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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衣旧事 ...

  •   (1)

      “你是谁?”
      青衣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的锦衣少年,觉得陌生又熟悉,于是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少年走上前,微红的脸庞隐隐透着几分不悦。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呐?”青衣后退了一步,她不喜欢有人靠近她。
      “你......”少年瞪着她,眼神愤愤,薄怒的脸庞越来越红。“这是我家的园子,你凭什么在这儿?”
      “你家的?”青衣猛然走上前“你说这个废园是你家的?”
      许是青衣的神情吓到了他,少年愣愣看着她,过会儿便转身就跑,“就说这个破园子里有鬼,早知道就不和臭丫头打赌了。”
      青衣看着少年的身影湮没在柳荫深处,所过之处,惊起一片蝉鸣。
      “你家的,你家的园子,你是谁?”她喃喃道。

      “娘——”少年的呼声渐近,一美艳少妇推来门来,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辉。
      “柳儿,你这孩子真是的,又去哪里野了啊!”少妇蹲下身来,攥着绢帕轻轻擦拭少年额角的汗迹,嘴里责怪着,眼中却还是一片柔光。
      “娘,臭丫头骗我去了那废园子,我...”少年稚气的声音传来,夹着不满。
      “什么?”少妇的手剧烈颤抖,绢帕轻轻落在地上,卷了尘。她的脸色白如缟素,薄唇哆嗦着,瞳孔里充满了汹涌的恐惧。
      少年被吓到了,以为是自己太过胡闹让母亲不开心了,忙连声承诺:“娘,柳儿错了,柳儿再也不去那儿了,娘,你别生气啊!”
      少妇突然捏住少年的肩,摇晃着急切问道:“你可见过什么人?”
      少年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没...没有看见。”
      “以后不准去那个园子听到没有!”少妇颤着声斥道。
      少年连连点着头,心里却越发好奇。

      是夜,凉如水,月色如霜,洒在她身上。
      她卷着裙裾,赤足搅着池里的水,光洁莹白的玉足在碧绿的池水里乱颤,溅起一方涟漪。她轻靠着假山上嶙峋的石,尖利的棱角硌得她娇嫩的肌肤生疼,她却像是疲倦极了,不管不顾地靠着。
      “喂”她侧耳,传来微弱的呼唤声。她环顾四周,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柳树下的少年,月色里,一双眼灼灼发亮。
      “你在叫我吗?”青衣疑惑地问道。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么?笨死了。”少年嘟囔着走到她身边。
      “哦。”青衣听到少年说她笨,有些难过,她低低应着,别过脸去。
      “喂,你不会生气了吧,”少年见她不再搭理,有些不安,“女孩子就是脸皮薄,行了,以后不说你就是了。”
      青衣没有搭话,一时间四周静谧下来,只闻低低的蝉鸣和风与树叶簌簌的响声。
      少年翘着腿,坐在青衣身边,他的腿短,还够不着池面。
      半晌,青衣听见少年有些落寞的声音,“臭丫头搬走了,没人陪我玩了,娘还请了教书先生,我整天都关在屋子里。”
      青衣盯着少年如玉的面孔,幽幽叹道:“你还有你娘,而我,就只有一个人。”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儿呀?”
      青衣的眼底涌起剧烈的孤寂,“我不知道,从我有记忆起我便在这儿了,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琥珀色的瞳孔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水光潋滟。
      “不知道自己是谁,”少年嗫喏着,“所以你才不告诉我你是谁吗?你早说嘛,我叫李柳衣,我娘都叫我柳儿,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不如你就叫柳娘吧。”
      “柳娘。”青衣喃喃念到,眼底漫起动人的笑意,“真好听。”她看着少年认真地说道。
      “那是,”听到赞美,少年不禁有些得意。
      青衣低低笑着,清冷的面孔上荡漾开一片丽色,浸得眉眼活色生香。少年不由看得痴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整夜,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少年拍了拍衣裳的冷意,对青衣说:“我该走了,不然被娘发现了我就惨了。”
      青衣有些不舍,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说过话了,她看着天边隐隐泄露的一丝光亮,问道:“明晚,你还来吗?”
      少年愣了一愣,坚定的点了点头,“来,我一定回来的。”
      说着,便向柳荫深处跑去。
      那天,青衣一直在盼着天黑,这些年来从未这样期盼过。
      等到月上柳梢头,细细铺下一层银辉。
      她坐在池边等着少年。她心里期待着少年又会给她讲那些市井故事,又盘算着和少年讲些什么话,她想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从四周聚拢的火光。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这个妖怪——”
      一片呼声响起,响彻在整个园子里。
      青衣惊恐地看着四周,那汹涌的火焰正燃过满园的柳树,带着哔哔啵啵的响声和熏人的焦味向她奔来,那通红的火光染红了整片池水,血一样的红。
      青衣瞬间被炽热的火光包围,她用力挣扎着,那窜起的火焰却像一只只手用力束缚着她,让她无法逃脱。
      “柳衣——”她大声叫着少年的名字,一遍遍地呼唤。
      她只认识他,她多么希望他可以救她。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逐渐几不可闻,她虚弱地浮在池中,慢慢在一片火海里飘散,像一缕烟一样,转瞬即散。

      (2)

      长安城里有一条脂粉巷唤作柳巷,那里汇集了全长安最有名最昂贵的秦楼楚馆。
      在“柳巷”的巷尾有一座楼,牌匾上写的是行云流水的三个字——“青衣局”,光听名儿很是文雅,可是整个长安城的人就连街上唱着歌谣的三岁孩童都知道,“青衣局”,全长安最难进,却也是最有去无回的妓院。
      因为女人,准确来说,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青衣局的老板娘,柳青衣,人称柳娘。
      有人说柳青衣裙下之臣数以千计,上至朝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只因她从来来者不拒,单凭作乐。
      有人说柳青衣从不见客,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还是隔着七重纱帐,遥遥相望,隐隐只见一个曼妙的轮廓。
      有人说柳青衣姿色绝伦,倾国倾城,她的容貌足以令天下男人趋之若鹜,令天下女人自惭形秽。
      有人说柳青衣相貌平平,仅有中等之姿,但却胜在才情,天下间就没有她不会的乐器,就没有她吟不出的诗词。
      林林总总,重说纷纭,那些年,这汹涌迭起的市井流言就像一阵飓风,一时间刮遍了整座长安城。

      青衫女子临窗梳妆,泛黄的铜镜里映着女子如花的容颜,她轻绾乌发,斜斜插上一枚明晃晃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起身颤颤晃着,几欲坠落。
      她慢慢俯身,将脸浸在这初春未消融的雪水里,执起一旁的绢巾,细细擦干。未着丝毫脂粉,只捏着一卷螺子黛,浅浅描眉,不消片刻,铜镜里便漾出一张绝妙的容颜。
      这就是我所见的柳青衣,不如市井之言中那般倾城绝代,却也并非姿容平凡,她的姿容细致秀美,每一分都美得恰到好处,没有美到极致的艳丽逼人,却自顾自地散发着一种更胜美貌的气韵,我在这柳巷里见过许多女人,美得各有独到之处,甚至有美貌更胜于她的也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女人有她身上那种温润宛若春风拂柳般的周身气韵。
      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却也是致命的气息。
      她转过身来看我,一双水亮的桃花眼直直地盯着我看,饶我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也被她看得脸烧。
      “如故,”她柔声唤我,“我想吃巷口的芙蓉酥。”
      我连连点着头,转身跑下楼去,我一路小跑,沿着不宽的柳巷一直跑到另一头的尽头。
      “香丫头,又来买芙蓉酥啦,这不刚出炉的,都给你包好了。”
      刘大爷咧着嘴对我笑,亲切地递过油纸包裹好的酥饼,我捧在怀里,满腔的温热。
      “谢谢刘大爷。”我乖巧地对他道谢,老人家总是这样,听不得甜话,我每每对他乖乖道谢,他总会少收我几文钱。这一年半载下来,我倒是集了不少私房钱,这是当然不能让织娘知道,不然她非得揪烂我的耳朵,对了,织娘是柳娘的好姐妹,相当于青衣局的老鸨,长得倒是很漂亮,就是脾气差,还有,实在是俗得很。
      我回青衣局的时候,已有不少的姑娘起身了,都梳妆打扮了一番,好模好样地坐在厅堂里。
      我抓了小白的衣角,将他拖进了角落里,好家伙,还咬了我一口。
      “喂,臭丫头,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要动手动脚的吗!”小白红着一张清秀的小脸冲我嚷道。
      “再说一次,我姓香,”我用力戳着他的眉心强调。
      “唉,我问你,这什么阵仗啊?”
      他瘪了瘪嘴,眼里不知是不屑还是嫉妒,“看不出来么,你家主子怕是要被赎身了。”
      我心头一凉,脸一下苍白了起来,赎身,这不可能啊!
      许是我的脸实在白得吓人,连平日里最会落井下石的家伙语气也变得关切起来,“喂,你没事吧?”
      他用胳膊肘子撞了撞我的肩,我回过头冲他扮了一个鬼脸,“谁要你关心啊!”说着,迅速地跑上楼去。
      我一把推开柳娘房间的门,她正褪下那袭单薄的青衫,入目便是一片白得耀眼的细腻玉肌,我连忙转过身去合上门。
      “如故,”她轻轻推我,我才敢睁开眼,她已换了一件蜀锦攒花的对襟上衣,一袭团绸的绣花裙褂,露出双鲤戏莲的绣鞋,我才发现,这与她今早梳的发髻是那样地相称。
      “你要走了么?”我颤着声问她,手不自觉得捏着她的衣袖,那种要被抛弃的感觉再度狠狠袭来,我感到了我脸上的湿冷。
      她温柔地拉起我的手,叠放在她的手间,语气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是的,我要走了,如故,你该为我高兴的,我替自己寻了一个好去处。”
      她比我年长十岁,像姐姐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了六年,别人的丫头是当畜生使的,她却待我如幼妹,舍不得斥责,更别提打骂,别人更是碰不得,若非她的竭力庇护,或许我现在已和那些姑娘一样了,就如织娘都所说,我上辈子是走了狗屎运了,今生有柳娘这样护着,疼着。可如今,这个待我亲昵,视如亲人的人却要走了,彻底地离开,我甚至才刚刚知道。
      “阿姐,”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二次这样唤她,第一次是在她捡到我的时候,满身污秽的我看着面前从天而降的仙女姐姐,情不自禁地呼唤。而这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咬了咬牙,狠心道,“你就这么走了吗,你不等李朝浥了吗?”
      她的肩头剧烈一抖,脚下的步伐明显一顿,却只有短短一瞬,她未在做一分停留,未再回头看我一眼,复又疾步而行。
      “呵呵,”我轻笑出声,居然连这个名字都留不住她了,看来是铁了心的要走了。
      马车扬起一地的尘土,她绝尘而去,穿过那条我跑了无数次的小巷,闯过长安城的大街,穿过城门,去往不知名的远方。我定定地站在青衣局的门口,泪水混着尘土,从早晨站到了晌午,昔日过了晌午便门庭若市青衣局今日竟也格外地冷清,就连平日里脾气火爆的织娘今日也格外温柔。
      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回房,她坐在从前柳娘常坐的那个位置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如故,柳娘走的时候把她全部的积蓄都给了你,什么也没有拿走,她要我好好照顾你,不限制你的自由,待你及笄之后,要去要留都如你的意。”
      她同柳娘一样摸着我垂在胸前的长发,我再也忍不住,扑在她的怀中嚎啕大哭,她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动作轻柔。
      “柳娘也真是傻,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呀,又怎么会害你呐?毕竟我们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而你,才刚刚开始啊。”她喃喃说着,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给她自己听。

      (3)

      在我认识柳娘的六载里,我看过她身边流连不去的无数男人,却从未看她对谁有过一份留恋。
      直到他的出现,一个叫做李朝浥的男人。
      我曾听柳娘浅浅吟过一首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柳娘曾反反复复地吟诵着第一句,我却对“阳关”颇有兴趣,那是哪里,为什么出了那里就见不到故人了?
      柳娘现在是不是也出了阳关了呐?
      后来我才知道,李朝浥的名字来源于这首诗的第一句,渭城朝雨浥轻尘。我看得不是很懂,却觉得其父母很是聪明,同柳娘一样,她当年给我起名时,用的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诗,我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说即使花片飘落被碾作尘泥,也依然有永久的芬芳留在人间的意思,我很是喜欢。
      但李朝浥这个人我却不是很喜欢,怎么说呢,他身上到没有那些文人身上酸腐的气息,只是他他同那些文人一样,死板。我讨厌他在柳娘面前打我的小报告,告诉柳娘我怎样贪玩调皮,怎样欺负柳巷里那条没人养的黑子,数不胜数,我就总是偷偷扯掉他束发的布包,看他散着一头的墨发追着我满园地跑,他的体力不好,追到一般就气喘吁吁了,然后摊在那假山下的大石块上,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当然,他不蓄胡子的。我就站在六角亭的栏上,冲他做鬼脸,不过最后都以我的失败告终,因为他的心机太重了,总是准确地踩着我的痛处,逼得我无法不投降,而在这时,柳娘就会坐在一旁看我们玩闹,偶尔唤我,替我擦去额角的薄汗。
      那时候的我满心想得是怎样捉弄他,可如今想得竟是那幅画面有多么像一个家,一个我梦寐以求,柳娘梦寐以求的家。
      柳娘常说她爱他,我那时太小,不懂爱是什么。她的身边明明有那么多富有,英俊,身份高贵的男人,为什么她偏偏喜欢一个穷酸的书生?
      那时她的目光落寞而哀伤,带着沉淀已久的浓浓哀愁,她的语气无奈,“总是不知道缘由的才叫爱,若是知道了岂不是成了有意为之了,那叫目的。”
      那时李朝浥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他在一个深秋的黄昏离开,单薄朴素的灰衣却衬得他的面孔格外清俊,那是我第一次细细打量他,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冲他做鬼脸,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柳娘会喜欢他,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恬然若春风的气息,与柳娘的这般相近。
      瑟瑟的秋风里,他的身后是扑簌而下的黄叶,我的眼前是他俊逸得面容,他目光凝重地看着我,“如故,告诉柳娘,我一定会回来娶她,她一定要等我。”
      我木然地点着头应着,脑海里却是昨夜在柳娘房中那香艳得令我脸红心跳的那一幕,只是那个男人,却不是我眼前的这个。
      等他走得很远了,我才想起柳娘要我交给他的东西。
      我后来偷偷看了,由于识字不多,堪堪只看出个大意,却已令我倒吸冷气。
      绝情书,女人写得倒是得心应手,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柳娘写,笔迹凌乱生硬,若非我熟识她的特殊笔画,凭我怎么看这都不该是她往日的水准。
      我藏了起来,第一次骗了柳娘,却还是把李朝浥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她。
      她当时的反应不大,之后却病了一场。病好后我俩像是约好一般绝口不提,不提这个人,不提这段时光,我一直以为这不过就是柳娘漫长的风月岁月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有过爱情,有过盟约,有过肌肤之亲,最后曲终人散场的一段露水姻缘,同她身边络绎不绝的其他男人一样,李朝浥,只是其中一个。
      可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我甚至觉得是我蹉跎了他们的爱情,我当日的无心之举却成了有人翘首一生的等待,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初遇李朝浥却当真像是命定般,若非我,他们也终究会相遇,不过只是晚了些时候。

      长安城外有座酒馆,叫做“绿枝”,听说那儿的老板娘就叫绿枝,就好比“青衣局”的老板娘叫做柳青衣一样。听说她是远近闻名的酿酒师,有很多人一生只喝她酿的酒,我有幸浅尝过一回,前味甘醇,后味却浓烈,呛得我直咳嗽。柳娘拍着我的背,软声斥责我:“半点大的黄毛丫头,竟偷喝起酒来了。”我边咳边斜眼瞥她,若是她知道我喝遍了长安城里大小酒馆里的酒,岂不得气死。
      我呛得厉害,只得乖乖坐在位置上喝无味的茶水。可偏生我就是耐不住性子,捏着酒壶就踩着桌子跳出门去,柳娘见状,也提着裙摆追上来。
      那酒馆门外有一片杏花林,正值盛春时节,杏花开成一片绯红,人隐在其中,根本看不见,我挑了一棵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树,几下就爬了上去,我,倚着粗壮的枝桠,听着满林的鸟鸣,一口口啜着酒壶里的酒,这酒就得慢慢品,待前味的甘醇消退后味的浓烈袭来,伴随着一股微妙的清甜,如那山涧的潺潺泉水,我不由喟叹,真是琼浆玉液啊。只是忘了问这酒叫什么名字了。
      真当我陶醉其间之时便听见树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嗖”地直起身,大片的杏花瓣落了下去,我心想,完了,指定要被抓住了。我屏息呆了半晌,却丝毫没有动静,隔着那红云扰扰,我第一次看见了李朝浥。
      花瓣雨里,静默站立的温润男子,一折纸扇生风,一袭素青的长袍,他的怀里是面色红如这嫣红杏花的柳娘。
      所谓才子佳人,不外如是。一朝相遇,便是天雷地火。
      不过那时的我看来,李朝浥不过就是个占便宜的登徒子,你说扶人,哪有非得搂腰的,拉个小手不就得了,我挨奈不住地从树梢一跃而下,落在李朝浥身后,二话不说,对着他的后颈就是一记手刀,于是他就利落地应声倒地,这都得归功于织娘,她从小就觉察到了我天秉异赋,骨骼惊奇,特地请了护院大叔教了我几年,传授了我一身简单粗暴的盖世武艺。
      我踢了踢他,证实他已不省人事后,才抬头看柳娘,却发现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以为她正为我的高超武艺所折服,却不想她竟上前给了我一脚,正中踝骨,疼啊。
      “他救了我,你怎么反而打晕了他呐?”柳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俯下身轻拍李朝浥的脸,拍了许久他才幽幽转醒,瞪着一双清明的黑珠子直勾勾地看着我。
      从此,我们就结下了无可救药的孽缘。
      接下来,一切仿佛顺理成章,相遇,相识,相知,最后不要脸地相爱了。
      那是我见过柳娘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愉悦的笑容。而不是那眼里明明浸着哀伤,唇角却勾着的笑意。我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一旦学会了真正地笑,就会厌恶那逢场作戏的矫揉造作。
      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柳娘开始推掉应酬,献艺,甚至不再见客,将“青衣局”的一切全权交由织娘处理,她退得干干净净,已有几分要从良的样子了。
      只是这世上总有你来不及打算的事,你始料未及的,也许你猜到却不愿承认的,你自欺欺人的,你都终会面对。
      李朝浥走了,柳娘没有,她还在这个“青衣局”里,她还在柳巷里,她还在这个风月场里,她还在长安城里。
      她病的那晚我无意想起不久前她没头没脑的那句话,那夜月色正好,铺在她的身上,她的侧脸隐在月影里,我看得不清,她对我说,“如故,你知道么?以前我总是以为人只有把无能为力的事归咎为命,如今我才知道,那只是我不愿承认我的命贱而已。”
      当时想来,才发觉他们之间早已不是恩爱如初了,感情一旦产生一丝缝隙,便会让猜忌,怀疑,隔阂见缝插针,然后缝隙不断扩大,张裂,撕开,露出它阴暗丑陋的原貌,而此时的他们才会真正感到无能为力,而这,就是柳娘口中的命。
      她满脸潮红地卧在病榻上,干裂发白的唇中叫唤的是一个我没有听过的名字,策之,我握住她的手,冰冷,潮湿。
      情爱对女人的伤害永远是见伤不见血,知痛不知伤。
      她病了有半月才下得了床,之后便一直倚着窗棂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每每望着她日益消瘦的背影责怪自己怎么不把信交给李朝浥,起码也让他痛一痛。
      又或许,他才不会痛。

      (4)

      柳娘走后的两年后,我也离开了“青衣局”,离开了柳巷,却没有离开长安。
      那两年,我懂了很多,就好像一瞬间地长大。
      我以前一直以为人是慢慢长大的,就好像人是慢慢变老的,那时却突然明白,人是一瞬间长大的,也是一瞬间变老的。
      我与织娘道了别,与小白道了别,对了,我走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干杂役的小厮了,他已经是织娘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了,织娘说他手够黑,心更黑,这样的人才能在着鱼龙混杂之处劈出一方天地来,如今的柳巷谁人不知他,不晓他,谁见了他都得叫一声白爷,只是我觉得,如今的白爷再不是我当初我认识的我揪着他耳朵时骂我臭丫头同我抢酒一道吃的小白了,或许,人总是会变的,又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可是,谁也不能否定那些一同长大的情分。
      我走的时候织娘给了我很多银两,我知道其中不只有柳娘留下的,也包括她给的,她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我本是打算离开长安的,我想去找柳娘,想去问问她当初为什么离我而去,又为什么不再等那个男人,可是我没有,我想答案在我走到城门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当我看着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紧随着一顶大红花轿与十里红妆迎面而来的男子时,我竟没有丝毫畏惧,我站在他面前,准确地说,是站在马面前。
      他嘴里喊着“吁——”,手中拉扯着缰绳在我面前停下来,我知道整条街的人的视线都在我的身上。
      我也知道那些人会猜想些什么,妙龄女子,新郎官,怎么扯都逃不过一段风花雪月,只是他们猜错了,那段风月里,我只是个看客罢了。
      “如故,”我听见他欣喜万分的声音,落在我耳边竟那样刺耳。
      昔日与柳娘许下海誓山盟的男人今日成了别人的新郎,昔日苦苦哀求柳娘等他的男人如今娶了别人,我直直地看着他依旧清俊的眉目,在心底问自己,人的命运可以有多么诡谲多变?
      我不再看他,我转过了身,往回走。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去找柳娘,如果柳娘知道,如果柳娘知道……却不曾想过,或许柳娘早就知道。
      是的,我后来才发现彼时的我其实还幼稚得可怕,却自以为是地长大。
      他从马上跳下了拉住我的那一瞬我是没有想到的,他竟然可以笑着对我说来喝喜酒吧这句话也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真的去了。
      面对满堂的宾客他笑得喜逐颜开,清冷的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喜色,他一一敬酒,杯杯干尽,一点都不含糊。
      这场婚,他结得似乎心甘情愿。
      我坐在末席,愤懑地一杯杯地灌酒,往日这样爱酒的我,那日喝起酒来也觉得口中苦涩,昏沉中,不知何人夺下了我手中的酒杯,温柔地抱起了我,他的衣襟上洒满了苦艾的清香,令我安然。
      翌日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方香罗软帐之中,满腔的苏合香和若有似无的苦艾味道。我看着推门而入的李朝浥,一袭月白色的新袍,高高束起的乌发笼在别致的白玉冠之中,他从清晨的微光中而来,浑身带着难以言喻的清贵之气,或许,一早就是我看走眼了。
      他几步走到榻前,温柔地笑着问我,睡得可好?
      我忍着一巴掌拍死他的强烈冲动,勉强对他笑了笑,便做了道别,喝完了喜酒,还睡了一夜,再不走待何时?
      他却拉住我,极为认真地对我说:“如故,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了青衣局,如今也没有什么容身之处,何不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讲得出这句话,我终究是没忍住,对着他破口大骂,“李朝浥你他妈要不要脸,你不要脸老娘还要脸啊,你要老娘和你新娶的小婊子共处一室,老娘他妈想想就觉得恶心!”
      我知道我的话委实难听了,这些市井秽语,柳娘从前是从不让我说的,不曾想如今竟用来骂李朝浥了。
      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转瞬却又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着,伸出手来想要摸我的头。我歪了下脖子,他的手尴尬地举在我头顶,半晌才放下。
      到那日我才知道在李朝浥面前我就是条刚修炼成精的蛇,而他就是条可以吐云吐雾的龙,这般道行的差异,也难为我可以活到如今了。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请我喝喜酒这么简单的事情,留下我,不择手段地留下我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于是,我被囚禁了,在我再三辱骂李朝浥并执意不肯留下地表态后,他的耐心终于殆尽。
      不过说是囚禁,有些过头,毕竟没有那个监狱的床又软又香,一日三餐都是珍馐美味,还有全天热水供应。不过对我而言,也许还是浪费了。
      对柳娘的那份歉疚与罪恶感始终缠绕着我,我吃不香,睡不好,终日精神恍惚,自言自语,李朝浥几乎以为我疯了,居然还请了大夫。
      不过这个大夫长得倒是丰神俊朗,赏心悦目,茶余饭后用来养养眼也很是不错,只是他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我忘了在哪里闻过。
      我被李朝浥困了大约个把月之久,就在那个小小的厢房里,过着还算滋润的日子。
      他的行踪越来越神秘,从一日一来到几日一来,最后甚至,容我算算,约摸十几日不见人了,这使我心生警觉,我几乎嗅到了酝酿的阴谋的气息。
      直至那日我惊鸿一瞥了那道倩影,我几乎快要尖叫起来。
      还好负责我饮食起居的侍女嘴不大牢靠,我用了几只鸡腿就套出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李朝浥新婚三月的新妇。
      只是她长得太像柳娘了,或者她就是柳娘。
      我不敢妄下结论,我觉得一切都似乎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有些害怕去知道。
      可是人往往就是那样,你越害怕什么,那么你偏偏就要去面对你所害怕地一切。
      或许一切在我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改变。
      她看我的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不是柳娘,哪怕是一样的面容,身段,她也学不来柳娘的半分气韵,她抬眸的那一瞬,足够娇媚,却气韵全无。
      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从头凉到了脚,七月的艳阳里,我却感到了十二月的冰封的寒意。
      她看着我,冷艳的眉眼里是满满的怨恨,这是种我见惯了的怨恨,以前青衣局里的女子大多眉眼都浸染了这般怨恨,只是我没想到,原来天下女子其实是一样的可怜,她们怨不得男人,于是相互怨恨,无论是身份低贱的风月场里的女子,还是那些自诩清高的世家女子。
      “你就是那贱人养的小杂种?”她开口道,言语却足以令我吃惊,原来不只是怨恨,就连言辞间的污秽都这样不堪。
      我毫不示弱地盯着她,回了句,“那你岂不是连贱人都不如,李朝浥就算喜欢贱人,也不会喜欢你。”
      她几乎绿了脸,恶狠狠地对我说道:“那贱人是偷了我的脸,朝浥不过是因为她的脸才看她一眼,是那贱人不要脸!”
      “不要脸也是不要和你一样的脸!”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绝色的姿容扭曲得厉害,我从未觉得柳娘的脸可以这样可怕过。
      她命令她的侍女将我束缚住,抡起手臂就往我脸上甩来,“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我别过脸来,舌尖卷过唇畔,浓浓的腥味,想必唇角已然破皮,正淌着斑驳的血迹。
      这女人的力气简直了,那话本子里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大小姐难不成都是杜撰的不成,这雄壮威武的一记巴掌,要不是我是练家子,现在岂不是已经任她搓揉蹂躏了。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样感谢李朝浥的出现过。
      当他衣裾蹁跹地乘风而来时,我竟然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道行千年的蛇精大概也只有吞云吐雾的龙能制服的了了。
      我昏过去时,脑子里竟只有这么一句话。

      (5)

      睡梦中有人轻抚我眉眼,一笔一划,宛若细致地勾画,指尖冰凉却十分温和。
      我幽幽转醒时,迷蒙里却只有一道鸦青色的身影。
      事后我总想不起来好似记忆里见过有人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不是李朝浥,会是谁呢?
      不过我已下定决心要走,离开这儿,彻底离开长安,不再做任何纠缠,我决定了,无论李朝浥耍什么手段,我都不会再屈服。
      至于那一巴掌,权当被狗咬了一口,本姑娘大人大量,不想再计较了。
      我醒来的事我没让李朝浥发现,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依然是昏迷的样子,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久得我几乎快装不下去了时才终于肯离去。
      他说了那么多的话,我大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不断地说什么后悔,补偿的,我也没有深想。
      是夜,我整好了包裹,迷晕了守门的侍女,终于走出了那个困了我几个月的园子。
      我没想过要和李朝浥道别,偏生逃不开骨子里的乖戾,楞是走到他的园子里嘚瑟了一把,我劈断了他花了重金从江南移来珍若生命的金镶玉竹,望着一地影影绰绰的破落竹节和散落的竹叶,我才觉得出了口恶气。
      我又跑到那女人住的屋子里,趁她酣睡时,狠狠心在她脸上洒了一整包痒痒粉,才踮着脚逃离。
      等我正真离开李宅的时候,已是天亮时分了,我望着泛着鱼肚白的天际,越过几尺高的屋墙,扬长而去,留给他们一室的狼狈。
      只是没等我走出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我抬起头来,男子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我哆嗦着手指指着他,不利索地开口,“你……你是……是何人,为何拦……拦我去路?”
      我承认,我有些害怕,怕那李朝浥又捉了我回去,这次怕不只是限制我的自由这么简单了。
      他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里一瞬间如初春万花齐放般流光绚丽,亮得令我几乎移不开眼。
      我当真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男子。
      “李大人早就料到你会逃走,昨夜就让我在此等候,我可等了你整宿了啊。”
      他低低说道,声音清浅犹如吟唱。
      我一时气血上涌,口不择言道:“是他让你等的,关我什么事啊!”
      “哦,是吗?那——”他突然上前靠近我,一张妖娆地皮相对着我分毫之处,浅浅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的呼吸不可遏制得灼热起来,他勾着唇角笑道:“昨夜李府里的金镶玉竹无端枯败和李夫人今早顶着一张猪头脸成了今晨长安城最大笑话这两件事是不是关你的事了呐?”
      他没说一个字,我的气息便弱下去一分,待他说完,我几乎是屏息看着他的,一张脸憋得泛紫。
      他似乎察觉不对,一掌拍在我额头,“呼吸!”
      我“嗞”地痛呼出声,捂着前额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又笑了起来,抬起手来摸摸我的发顶,道:“你果真如策之说的那样有趣。”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策之是谁,李策之吗,不就是李朝浥那个白眼狼。
      我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向前面的城门口走去。
      他在我的背后问我:“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再走?”
      我不由停下脚步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我非听不可,因为这个故事它或许不只是个故事。
      他领我进了一家茶馆,挑了间最僻静的雅间,他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盯着那茶水上浮着的一片孤独的茶叶听他开口。
      “从前长安城里有两个不可一世的世家大族,一姓为陈,一姓为李。”
      听到这个“李”字时,我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了一下,几滴茶水溅到我的手上,烫红了一片。
      他看了我一眼,眉心纠结起来,继而道:“陈家与李家历代是皇帝的左右手,与皇室有割不断的关系,皇帝通过皇室与李陈两家的联姻来牵制两家的势力,使整个朝堂的分成势力均衡的两派,几代下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十多年前,李家独子意外邂逅陈家长女,一见倾心,当日便向父提起求娶陈家长女,李父自然不会同意,可李公子偏偏像是铁了心一般,对陈家小姐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哪里抵抗的了那样的追求,不久,他们便在一起了,李父知道后勃然大怒,他很清楚这件事对陈李两家来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啊,他便上陈家与陈父商讨对策,很意外的,李公子竟然收到了李父同意婚礼的消息,陈小姐也一样,虽然碍着礼法本着婚前三月不可见面的规矩,可是他们都默默承受着这甜蜜的相思之苦。三月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婚期那日,李公子满心欢喜地等着佳人,他也等到了,那天李府的酒席摆得极大,许多达官显贵到场祝贺,烟火映红了长安城的半边天。他们婚后的一年过得甜蜜而幸福,恩爱得羡煞了长安城中人,如果不是一年后的那场庙会,或许他们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可是,这世间很多事很多时候是偏不遂人愿的,那日太子携太子妃要在庙会上为几月前饥荒而死的难民点灯祈福,李公子夫妇站在人群里随人群看热闹,可是李公子见到那个高髻华服的太子妃是却惊呆了,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陈小姐,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李公子突然没有由来地一阵慌乱,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底下却已心生疑虑,暗暗查探,不出所料,事实刺得他生疼,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才是名正言顺的陈家长女啊,而他枕边这个与他如胶似膝了整整一年的女人不过是被易了容,强行灌入记忆,经过了严格训练送到他身边的假货。他觉得心寒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骗局里,那以后,他变了,变得整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变得不再追求功名仕途,他彻底放纵了自己,李父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奈,那个寒冬就急急去了,留给他一个重得喘不过气来的担子,可那时的李公子根本无心经营李家,李家就是从那时开始没落,渐渐销声匿迹,无人问津,而那时的陈家却是一家独大,朝堂平衡已久的两股势力彻底被打破,皇帝开始忌惮,猜疑陈家,就等着一朝揪住陈家的把柄,终如他所愿,有人拿李家公子与太子妃的旧事造谣,大做文章,一时间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但随之而来的便是陈丞相为官多年各种受贿的罪证,条条明晰,陈家一夜覆灭,连根拔起,男的发配边疆,女的,充为官妓,就连太子妃也不例外,快得令人扼腕叹息。”
      他放下茶杯,别过脸来看着我泪迹斑驳的面孔,轻声叹息:“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猜到了。”
      我颤着声道:“柳娘是太子妃,陈家长女?”
      他轻轻点头。
      “如今的李夫人是……”我如鲠在喉,问不出声。
      “我许诺过她的只有婚姻,绝无其他!”
      李朝浥自重重的幔帐后而出,言辞坚定,一张清俊的面孔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
      我看着他,泪水不自觉地往外涌,我不知道啊,柳娘曾经这样苦过,那深宫里的漫漫长夜里她是否怨过她的父亲,是否恨过我眼前的这个男人,陈家满门抄斩的时候她是否等过这个男人,等他拨开冰冷的铁戢将她带走,与他再相逢的时候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向他靠近。
      我抬手对着李朝浥劈头盖脸的一巴掌,震得我手掌发麻。
      “这一掌,我替柳娘打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而无情。“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抖着身拿起包裹,他的声音传来,飘渺无依,“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吗?”
      我用力握住双手,咬下唇,心头颤抖得厉害。
      “其实她很早就告诉了你,也告诉了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尘,呵呵,陈,陈缃,陈如故,她当真希望一切如故吗?”
      他木着脸说道,看着我的眼神空荡荡,像是透过我的脸在看谁。
      我知道,他在看柳娘。
      其实我从不觉得我像她,现在这一刻还是不觉得,我远不如她坚强,从容,淡然,那样沉重悲恸不堪的往事她如何不动声色地独自背负?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长大?
      我离开了茶馆,我抬头看天际的薄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竟不知我的世界会这样天翻地覆。
      不过还好,柳娘真的是我的亲人,她是我的姐姐。
      “姐姐”我哽咽着唤着,“我来找你。”
      我快马加鞭朝那座城门跑去,我想这一次,我大概真的可以离开长安了吧。

      李朝浥望着那一骑绝尘对着身边的男子道:“为什么不全说出来?”
      男子浅笑,“我想她自己想起来。”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么?”
      “会,如果她不会来,我就去找她。”
      半晌,他动了动口,道,“你比我勇敢。”

      那晚我在“绿枝”喝了一夜的酒,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叫青衣的鬼,一个叫李柳衣的男孩,后来那个叫青衣的鬼直到灰飞烟灭也没有等到小男孩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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