较有诗意。想到这里,我好像已经看到和叶芸成双结对牵手走到大马路上的画面了。我的嘴角一扬,不禁笑了。

      走出门外,和熙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听到了蝉鸣,鸟啼,里弄邻居聊家常,刷马桶的节奏,我心中被这些温暖的东西填满,心情辽阔得如同天上的流云,从世界的这一头串到它的另一头。要不是怕出汗影响了我的形象,此刻也许我就会同草原上的野马一般,肆意奔跑起来。我不断告诉自己:是的是的!我能改变这一切!我能改变这一切!

      然而我没走几步,便看见叶芸和豹子说说笑笑,从那个卖我和虎子香烟的老板娘的杂货店方向走过来了。叶芸打扮得像个明星,衣服上面叮叮当当挂了一串串亮闪闪的塑料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脚下穿了双红得刺眼的小皮鞋,头发也是斜过来扎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穿给我看过。

      我的心冷极了,像一根棍子硬梆梆地杵在原地大义凛然地用一种轻蔑的捉奸的鄙夷的眼神死死看着他俩朝我走来,就好像叶芸本是我女朋友后来却跟了别的男人跑了似的。他们谈得正欢,全然没有看见我,彼此眼神只在对方眼里游离,没准地上有个坑俩人就掉进去了。可惜地上没坑,这条年代久远的狭窄小道引领他们走到我跟前。

      他们看到我时颇为意外,连平时饱经世故的豹子也把局促写在脸上,就更别说叶芸了。我瞪着豹子英俊的面庞,有种狠狠在上面给予一记直拳的深刻欲望。我犹豫了两秒,挥出拳头,却没想到留了情,软软的。豹子一个躲闪,拳头正中上次缝针的地方。

      然后我看到些片段――豹子空空的眼神,雨点般挥来的拳头,遍地的碎石以及叶芸身上的彩色塑料片闪出的颜色各异的光,这些画面抖动得异常厉害,交错切换。我在最开始象征性抵抗了几下后,不在乎了。不还手,也感觉不到疼,就像在梦里被海扁。我安静地听到整个过程中叶芸一直在叫唤,豹子把我踢一咕噜翻转过来时我也能看到她在试图拉开他。可我此刻不想她来捣乱,只希望豹子用最锋利最飞快最残忍的招数把我切成肉酱,将我彻底从这个伤心的世界抹除。如果我的消失能够让叶芸从此记住我,绝对能让当时的我心满意足。

      终于豹子还是累了,停下来,对我喊了一大串话,说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因为这时候叶芸已经扑过来把我抱在她的怀中,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同情爱护地拍我身上的土。暖流从她怀里传来,我的眼泪就化了,顺着我的脸滑落在我满是尘土的红色T恤上。

      忽然间我从叶芸怀里挣脱出来,喊道你滚开。我真的这么做了,还一掌把叶芸推倒在地上,这一次我倒是使出了所有力气。我挺胸站着活像英雄纪念碑上雕刻的革命烈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狼狈不堪的叶芸。我直视她的眼睛,却在她眼睛里发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这种神情让她更加漂亮迷人了,也让我悲痛得几欲毁灭。

      我不知道豹子为什么没有英雄救美一把,他动了一下,停住了。

      我心如死灰,任叶芸坐在地上,颓然转身大步走开。把二人甩在身后,觉得自己的背影应该很沧桑。

      第二天开学的时候,我眼神空洞透着一丝残忍,人人见我都发怵。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我注意到班级里面的同学好像知道了什么,几个女生窝成一堆乜着我窃窃私语着什么。我猜豹子是在班级里传了什么,我不在乎,连瞪她们的脾气都没有了。

      虎子熊子和豹子在教室一角聊天,他俩也没有过来和我搭讪两句。

      我开始感到浑身处处疼得厉害了。

      我后悔得心痛。或许当时我应该就那么躺在叶芸的怀里,情况说不定就会出现转机。当然在这之前的我的很多做法,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它们应该都会带来更好的结果。比如我不带叶芸到豹子家,比如我在她家的时候表现再暧昧一点,比如早一点向叶芸表白――对的,通常朋友当得越久就越难朝那方面发展了。又比如最初那次,我遵守校规做个爱祖国爱人民的好孩子乖乖戴上大红领巾,从而不被叶芸叫住,彼此未曾注意,那也要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一万倍。

      我没死心,从这天中午起我就再也没有戴过红领巾,原因就是希望能够再次被叶芸抓住一次,能够听她轻斥我,从她嗔怪的神情里获得给予我生命的营养。然而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出现在校门口过。

      第二个礼拜我遇见过她一次,她从楼梯那头徐步走来。我们之间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是导演把群众演员都支开了似的。我心情激动,想起电影里面常常出现的男女主人公向对方全力奔跑并且深拥的画面。当然事实总是和艺术的表现存在很大不同,我只是装作忘记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在脸上堆出笑,朝她望去。我觉得有点做作,但是也许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表示了。她看到我,步伐乱了一秒,随即稳住,也朝我笑。我忽然觉得非常凄凉无助,痴痴地看她,眼里充满虔诚。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客气地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就那样吧,还好。她低下头,走过。我又闻到那阵印象中的栀子花香。感觉到有些东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或许,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从不知想一个人可以分分秒秒地去想,而且是一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回想。为了减轻这种痛苦,我常常就是三更半夜跑到叶芸家门口,贴着门屏着气去听叶芸家里的动静。我很有耐心地躲在外面,尽管她并不太和母亲讲话。有的时候哪怕是听到了里面挪动桌椅、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我也一个激灵,有种此行不虚的感觉。有的时候如果她和母亲聊上了,或是门未掩紧,则更是兴奋异常如获至宝,花整个晚上去回想那些没有意义的碎语与画面。

      当然很多时候我得当心那些无比警惕的热心邻居,也得随时通过门内的脚步声去感觉屋内人员的走位,要是被逮个正着的话,连在我与叶芸间最后的线也将被无情地切断。

      唯一的欣慰是并没有任何她和豹子走到一起的迹象。如果她和豹子这种性博士走到一起,会让我的痛苦再乘以二。我对自己说:亲爱的叶芸,你和谁在一起都好,哪怕不是我也可以,千万千万不要和豹子。

      叶芸曾经跟我说过,一月十日是她的生日。她也曾经说过,她非常喜欢□□熊,很可爱。尽管还有好几个月才到那天,但是我早已经决定为她买一个了。我带着好不容易存下的,本来准备买新护腕的七十八元六毛来到我们那里最大的商城,去寻找那只传说中的熊。在营业员阿姨的指引下,我来到那熊的专卖店。逛了一圈,我挑了只从男生角度来看最为可爱的款式,想到叶芸收到它的开心样子,心中居然出现了久违的欢乐。但是当我拎起牌子一看价码,却心凉不已,七十八元六毛或许只够买它一条胳膊。

      我有一个念头,偷。我想到了后果,学校通过喇叭大肆对我的行为进行体无完肤的批驳并作为典型反面教材对广大日光中学的孩子们起到警醒作用;父母恨铁不成钢地操起一切家伙没头没脑地朝我身上抽来,打来,砸来。我都不在乎。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为了能够让我知识渊博海纳百川,父母给我选购了一个特大的书包,现在我可以乘营业员们不注意,把熊藏到里面去。我环视四周,店里共有两名女营业员,一个在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什么,另一个则是负责监视工作。我伺机多时,终于逮住一个空子将那只小熊不惹任何人注意地塞进了书包。

      回到家我洗了手,拿出小熊,生怕把它弄脏了。我仔细端详,觉得那圆润的造型和绒绒的手感让我这个男生都有点喜欢,更别说女生了。我开始思考到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包装来对其进行打包,装饰纸是用蓝色这种人见人爱的颜色呢还是用红色这种喜庆的颜色,是要有花纹的可爱的呢还是朴素大方的。这些问题让我很苦恼,却又十分愉悦。我觉得空洞许久的心开始变得非常充实,急切盼望叶芸的生日早日到来,最好就是明天。

      连续好几天我都在一些被反复操练得近乎真实的有关于送礼物的幻境中获得温柔的愉悦。在此期间我有好几晚还梦见叶芸。我只记得最后一个了。它是在被红霞烧得通红的橙色沙滩上发生的,当时我被海水泛出的光刺得眯起了眼,叶芸从沙滩的另一边斜扎着小辫,脚蹬红色亮漆皮鞋,身穿我当时认为很天仙现在认为巨庸俗的满是塑料片的亮闪闪的连衣裙向我缓缓走来。对面的我被画面感动,暗自对自己说这就是仙女下凡。尤其在她走到我面前看到她金红的瞳孔投进我眼睛的时候,我更肯定了这一点。我想起了件重要的事,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大的带有蓝色花纹的礼品盒,双手齐胸捧着递向她。她的眉毛微扬,诧异的样子。然后会了意,双手轻轻接过。那时她触到了我的手,我偷偷去记住。叶芸剥开了包装纸,看到那只身价不菲的熊时,熊获得了生命,调皮地在叶芸怀中用毛绒绒的脑袋摩挲她的下巴,引得她咯咯地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它能卖得如此之贵了。嬉戏了好一阵,她弯下腰小心地把□□放在地上,抬头看我,脸上浮现出在霞光中本应看不清的一阵红晕。我的目光似乎灼了她,她又赶紧垂了头,刘海像床帘一样挡住了她的脸。我的心跳与呼吸一齐急促起来,一种力量驱使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她轻轻挣扎一阵,在我怀里安静了,柔软了。然后我感到两只手徐徐环绕了我的背,为我激动的心输入了甜美静宜的感觉。我轻轻闭上眼,感受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温度。慢慢地,她的手也搂得更紧了。我感到我们合二为一了。耳边无尽的海浪声与□□在我们周围跑圈所扬起的沙沙声都在不停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吴雨,你得到她了。

      我家的电子闹钟无论换成什么曲调的闹铃都让我在一个礼拜内重新培养起对它的反感。但从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甚。

      四季组曲的《春》摧肝捣肺地把我拉回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好,空气很稀薄,让我都透不过气了。那个世界的甜蜜如此真实,叶芸身体的柔软还残留在我的胸口呢!

      我不睁眼,狠狠将枕头与毛巾毯搂入怀中。

      到学校时,远远就看到周任发的身形立在门口。我从没见他站得如此沉稳过。走近时我发现他一直在直视我,表情严肃得近乎骇人。他将手放在我肩膀,沉重地说:“你跟我来。”他很用力,我的肩胛骨都被他按疼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哄闹声从我们途经的每间教室传出来。我斜眼看去,不认识的孩子们在嬉戏打闹,在抄作业,一个男生还不安分地去拉前面女生的辫子。我感到自己离他们很远,眼前的是一个并行宇宙。

      我们拐了几拐到了走廊尽头,绕着环形楼梯盘旋而上。每走一段都会看到有一面高过我人的长镜镶在一个刻有某某校友于某某年赠于母校的年代久远的木框之中,我从中看到自己,越来越发现我并不是一直自以为的我自己,那是别人。他面如菜色,骨瘦如柴,眼神涣散,活像一个重度肝炎患者。

      他与周任发走进了教务处,在里面除了教导主任--就是那种每所学校必备的心理变态的中年妇女之外,还有名身着制服头上抹油的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在用痛惜的眼神打量我。妇女打开录象机,二十四寸的金星电视机里出现一个贼头贼脑的小子穿着他们学校特有的校服把一只熊塞进书包的全过程。

      他对一切供认不悔,面无惧色。我也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害怕,没有哭泣,没有苦苦求情并后悔万分地说我知道错了,请放了我罢。

      老天很调皮,总爱开玩笑。他差遣叶芸走进来了。

      我的魂被重新拉回那具外壳,就像一只被逼到死角的老鼠哆嗦着试图躲在周任发巨大的身躯之后不让她看见,但当她把一叠文件放在妇女的桌前时,还是看到了我,她的眉毛微扬起来,就像梦里那样。她没走,站着细理那些未知的文件。妇女这时正在用惋惜哀悼的语调在电话里对我父母绘声绘色地叙述我的恶劣行径,一切都发生在叶芸旁边。我犹豫惧怕地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眼里藏了轻蔑的神情,像看一只蚂蚁。

      我觉得我死了,后来父亲怎么打我我也不吭一声,不掉一滴眼泪。我的心已经像一个空塑料袋,软得靠着墙角也能瘪掉,轻得风一吹就不见踪影。

      学校为我挡下了这件事没有在广播台里大肆宣传我的肮脏行径让我十分意外,甚至有点感激。但是我们班的同学不知怎么都知道了这件事,总是猫成一堆用余光看我并对我指指点点。有一天我终于抛开本就不属于我的绅士风度,把三个爱说闲话的女生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她们边哭边骂地跑到办公室去找周任发告状,回来时却没能把周任发带回来。据说周任发对她们仨说:谁让你们没事惹他。

      只有俩个人还愿意搭理我。

      其中一个是熊子。打某一天起,每到下课他就静静侧坐在我前面的空位,看着窗外的喧嚣不说话。有时我们目光会接触,在他眼里有种温暖的东西能让我防备的眼睛柔软下来。

      另一个是我的同桌杨琳,她用纸条对我说喜欢我。我说你喜欢我什么,班级里男生随便捡一个都比我好。她用纸条说我就是喜欢你也只喜欢你。我正眼看了看她,她的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放学后我同她一起回家,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喜欢她,但并不爱她。我对她没有笑话,没有关心,没有甜言蜜语,甚至还常常把她假想成叶芸。但我表现得越糟糕她越死心塌地地迷我,说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于是几个月后的寒假我用当时豹子给我看的漫画里的情节照葫芦画瓢地用在了她身上,整个过程的感觉温暖美妙,感觉两颗心同身体一并融化在一起了。

      我发现生命重新有了颜色,我发现我爱上她。

      有一天她告诉我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我带她去图书馆查了查,又带她到医院看了看,确认了一个五雷轰顶的事实:她怀孕了。

      我筹不到打胎的钱,只得告诉父母。父亲往死里打我,母亲则是哭得哮喘复发给送医院去了。对方父母知道后,也是不辞辛劳专程跑到学校来抽我耳光。杨琳心痛我,当着全班的面和父母大吵起来。任课老师则在一旁目瞪口呆,化作一尊雕塑。

      学校把我这匹害群之马连同杨琳这匹好马一起剔除了。

      我家搬到这个城市的另一头,我也开始新了的生活。所谓的新的生活就是:我缀了学,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

      我曾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回去找过杨琳,想找到她并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用责任这个词。她家大门紧闭,角落挂满厚厚蛛丝。

      我没去叶芸家。

      烟再也不能呛到我了,四年里我一直叼着烟出没于溜冰场,弹子房,网吧这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交过很多女朋友,大多也都是些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缀学女。那些看上去乖巧懂事的女孩,哪怕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我也都避而远之,怕重蹈了一些覆辙,害了自己伤了别人。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地整理以前的玩具箱时,居然在最底下找到了那包当年只抽了三根的大前门。当年我什么时候把它藏这儿的呢?这个问题无论我怎么使劲地回想也记不起来。那一整天我都在为此闷闷不乐。傍晚的时候我来到阳台,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抽掉了剩下的十七根泛黄的大前门中的十六根,心想当时怎么就呛成那样了呢?

      剩下的最后一根大前门我连着包装像当年藏在裤袋里那样一直放着,作为对那个年代的纪念。

      时间久了,我惊讶于那些与我交往着的那些不良少女们的浓厚胭脂下,居然也藏着那些最纯最美的梦想与信念,她们与校园里的女孩们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她们多出了一段令人好生怜惜的悲惨过去。我私下认为她们是一群住在糜烂外壳中的美丽灵魂。

      我慢慢像那个孤独的德国人一样开始怀疑一切。我染回了头发,戒了烟,并通过以前在网吧认识的一个女孩找到了一份工地作业的活儿--她爸爸是个包工头。那活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整天顶一个鸡蛋壳拆拆这儿装装那儿,十分辛苦。我到了那里后,从不和别人多说话,只顾闷头干自己的事,倒也颇得她父亲赏识。

      上面发来了一个新的拆除任务,地址是我以前老家那块儿的。我听他们说那里将被改造成一个现代化的开发园区,今后高楼大厦会巍峨地耸立在这里。

      当我随着队伍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很多我曾无数次经过穿过的房屋已被先到的队伍用大铲车劈得只剩几面墙了。我看到了自己的那栋红砖砌成的老家还未拆除,忍不住擅自走去。

      大门上的黑漆已几乎落光,木头的纹理显露无疑。我拉开遍布锈渣的门环走进去,上了通向我家的木楼梯。那熟悉的浓郁的久违的木香一下子包围了我,我在气味带来的感动中用朝圣者的目光着向上望去,发现楼梯终点的内门已然不见。我径直进去,环顾四周,看见里面积了一地的灰,空空如也,不禁怅然。

      我想起了一些同样积满了灰的东西。我返身折回到大门口,耳边响起了飞鸟凉的《回首又见他》。我边走边跟着轻声哼唱,当我唱完第四遍的时候,我站在了叶芸家门口。比起当年,门口的砖头没了,窗碎了,锁坏了,里面的吊灯盖子歪了,电视没了,油腻的桌子没了,椅子没了,电风扇没了,我搞阴谋的床没了,叶芸没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疾步走回门前,拼命地在上面找寻我曾经刻在门上的微小的三个字。

      我找遍了整扇门,却连三个连在一起的有嫌疑的微小的坑都没有找到。

      我笑了,决心要与那个年代彻底告别。我摸索着裤兜找出最后那一根大前门,点燃它,直勾勾地看着那扇曾对我有着特殊意义的门抽了起来。

      烟雾中一切好迷离,过眼云烟过眼云烟。

      烟烫到了我的手,人回来了。

      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颤动着想过去抱紧那扇门,但它硬梆梆的,形状也不符合人体工学,完全不能给我予温暖的慰籍。我进去在空旷得近乎残忍的屋里转了几圈也未能找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去抱。

      我一个人在叶芸家空荡荡的客厅里抽抽泣泣。

      泪水中一切好迷离,过眼云烟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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