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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还巢 ...

  •   一 ·风流子

      冯媒婆说这回的对象,是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我心中冷笑,要真是那样,她还不早就介绍给她闺女了,哪轮得上我。据以往的经验,往往她越吹得天花乱坠,对象越可能身残志坚。但我仍然前去赴约,只是因为心底抱有一丝幻想,祈盼冯媒婆良心未泯,给我一个健全的男子就好。

      到了村东头的小酒馆门外,我深吸了口气,镇定地往里探头张望,然而四下连个鬼影都没有,冷清得厉害。

      ——不至于连我的面都不见,那位少年就匆匆离去了吧?

      “姑娘,你找谁?”

      身后突然有个清脆的男音响起,我一惊,转头定定地凝视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老天垂怜!冯媒婆这次真的良心发现了,瞧瞧这位公子的打扮,轻袍缓带,手持折扇,优雅一笑,简直隽华世无双。

      “沉歌这厢有礼了。”我敛眉垂首,温柔地见了礼。

      公子沉吟片刻,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脸上,一展折扇,似笑非笑地凑过来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沉歌,徐沉歌。”我顿了顿,勉强使自己不那么喜上眉梢,矜持地说,“公子便是冯媒婆说的那位……乔公子了吧?”

      他眸光瞬间变得古怪起来,我不知他在想什么,觉得很疑惑。正待要问,他却又面露恍然大悟的神态,点头道:“徐姑娘想必就是媒婆要在下等的人了,不过在下不姓乔,姓萧。”

      乔和萧念起来挺像,冯媒婆传错了也是很正常的。于是我不疑有他,同萧公子去了小溪边漫步,衬着黄昏夕阳漫天晚霞,很有情调。

      萧公子微笑着问:“恕在下冒昧,敢问徐姑娘芳龄?看起来正当少艾,又美得空灵,何以沦落到需要相亲的地步?”

      “年方二八。”

      我听他夸我长得好看,不禁脸颊发烫。只是提起相亲的缘故,又觉得很是悲戚。

      顿了一顿,我理清思绪后开口感叹道:“沉歌命运多舛,七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到此,村里的木匠买下了我,准备给他儿子做童养媳。哪知我十四那年,朝廷征兵,他儿子上了战场,没三月传回消息说壮烈牺牲了。木匠拿了抚恤金,举家搬迁,不肯带上我。我女儿家独身一人,又有克夫之名,所以才……”

      萧公子这时脸上也没了笑意,怜惜地盯着我,抿了抿唇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回家呢?你爹娘一定在找你。”

      这个问题使我有点尴尬,我扯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微汗,才五月的天气,怎么就这么热。

      “沉歌被拐卖到村里那年,生了场大病,脑子烧坏了,除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什么也记不得。”我深深觉得自己的遭遇实在悲惨,不说见者伤心,听者流泪,想必也差不离。

      但我没等到萧公子宽慰的同情,反而他突然按住我的肩,双眼定定地望着我,微笑道:“别动。”

      这……会不会进展太快?我心脏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既娇羞,又甜蜜,只觉暧昧的气息逐渐弥漫。

      然而萧公子取出一块手帕,在我脸上认真地擦了半天,最终颓然且遗憾地说:“在下尽力了,擦不掉,你还是去溪边洗洗吧。”

      “……”

      我蹲在溪边,咬牙用手帕使劲搓额头那块皮。要知道,刚刚在溪水里看到额上那块污渍时,我投水自尽的心都有了。

      我悲伤地望着潺潺流过的溪水,暗忖这次相亲约莫也要黄,真可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得出神的时候,忽听见身后萧公子温柔的声音:“徐姑娘。”

      我立刻微笑着转头,冷不防萧公子陡然出现,贴在我眼前,吓得我猛然后退一步——“噗通”一声,我倒栽葱滚进了溪水里,好在水不深,站起来便浮出了水面,就是喉咙不畅,呛了两口泥水。

      萧公子站在岸上,盯着我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手握着折扇捂在小腹上,一手指着我,眸子亮晶晶的:“哎哟不行,你快笑死我了!你知道吗,刚才你这样,头朝下,整个人翻进水里,跟那什么似的!哈哈哈……”

      前后人物形象反差太大,我目瞪口呆,一时接受不了。错愕良久,我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人是个顽劣子弟,之前那么谦谦君子,根本是装出来戏弄我的!

      我气得发抖,抱臂立在水中,凝视他半晌,问道:“你,你其实根本不是乔公子对吧?”

      “我说过,我姓萧啊!至于你说的乔公子……该不是我包场之前,请走的那位独臂大侠吧?”

      独臂大侠——我默然,早应该想到的,冯媒婆不会给我介绍这么好的对象。

      我索性利落地爬上岸,冷着脸一言不发往回走。萧公子顿了顿,追了上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我披上,笑嘻嘻地问:“怎么,生气了?我虽然不是乔公子,但我真的没有婚约,也不算骗你啊。”

      “你没有婚约,难道你就会娶我吗?”我此时全身都湿透了,冷得打哆嗦。不甘心地抓紧了萧公子的外袍,好像这样就抓住了他,但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的脸色是苍白的。头发也紧贴在脸上,水珠顺着我的下巴淌下去。

      萧公子复杂地看着我,没有作声。

      我便替他答了:“你不会。你不能。你这样玩世不恭,根本就把我当猴戏在耍,不可能因为一个玩笑娶我。况你一看就是高门府邸,我这样的乡下女子也高攀不了。萧公子,你玩得起,可我玩不起的。”

      说完我将身上的外袍拉下来扔回给萧公子,甩手头也不回地向前。

      二·凤还巢

      后来几天我都心神不宁,睡觉之前,醒来之后,萧公子的脸总在我眼前晃悠。而且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我就很懊恼,懊恼当时怎么就把衣服还给他了呢,要是没还,我还能有借口再说几句话。

      非分之想一旦萌芽了,就很难彻底扼杀,除非挖了那块肉。

      冯媒婆还来问我乔公子怎样,我假惺惺地说乔公子很好,就是我配不上他,以后也请不要再替我物色人家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其实无关他人,只是我心中有了特别的风景。

      时隔大半个月,五月过完了,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萧公子寄来的,他在信上说三日后将抵达叶谷山,希望能第一眼就看见我。

      我几乎欣喜若狂!

      叶谷山离村子近的很,五里路就到,可最要紧的是——他想见我!他、想、见、我。

      我欢喜得快疯了,把那封信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贴在胸口上又笑又跳。我想他一定也是思念我的,正如我这样思念他。

      那天清晨,我早早梳妆完毕,穿上最好看的襦裙,很快就到了叶谷山下等他。

      我从早上等到晌午,从晌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黄昏,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

      昏暗的天空闪过一道惊雷,冷风渐起,夜雨说下就沙沙地下起来了。我这才拢着头发,提着湿漉漉的裙边,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山路淋了雨就变得非常泥泞,一不留神就踩滑了,大雨哗哗把我淋成了落汤鸡,我早已不知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我只是爬起来,不管身上的稀泥,一瘸一拐地继续走,嘴里嘲笑道:“我是个傻瓜,我竟然又相信他。”

      刚说完就又一脚踩滑,顺着山坡就滚下去了,我双手牢牢护着脸颊,任凭荆棘和石砾划破我的衣服,擦得我遍体鳞伤。

      最后我头撞上了石壁,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昏过去了。

      在我醒过来之前,脑海中千奇百怪,闪烁着各种纷乱的梦境。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不停变换,却又同样金碧辉煌的府邸高墙,以及妇人温柔的呼唤:沉歌,过来,到娘这来。

      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娃说:娘,爹呢?爹怎么还不回来,爹说好今年和我们一起过上元节的。爹又骗人!

      四周有侍女掩唇笑道:郡主怕不是想候爷,是想候爷带回来的零嘴吧?

      妇人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带着无奈的笑意:你爹爹要保家卫国,今年怕是来不及了,明年再一起过上元节好吗?

      不好。不好。总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爹了,我怕再久,会连他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

      我坐起身,拥着锦被发呆。

      是的,我想起来我是谁了,我是北梁世袭一等公东麓候嫡女,天歌郡主徐沉歌。

      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端墨徽砚,宣纸湖笔,紫檀案几,雕花沉香木大床,精致的梳妆台上,玉簪金钗琳琅满目。多么遥远而熟悉的房间,在九岁以前,我是一直居住在这里的。

      但现在却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了。

      “沉歌!沉歌你醒了!你让娘看看,我的沉歌,你受苦了……”娘老了许多,焦急地进了门,我们目光对视的刹那,她就哭了出来,然后一把将我紧紧揽进怀中,一直叫我的名字。

      等她情绪稳定了,我才疑惑地问道:“娘是怎么找到我的?”

      娘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还红着眼圈,回答:“多亏了楚王,他前段时间游历山水,回来后说南宁城外杏花村里,有个姑娘也叫徐沉歌,种种经历都像你。所以我们便连忙派了人去打探,正好在叶谷山附近找到……我的儿,你当时满身是血……”

      我当时满身是血,也是多亏了楚王啊。

      楚王,今上的胞弟,萧容素。

      我咬牙切齿地想到,下次再见到萧容素,我非让他跪地求饶不可,看他还敢再骗我。

      我病刚好,萧容素就嬉皮笑脸地登门拜访来了,我一开始只是冷笑,不搭理他。在他跟我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二十遍,那天是突然被他皇兄的圣旨给召回去,所以才失约之后,我终于勉强原谅他了。

      他很高兴,眉眼眨了又眨,凑近我耳边,摇着折扇笑嘻嘻地说:“我带你去看帝京第一美人艳无衣好么?你不知道,为了看一回她登台演出,不知多少人一掷千金呢。我也是托关系才能……”

      我抱臂讥笑道:“好呀,你去看第一美人,我回房间揽镜自顾。”

      萧容素非常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谄媚地笑道:“我少说了一个字,前。自你回京之后,我心里的第一美人就是你了,真的。”

      我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但心里笑成了一朵花。

      然后我们还是偷偷去看了艳无衣的演出,那是个身带胭脂香,一颦一笑都勾人魂魄的美人,妩媚得让人浮想联翩。我忍不住问萧容素,既然以前他的品味是好这一口的,怎么又会见色起意,勾搭当时粗布清淡的我呢?

      萧容素顿了顿,低声对我说:“其实我生性散漫,就喜欢山野之地未经雕琢的璞玉。”

      “滚!”

      拐弯抹角说我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步蟾宫

      他又大笑,隔天晚上月好风清,他带我去抓萤火虫。

      我观他动作甚为熟练,不知道是给帝京多少姑娘抓过了,一时有点闷闷不乐。等他装满一袋子恍如星光的萤火,再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递给我,那一刹那,我忽又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彼时抬头可见满天星河闪耀,我问他:“你一个王孙贵胄,怎么干这些事倒很在行?”

      “我皇兄很疼我,但凡我喜欢的,他都由着我去。”萧容素提到今上,一脸的笑意。

      看来感情颇好。

      不过也对,今上没有子嗣,兄弟又只有楚王一人,自然很兄友弟恭的。

      这样的悠闲日子过了三个月,帝京早有流传,天歌郡主便是未来的楚王妃。今天我暗示他我老大不小了,萧容素了然,坏笑了两声就回了宫,不过半天,圣旨就到了府门外。

      然而,那不是赐婚的旨意,而是要宣我入宫,封为徐妃。

      我简直不敢相信,皇帝萧容律连我的面也没有见过,他怎么会下这么一道圣旨?!

      但铮铮现实由不得我拒绝,在侍寝之前,我站在重华殿里,企图想听到一丁点儿,关于萧容素的消息。哪怕是他跪地求他的皇兄,哪怕是他来找我解释,哪怕是他被关禁闭——但我只等来了,他被封为皇太弟的消息。

      他不见我。

      当我躺在龙榻上,皇帝萧容律什么话也没有跟我说。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只是手放在床单上,抓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抓紧。我痛苦的时候嘴里叫着萧容素的名字,皇帝身体顿了顿,嗓音忽然从舒缓沙哑转至嘶竭的吼叫。

      三天后我有了点精神,恹恹地出了寝殿,再次见到阳光,却只觉得刺眼。

      我在御花园里撞见了他,那么直接的,没有回旋余地的迎面而来。

      “沉……娘娘。”萧容素眉眼分明还和原来一样,只是看起来那么憔悴而可怜。可怜?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呢?

      我双手拢在宫装锦袖里,似笑非笑地叫:“皇太弟。”

      他大约也觉得很刺耳,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瞬,然后凄迷痛苦地望着我,低声说道:“我要成亲了,和相国的千金。”

      “那很好啊,好极了。皇太弟,本宫真是要恭喜你,祝你们白头偕老。”我笑得冷酷且讽刺。

      萧容素突然抓了我的手,急急地说道:“沉歌,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成亲!只是皇兄他,他……”

      我狠狠拂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如锋刃刺进他心脏:“你连你喜欢的人都保不住,你还想要我说什么?”

      “我带你走!”他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我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两旁的宫女却纷纷垂下头,并不上前帮忙。我惊怒之下,来不及思考便扬手打了他一耳光。

      他愕然愣在原地,然后缓缓松开了我。我还没回过神脸上也猛地被人扇了一巴掌,顿时火辣辣地痛起来。

      我抬头看向来人,皇帝萧容律穿着黑金冕服,面容冷酷,盯着我眼神发寒:“给皇太弟道歉。”

      “我没错!”我冷冷地偏过头,无论怎样不肯对萧容素低头。

      皇帝身后便走出一名老嬷嬷,转到我身后,冲着我腿弯处大力踢了一脚,我猝不及防痛得跪倒在地上,但我忍住了,没有哭。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我,脸色更森寒:“朕说你有错,你就是有错!给皇太弟道歉!”

      我差点又忘了,他是皇帝,他主宰着我满门上下的命。

      我浑身发抖,狼狈地爬到萧容素脚边,我不知他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看我肿着脸对他一下一下地磕头。

      “皇太弟,对不起,沉歌错了,请皇太弟原谅……沉歌错了,沉歌错了……”

      不久之前,我刚回到侯府中时,还想着让他跪地求饶。而如今,跪地求饶的变成了我,想想也是讽刺。

      他一直没有出声,等到我额头磕出了血,才听到他哑着声音对皇帝萧容律说:“皇,皇兄,臣弟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他走了,而我还在磕头,一直到我晕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宫女都歇息了,只有一个当值的正靠在门边打瞌睡。我披上外衣走到庭院里,抬头仰视这夜空,混沌间一颗星子也没有,只看见那漫无边际冷冷的黑。

      转眼夏去秋来,皇宫内灯火通明,正举办中秋夜宴。

      我锦衣华服仪态端庄地微笑着,坐在皇帝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目不斜视。而皇帝左手边,正好坐着萧容素。

      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时候,一道八百里加急军情奏了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如霹雳炸响在我的脑海。

      “陛下,东麓候与柔然大军交战,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我手中一空,酒樽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

      难得这一次皇帝并没有怪罪我。

      “东麓候为国尽忠,实乃北梁一大损失!”皇帝语气带上了悲悯,问道,“他可有什么遗言交代?”

      信使跪地沉痛道:“回禀陛下,东麓候临终前曾说:惟愿来生再为陛下臣子,能见国泰民安,惟愿来生再为沉歌之父,宜享天伦之乐。”

      皇帝萧容律的脸色深了深,许久一叹,挥袖以令信使退下。

      而后宫宴就变为了朝堂,他们开始商讨由何人代替东麓候统率三军,与柔然一战。最后萧容素起身主动请缨,皇帝准之。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等到他抬头与我对视的时候,我诡异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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