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娇》覆酒

2、归位

　　（三）

　　很快那名禁咒师便先来了我住的未央宫，该男子一身道袍，正是知天命的年纪，看起来十分儒雅温和，仙风道骨。

　　他进殿门便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好半晌，那眼神实在是犀利，好像透过身体看到了我的魂魄。

　　我虽然觉得十分无礼，想喝斥一声，但不知怎么心底发慌，话到了喉咙边说不出来。

　　他对我笑了笑，一板一眼地问了些当时的情况。我答完之后见他神色凝重，沉默不语，不由小心翼翼地追问道：“道长，您看哀家还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么？”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但笑不语。

　　我见他这样，便喜道：“看道长的神情，想必是有办法的了？”

　　他笑，低了声音回答：“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吗？太后娘娘。”

　　我刹那脸色雪白，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紧他。

　　他竟然能看出我的本体来！

　　是的，我不是王娡，不是大汉朝的皇太后。我只是一只猫，阿娇曾经养的一只猫。

　　“为何要这样？”他如此问我，神情依旧柔和，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我松了口气，犹豫了半晌，还是实话实说道：“我只想要阿娇活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逼死阿娇，我没有办法，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闻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像昔年阿娇安抚我一样。

　　“因为皇太后死了。”

　　我浑身一抖，就快要哭出来了：“我没有想害人，你相信我！皇太后那么大的年纪，从山上摔下去已经死了，不是我害死的，可他们一定会说是阿娇害死的。我只是想要阿娇活着……所以我假装是太后，这样刘彻他就永不能杀了阿娇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娇明明打了那些妃嫔，她是胜利了的，可是她转身回到寂静的未央宫又会流泪。

　　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娇明明对我温柔如水，她笑容是哀伤的，可是宫里的人都恨她恨到想要她去死。

　　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娇心里是那样渴望看到刘彻，可真当他们见了面，她又总是蛮横愤怒地争吵着。

　　我永不能明白昔年阿娇宫里总有刘彻的身影，而为什么如今她连背影也看不到。

　　我只能明白，阿娇对我很好，我不能看着她去死。我不想妨碍别人，我只有这么小的愿望而已。

　　他认真听我说完，又怜悯地摸了摸我的头，开口却说：“可是你知道，皇太后的年纪大了，即使这样，她活不了几年也要去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一愣，皇太后死了，那么我就把阿娇的身体还给她啊……可是，那样刘彻就有理由杀死阿娇了！如果我不让出身体，阿娇就会真的消失……

　　我想我已经哭出来了，慌乱地道：“怎么办？道长怎么办？你帮帮我，救救阿娇，阿娇是个傻瓜，她为什么要和皇太后打架啊！无论输赢，她总是没有好处的！”

　　就像我们猫和狼打架一样，孤身作战，赢了一只，也还是会被其他的狼撕咬得粉碎。

　　禁咒师想了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我说：“罢了，动物尚且知道报恩，我又如何能没有恻隐之心呢？”

　　他说他有办法借我的妖力将时空流转，再将我和阿娇以及皇太后都送回到初见的时候，只要让阿娇记得，不要选择同一条路便万事大吉。

　　我高兴极了，立刻答应下来，然后请他准备好，我这就去叫阿娇过来。

　　陈娇半信半疑地拉着我的手，一路从宫墙夹道走过，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可我只是笑，一点也不在乎。

　　我知道，阿娇将要迎来崭新的人生了。

　　到了未央宫，她手心开始出汗，有点紧张地问我：“真的能回到小时候，让我重新选择另外的去处？”

　　我故作鄙夷地横了她一眼，点头道：“真是没见过世面！哀家还会骗你吗？只要你拒绝和刘彻在一起，那么咱们三人之间就没有瓜葛了。现在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听完激动不已，眼角微微泛起水光。

　　我记得以前阿娇常常会站在宫阙最高层，眺望遥远的山脉，那时候她的目光温柔而沉静，浩瀚而向往。我想，如果重来，她不再被刘彻所羁绊，那么她定然会海角天涯，山河为家。

　　她说过，她向往这宫墙外十万里秀丽山川。

　　那将是多么美妙，她都忍不住在呜咽。

　　（四）

　　禁咒师准备好一切，望着我露出询问的眼神，我毫不犹豫，拉过阿娇的手，一起放在他的法器上。刹那时光回溯，斑驳的旧色如浮光掠影一般惊鸿而去，自我们身边匆匆流走。极致的光明过后，我迎来极致的黑暗。

　　混沌中我感受到身上妖力正如潮水一般褪去，而费力地睁开眼后，我望着宫殿里的四人一眨也不眨。

　　那是有晚霞的黄昏。

　　一对幼童正依偎在一起互相打闹，阿娇眼里闪着智慧的光芒。

　　长公主望着他们俩，突然脱口而出：“好一对佳儿佳媳！”

　　王美人闻言遗憾地笑道：“阿娇堪配太子为妃，只恐我儿无福，不能得此佳妇。”

　　长公主刚去太子刘荣的母妃栗姬处说亲，却被拒绝，如今王美人这一提起，长公主便沉下脸，冷笑道：“废立乃是常事，焉知太子名分已定？她既不识抬举，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王美人笑起来，召过两人来。长公主故意问道：“彻儿，你可愿娶媳妇吗？”

　　刘彻虽只有五岁，却十分聪明伶俐，听长公主这样问，只是笑嘻嘻的不说话。

　　我躺在花园里默默注视，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临了——阿娇，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快拒绝他！

　　长公主指着一旁的宫女问他合意否？刘彻摇头，又指了另一名宫女，他仍然摇头。长公主于是拉过阿娇，问他：“阿娇给你做媳妇可好？”

　　刘彻突然笑答：“若得阿娇为妇，当筑黄金屋贮之！”

　　我看向阿娇，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阿娇定定地望着刘彻，开口问道：“你真的会这样怜爱我吗？”

　　“必然。”刘彻肯定地点头。

　　阿娇笑弯了眼睛，然后……她又一次答应了婚事。

　　我眼里流出浑浊的水，直挺挺地躺在夕阳下，呼吸越来越微弱了。我没有告诉阿娇，她如果选择了同样的路，我就会死的。

　　我以为临行前阿娇的呜咽是在憧憬美好的将来，所以喜极而泣，原来，她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刘彻的谎言。

　　只为他多年前一场梦幻轻叩你额头，你毫不犹豫毁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阿娇，你是个傻瓜，谎言有什么好听的。

　　我毛茸茸的黑色尾巴甩了甩，望着她的方向叫了一句“阿娇”，但耳边只有一声微弱的猫叫。

　　“喵……”

　　一只瘦弱的黑猫发出最后的哀嚎，死在了花丛掩映的泥土里。

　　而历史丝毫未改，只是阿娇的身边，不会再有那只猫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